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一 上)
火车站的乘客即将散尽的时候,小胖子田仁宇终于带着三辆马车赶回来了。每辆车都由两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来拉,车身也涂着明亮的彩漆,新得像刚刚从木匠铺子里买回来一般。
两个女孩子见不得漂亮动物,尖叫一声,丢下捐款箱子跑过去马。队伍中的男生们也因为不用自己背行李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笑呵呵地去收拾各自的行李。大伙七手八脚将自己和行李丢上车,而后哼着歌乘车出站。直到走出了很远,才终于有人想起来向田青宇打听雇车的价钱。
“按天算,从今晚开始,无论是走是停,每辆车每天一块大洋!车夫的吃住都归咱们负责,马料他们自己出钱买!”田青宇早就等待多时,听到有人问,立刻装作十分平淡的模样说道。
“哦,田胖威武——!”车上爆发出一连串的欢呼,惊得拉车的骏马晃了晃,骤然加速。“吁——吁——嗯,嗯,嗯嗯,嗯嗯——”赶头辆车的老把式大声安抚骏马,然后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发出一阵干燥的咳嗽。
马车又轻轻晃了晃,慢慢恢复了平稳。被晃得前仰后合的学生们欢笑着,把恭维话不要钱般砸向田青宇,“不愧为咱们田大少,朋友遍四海!”
“那是,你也不田胖儿他们家原来是干什么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平均每人一天还不到三毛钱,这可比坐火车便宜多了,还不用憋闷得要死!”
“这回,咱们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想什么时候停就什么时候停,自个儿说得算!”
如潮的赞颂声中,田青宇将圆圆的小胖脸抬得老高,老高,目光着韩秋,期待能得到几分欣赏。
“德行!”韩秋笑着啐了一口,灿烂的笑容里,却分明带上了几分以你为荣的味道。众人见了,又是一阵哄闹。谁也没注意道,平素田青宇带在腕子上那块,恨不得一小时瞅三遍瑞士金表,已经悄悄地不见了踪影。
“既然每天总计才三块钱的租金,咱们就干脆就每经过一个镇子就停留一天,组织义务演出,向沿途百姓宣传抗日救国的道理!”方国强的大脑回路,与其他人永远不会一样,心里核计了半天,忽然开口插了一句。
周围的笑闹声噶然而止,众人抬起头来,一眼不眨地向他,用目光表示无声的抗议。方国强被大伙得心里发虚,赶紧又大声补充道:“我只是给大伙儿提个建议,建议!如果大伙儿都不想在路上多耽搁,那就算了!”
“那就在大一点儿的镇子,或者县城停一天。太小的村镇就直接穿行而过吧!这样的话,也能给二十九军的弟兄多募集一些捐款!”周珏出了方国强的尴尬,及时出面替他打圆场。
这个建议,比先一个倒是多少靠了点儿谱。众学子们互相了,笑着点头。田青宇本来想出言反对,见大伙都同意了,便不再好意思提。找了个机会挪到头辆车的老把式身边,低声跟对方商量最新的日程安排。带队的老车把式起先连连摇头,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直到田青宇把手伸到他的袖子里,轻轻动了几下,才把脑袋用力点了点,笑逐颜开。
“好了,就这么定了。车老板说他可以同意咱们的安排!但回程的时候,得再给他们加五块钱的酒水钱!”田青宇安抚好的老车把式,回过头来向大伙汇报。
“好,田胖,你说了算!”五块大洋被十几个人平摊,每个人不过多花四角钱。按照大伙的家境,也的确算不了什么大开销。几乎连想都没想,众人就爽快地答应了车把式的条件。
当晚,大伙就住在了平安寨最大的一家客栈里。第二天吃过早饭,则由周珏和方国强两人领着,在最繁华的十字路口附近,找了家商铺的大门口,开始准备义务演出。
担心自家的生意受到影响,商铺掌柜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计,气势汹汹地走出来,质问学生们的目的。当听闻是为了给二十九军募捐而义务演出的时候,则立刻换了幅笑脸。一边大声吆喝伙计们帮忙清理场地,一边吩咐人准备茶水点心,以给爱国学子们充饥。
比起在火车站,十字路口的观众更多,也更热情。节目才进行到一半儿,韩秋与柳晶二人手里的募捐箱子,已经塞满了纸币和铜元。收益更大的是商铺掌柜,因为主动向学生们提供“资助”,而赢得了当地百姓的交口称赞。很多观众欣赏了一会儿节目之后,顺便就走进店铺购买自己中的商品。一边查验质量,一边跟伙计讨价还价。
“众位父老,众位乡亲。大家听好了,每售出一件货物,无论贵贱,本店都向二十九军弟兄捐献五个铜板!您在里边买完货,我们立刻往外边募捐箱里捐,决不食言!”到自家门前聚集了从没有过规模的人潮,商铺掌柜灵机一动,立刻推出了一场“爱国大促售”。
“您瞧好了,本店里边卖的都是国货。没有一件是东洋人的,也没有一件是西洋人的。咱们都不买洋人的东西,活活穷死他们!”
“菜刀菜刀,地道的本地货,一两洋铁都没用!”
“洋火,洋火,保定府的洋火。正宗国货呀!”临近几家铺面,也大借东风,声嘶力竭地向观众推销各自的商品。
这种搭顺风车的行为,让方国强非常恼怒。几次欲带着田青宇一道去找店铺掌柜、伙计们理论,都被陆青给硬拦了下来。
“他们赚点儿钱也不容易。况且咱们占用的,的确是人家的地方!”略带些书生气的陆青,非常宽厚地替商家们解释。
“他们这是在发国难财!”方国强的扑克脸,气得红中透黑,“简直,简直就是汉奸,卖国贼!”
因为出离愤怒,他的嗓门放得极大。令周围的喧嚣声瞬间一静。但很快,大伙的注意力就被舞台上的节目吸引了过去,张松龄饰演的鬼子兵登场,高举着木片涂了漆的马刀,追杀其他几个同学饰演的百姓。手起,刀落,然后又狞笑着,将纸片做的火把丢向布景。
布景迅速换成失火的村庄,浓烟里,身穿中山装的周珏登场,含泪悲歌:“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好!”几个商铺掌柜带头喝彩,同时将大半筐铜板,当着观众的面,倒在了募捐箱前。
一张张各色票子和大大小小的银角子,铜圆被递了过去,将募捐的韩秋和柳晶两个差点淹没。喝彩声中,饰演小鬼子的张松龄再度举刀,杀人,放火……
义务演出获得了圆满的成功。光是今天一天,血花社就筹集到了六十多块大洋。到了晚上,将所有募集来的款项找客栈兑换成整数,登记入账之后。围拢在一堆白亮亮的银元前,血花社的成员们的脸上,却不见半点儿喜悦之色。
“拿我们当什么了?!当什么了!”方国强气得连连挥舞拳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客栈门口演,至少这里没东西可卖!”
“没东西可卖的话,人家就未必准许咱们用他们的地方了!”田青宇耸了耸肩,满脸愤懑。即便豁达如他,也无法接受被店铺掌柜们拿来招揽生意的现实。
“就是吗!这里的人思想怎么这么落后,还不如火车上的那些乘客呢!这里可是距离北平连四百里都不到了!”两个女生亦是气得吃不下饭,铁青着脸数落。“就像日本人打来,不关他们的事情般!一门心思就想着,赚钱,赚钱,赚钱!”
“可咱们,咱们的目标也达成了,今天募到的捐款,比前几天全加起来还多!”张松龄正埋头帮大伙记账,听到了两个女生的指责,低声替商家们抱打不平。
“你怎么能这样想?咱们的主要目的不是募捐,是唤醒民众!”方国强闻听,立刻气得头发都竖了起来,走到张松龄面前,手扶着桌案呵斥。
“他们毕竟捐了钱!”张松龄怯怯地抬头了他一眼,不敢将目光与之相对。“这就好比做买卖,双方都有赚头,买卖就能继续做下去。若是光想着自己把钱赚足,不考虑对方的感受,就成了一锤子买卖,以后再也没的做了!”
虽然从没帮父亲经营过店铺,但在家庭环境的熏陶下,他对生意经了然于胸。遇到问题,习惯性地就以买卖人的思维来分析。
“赚钱,赚钱,除了赚钱,你还懂什么?”见对方如此冥顽不灵,方国强气得直挥胳膊。
“可他们是商人啊!”张松龄又怯怯地了他一眼,一边往后躲,一边小声反驳,“商人,当然想赚钱了。能在自己赚钱的适合,不忘了为国家做点儿事儿,不是挺好吗。况且,没有钱,二十九军就发不出军饷。咱们也走不到北平去!”
“你,你,张松龄同学,注意你的思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被一个小孩子反驳得理屈词穷,方国强登时觉得有点儿下不了台,拍了下桌案,厉声呵斥。
“方块j,你这么大嗓门干什么?!”这下,可是犯了众怒。韩秋一把将张松龄拉到自己身后,像亲姐姐般护住,同时大声向方国强反问。
“他,他,他刚才可是反驳,反驳得你!我,我是替,替你们说,说话。你,你们……”方国强额头上青筋都冒出来了,指着韩秋,浑身上下直打哆嗦。
作为所有人的领队,周珏自然不准许内讧的发生。连忙将双方隔开,笑着说道:“别急,别急。大伙都不是日本鬼子,也不是汉奸。何必弄得就跟有多大仇似的?大方,你先坐下。韩秋,小张,你们俩个也坐下。大伙都坐下,无论什么意见,都坐下,平心静气地说。咱们总不能没等走到北平,自己先跟自己打起来!”
“我,我是觉得,他的思维方式很,很,很不成熟!”方国强悻悻地了韩秋等人一眼,喘息着落座。
“他不成熟,你也不能那么大声音呵斥他!”韩秋也明白自己刚才有点儿“不识好人心了”,翻了方国强一眼,主动闪到一边。
“好了,好了,都消消气!”周珏继续笑呵呵地打圆场。“大方呢,是觉得当地人太愚昧,心里着急。而小张同学,则是从当地商人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双方都有一定道理,谁对谁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导致平安寨的人把咱们的演出当戏的原因是什么?咱们接下来如何应对类似的这种尴尬的局面!”
像个老大哥般,他细声慢语地,将大伙的注意力带向新的目标。很快,便让众人忘记了刚才的争吵。田青宇存心在韩秋面前表现,想了一会儿,率先发言,“咱们大伙在火车上遇到的旅客,天天走南闯北,接触的东西多,对国家面临的危急情况,也最为了解。平安寨这些百姓,大部分这辈子都没出过远门儿。对日寇的威胁没有具体概念!”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的目光,瞬间就变得明亮起来。纷纷点头,对田青宇的见解表示同意,“是这样的。咱们大伙在火车上遇到的旅客,其实已经是这个时代视野最开阔的人了,所以更明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而其他很多地方,百姓们甚至连距离自己家最近的县城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让他们一下子就理解为什么要共赴国难,的确有些强人所难!”
“的确,军阀割据的时间太长了。百姓们心中对国家概念早已模糊!这几天。老有人跟我说,二十九在河北打仗,不关山东人的事儿!”
这句议论非常中肯,眼下平津是宋哲元的势力范围,山东省隶则属于韩复渠。韩与宋之间关系向来十分微妙。而位于山东南边的南京中央政府,无论对韩还是对宋,都提防戒备之心甚重。最近十余年来,三家彼此间的恩恩怨怨,就像一团乱麻,早已经扯不清楚了。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们,也渐渐习惯了本省人只问本省事,懒得抬眼中国到底是什么样子。
“还有就是,百姓们不清楚日本人来了之后,他们将面临怎样的灾难。咱们经常报纸,听那些东北来的流亡同学说他们的亲身经历。这里的百姓,识字的本来就不多,也没机会接触到那么多流亡学生!”
“我觉得咱们先前的宣传方式,也过于空泛。光说日本人坏,却没让百姓们众知道,日本人具体是怎样一个坏法!”长手指陆明了张松龄一眼,笑着补充。
众人将头齐齐扭向满脸尴尬的张松龄,摇头苦笑。后者是一个非常具体的例子,虽然他怀着一腔爱国的热情,却对日本人,没有任何恨意。而对于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而言,连国家概念都很模糊,怎么可能在乎日本人占领不占领平津。只要灾难不降临到他们自己头上,恐怕,很多人都愿意,把日军的入侵,当做一次改朝换代吧!
解决这根问题的办法很简单,那就是把东北同胞在日军铁蹄下的悲惨遭遇,告诉沿途中所有人。与其对他们大喊什么国家民族,不如让他们亲眼,那些被日本人占领的地区,是如何把中国人不当人待。让他们自己,自己将要面临怎样的灾难!
负责报幕并向观众募捐的韩秋与柳晶,在这个问题上最有发言权,想了想,先后说道:“从目前结果,歌舞剧,明显最受观众欢迎!其中主要是周队的功劳,但日寇杀人放火那段,也能给人留下最直观的印象!”
“咱们先前的节目都是针对同学们,风格上未免有些单调。而从这两天在各火车站遇到的情况上来,民众对抗战的理解,与咱们有很大差别!”非但两个报幕员,其他同学对节目的受欢迎程度,也早就心有感触。
“那咱们以后就不要老唱歌了,改演一些话剧。把东北和热河、察哈尔同胞们的悲惨遭遇,告诉沿途遇到的所有人!”一旦从冲动中冷静下来,副领队方国强心中的灵思就有如泉涌。
这个建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拥护。从学校里边那些来自东北三省的流亡同学嘴里,大伙曾经听闻过无数悲惨的故事。几乎每一个拿出来,无需任何艺术加工,就能令观众泣不成声。
无论任何时代,年青人总是最活跃,思维最敏捷的一批。大伙一边总结一边议论,很快,就找到了最佳解决方案。众人都讨论得差不多了,领队周珏笑着总结,“那咱们今晚就开始写剧本,然后在旅途中一边排练,一边演出?!”
“同意!今晚让陆明加班,他的文笔最好!”田青宇第一个附和。
“同意!陆明今晚的宵夜我和秋姐包了!”柳晶跟着起哄,一双眼向陆明,流波清晰可见。
“想要红袖添香你自己去,千万别拉着我!”韩秋笑着拒绝,趁大伙没反应过来之前在,转身逃走。
柳晶又羞又怒,追出门去,与韩秋打成了一团。望着两个女孩子的背影,长手指陆明轻轻摇头。然后四下了,笑呵呵地回应道:“编剧本儿,我肯定没问题。但是,得上田胖儿陪着。只有到他,我才能想起怎么刻画日本鬼子的龌龊形象!”
“好几个鸡爪贼!才几天没收拾你,就皮痒了是不?”田青宇挥舞拳头,作势欲打。却被方国强等人笑着挡开。
愉快地笑声,顺着窗子传满街道,让这个夏日的傍晚,格外青春洋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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