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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出塞(二)

第二章 出塞 (二 上)

张松龄几次三番在死亡边缘打滚,被磨练得警惕性远超常人。察觉到周围声音不对,立刻将面孔藏到了报纸之后,同时单手摸向了别在腰间的盒子炮。

周围的环境却跟他的动作格格不入,几乎所有尚未宣告倒闭的店铺,都突然敞开了大门。掌柜、大伙计、小学徒们,争先恐后跑向街道一端,连系了死扣的鞋子都踩飞了好几只。而街道的另外一端,则有一支规模颇为庞大的队伍趾高气扬地走了过来。每名骑在牲口背上的老客都受到七八个伙计的招呼,连推着鸡公车赶路的小贩子,身边都围着四、五张笑脸。

居然是一支商队!被冷落在马路边上的张松龄愣了愣,旋即笑容涌了满脸。他不是在嘲笑掌柜和伙计们变脸如翻书,作为商人之子,如果他看到有大生意可做,也不会再把精力浪费于一个明显不会花钱的家伙身上。他是真心实意地为见了自己人而感到高兴,在投笔从戎之前,几乎每年暑假,都有父亲的老交情从他家门口经过,留下一些稀罕货物,顺道带走一些鲁城当地特产。

按报纸上的说法,徐州是在上个月十九号失陷于日寇之手的。那也就意味着,小鬼子在山东南部和江苏北部的大部分地区,还没来得及推行他们的良民证。这么大一支商队从南而来,也许其中就有没携带良民证的。既然行脚商人们有办法不带良民证出塞,他张松龄就能比照着葫芦画个瓢。

想到这儿,张松龄脸上的笑意更浓。顾不上再看报纸上的其他内容,站起身,拿着一张报纸遮住眼睛以下部分,缓缓向商队靠近。他要看看这支商队里边,有没有人来自鲁城、济南一带的老客,或者看看里边有没有跟张家货栈做过交易的熟悉面孔。如果能找到,他就可以凭着老乡的身份,谋一个伙计或者车夫的职务,混在商队当中一道出塞。或者想办法让对方帮自己也弄一个良民证,以糊弄关卡上的鬼子和汉奸。

只可惜,这伙商贩大多都操着豫北口音,与他的期待相去甚远。张松龄抱着殷切的希望从队伍最前方找到队伍末尾,又从队伍末尾搜索到队伍最前方,也没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他不死心,凑到一个拥有两辆骡车的老客面前,陪着笑脸询问:“大叔,能不能跟您打听个事情!大叔,请您帮帮忙!大叔,您…….”

“啥事?!没看我正忙着呢么?”两辆骡车的主人正被几家当地店铺的掌柜众星捧月般包围着,没好气的回应。

“就是,你这孩子,怎么一点儿眼力架都没有?”急于拉生意的掌柜和伙计们,也纷纷竖起眼睛,大声指责。

张松龄讨了个大没趣,讪讪地退在了一边。侧转头,又寻了一个推着鸡公车,身边没有当地人包围的小商贩,小心翼翼地发问,“这位大哥……..”

没等他将话问完,小商贩已经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住,不住,都说多少遍了,我在这边有老相识,不会照顾你们的生意!”

“我不是拉您住宿!“张松龄退开两步,陪着笑脸强调。

“啊!”小贩子这才看清楚他的打扮,脸上顿时涌起了几分不好意思,“你不是伙计啊,看我这眼神儿。那您找我……”

“我想跟您打听一下,队伍里有来自山东的老客没有?”张松龄赶紧拱了下手,低声询问。

“山东…….”小商贩满脸狐疑,警觉的目光在张松龄身上反复扫视,“你找山东来的老客干什么??”

“我也是山东人,今年刚刚跟着家里的大人出来学做买卖。我哥在正定有一批货没办完,就让我提前到张家口等他。结果等了好几天,他自己却还没过来。”张松龄赶紧将口音换成地道的山东腔,郑重自我介绍。

“噢!”小商贩将信将疑,但凭着多年走南闯北积累下的经验,他判断出眼前的后生不是个坏人。“没有,至少我没见到过。我们这支队伍里,都是河南安阳一带的。没有山东人。”

“河南,那不是发洪水了么?”张松龄猛然想起刚刚在报纸上看到的消息,询问的话语脱口而出。

“菩萨保佑,这回淹的是南边,没波及到我们老家那!”小商贩摸了下额头,带着几分庆幸的口吻回应。

“菩萨保佑!”张松龄陪着对方模了摸额头。他还想打听一下,黄河大堤到底是被日本鬼子给炸毁后栽赃给国民革命军的,还是真象敌占区报纸上所说,是毁于国民革命军自己之手,但看到对方那警惕的模样,又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小商贩却是好心,见张松龄欲言又止,还以为他是担心自家哥哥的安危。想了想,低声提醒:“你哥跟你约好在哪个地方碰面没有?张家口这地儿虽然不算大,可城里头旅馆店铺也有四五百家。你若是住差了地方,让你哥到哪找你去?!”

“对啊!”张松龄被一语点醒,拍着自己后脑勺回应。

见张松龄孺子可教,好心的小商贩继续出言指点,“听我的话,你去城北老许家那边找找。看你长得这壮实劲儿,你们家的买卖估计也小不了。往年我认识的几个山东老客,像你这样打扮的,都是住城北。要么是宏发旅馆,要么是许家老店。几文钱一天的鸡毛店就不必去了,你哥再节俭,出门在外,买卖人的场面也得撑起来!”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谢谢您了,谢谢您了!”张松龄冲着对方连连作揖,转过身,撒腿就朝城北跑去。

“这后生…..”小商贩望着张松龄的背影连连摇头。大概是想起了自己少年时第一次出门历练的情景,满是皱纹的脸上,慢慢涌起一抹幸福的光芒。

张家口城市规模不大,下了主街,再向左拐几十米,也就到了小商贩介绍的许家老店一带。街巷两旁建筑的风格立刻大变,从门到窗户,甚至连挂在门口招揽生意的灯笼,都带上了浓郁的鲁地味道。

张松龄踏着煎饼大葱的清香,走进许家老店。这回,他不敢再撒谎说等自家哥哥,只是讲盘缠缺了,想给人打几个月的下手,以赚取回家的路费。但这个临时想出来的借口,对走南闯北的老江湖们来说实在是太蹩脚了。大伙虽然不愿意当面拆穿,却也没胆子雇佣一个来历不明的“老乡”一道前往土匪多如牛毛的塞外,随便敷衍了几句,便将他打发出门。

接连拜访了四五个操着山东口音的行脚商,张松龄也没找到一个肯收留自己的雇主。心里头不免有些沮丧。低着头正灰溜溜地往外走,突然听到靠近后院二楼的上等房间里,传出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你们两个今晚都早点儿睡,明个上午,咱们孙大哥他们一起出发。从这里起,路上就越来越不太平。你们两个都把耳朵给我竖起来,随时听我的招呼。记住没?!”

“是,六哥,我们都听您的!”两个略显稚嫩的声音,恭敬的回应。

“六子……?”张松龄喜出望外,拔腿就往上房跑。如果没有听错,此刻在上房训话的家伙,应该张记货栈的小伙计赵仁义赵六子,从小就跟在他大哥身后忙碌的小学徒。

“谁在叫我?!”自从去年秋天升任大伙计,开始独当一面儿,就再没从东家之外的人嘴里听到如此不礼貌的称呼,赵仁义登时冷了脸,冲着楼下大声嚷嚷。

“六子,六哥,是我,你不认识我了!”他乡遇到故知,张松龄高兴得连自己在哪都忘了,顺着木制的楼梯一溜小跑,转眼就来到二楼,一把推开了上房的屋门。

中式客栈格局,二楼阳台是朝南开的,同时充当过道使用。六月的阳光随着推开的房门射进屋内,将张松龄的影子瞬间拉得老长。屋子内的三名年青人都愣住了,望着张松龄,满脸恐惧。特别是刚才还不服不忿的大伙计赵仁义,双腿瞬间发软,冷汗沿着额头一股股往下淌。

“六哥,你不认识我了?!”张松龄察觉到对方神色不对,探出手去,轻拍赵仁义肩膀,“我是春生啊,咱们两个小时候老一起玩……”

“三少爷饶命!”赵仁义“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冲着张松龄头如捣蒜,“三少爷饶命,饶命啊!看在我从小跟你当马骑的份上,您别来找我,我家里头还有妹妹等着嫁人…..”

“三少爷,我们知道你死得冤枉。我们等会儿就给您送盘缠去,您大人大量,不要找我们麻烦!”其他两名小伙计也跪了下来,哭喊着讨饶。

“死了,谁死了?!六子,哪个缺德家伙跟你说我死了?!”张松龄被哭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站在屋子中央,大声追问。

赵仁义根本不肯听他说话,撅着屁股,继续大声讨饶,“三少爷,我知道,我知道不该浪费老东家的钱,不该住上房。可这上房的价钱,和往年普通房间一个价儿啊!您大人大量,就放过我这一回。我掏房钱,自己掏房钱还不行么?”

“我们住的是厢房,厢房!厢房大通铺!”两个伙计也赶紧强调,自己没有浪费东家的一分钱财。

“闭嘴!”听三人越说越不像话,张松龄厉声断喝,“都不准哭,谁再哭,我就先抓,先抓谁走!”

话音落下,赵仁义和另外两名伙计立刻象被堵住了嘴巴般,再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双目当中却有大颗大颗的泪水,不住地往下掉。看到三人被自己吓成了这般模样,张松龄心中好生不忍,放缓了语气,柔声道:“我不是鬼,你们听到没有。我真的不是鬼!你们谁听说过鬼会大白天出来活动的?我就不怕被太阳晒化喽?!你们仔细看看,影子,我有影子!”

最后一句话,比先前所有解释都有效。赵仁义和另外两名伙计抬头看了看屋子外明亮的太阳,又低头数了数地上的影子,喃喃地回应,“三,三少爷,你,你真的不是鬼!”

“是鬼我就先吃了你赵六子!”张松龄一龇牙,将赵仁义又吓了得直往桌子底下钻,“你做了多少亏心事,就盼着鬼来抓你呢?!”

“哎呦,我的三少爷呦!”赵仁义立刻放声大哭,向前爬了几步,伸手扯住张松龄裤子角,“我,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没想到,没想到你还活着。活得,活得这么结实!”

张松龄心里也直发酸,伸手拉住赵仁义,强行将对方扯了起来,“你才死了呢!你这坏蛋,阎王爷都懒得收!”

“我,我是好蛋!”赵仁义心情激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阎王爷不收我,我就找你去,天天在你们家灶坑里蹲着。让你晚上一起夜,就看到我的眼睛!”

“你当你是尿壶啊!”张松龄抹了把眼泪,笑着奚落。“怎么这回是你负责跑塞外了,我大哥呢?!”

“我不是,我不是!”赵仁义笑着擦泪 ,刚擦完一波,脸上就又淌满一波,“大少爷,大少爷在家中陪着东家散心。你们两个,愣着干什么?还去给三少爷安排午饭!”

最后一句,是冲着两位小伙计说的。后者答应一声,兴高采烈地跑下楼去找店里的掌勺了。望着对方的背影消失,赵仁义又抹了一把脸,压低声音道:“三少爷,你这些日子去哪里了?家里头都以为你已经殉国了呢,去年秋天就给置办了坟头!抬着你的照片下葬那天,连县长大人就亲自到场了!”

“殉国?你们听谁说我死了?我下葬,关县长什么事情?!我爹怎么了?他病了?”张松龄眉头紧皱,连珠炮般发问。

“唉!三少爷,你恐怕还真有点儿麻烦!”赵仁义向外看了看,答非所问。

“什么麻烦?你好好回答我的话,别兜圈子!”张松龄担心父亲的身体,皱着眉头催促。

“咱们那地方,被日本人占了,您难道没听说么?”赵仁义的答案依旧离题万里。却让张松龄的心脏瞬间冷了下来,脸色也瞬间变得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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