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骊山上有宫,朱楼紫殿三四重。
日色将暮时,骊山到了。
王烁进过京城三大内的大明宫、兴庆宫和太极宫,也见识过皇家园林芙蓉园。但它们和骊山别宫华清宫比起来,都有那么一点黯然失色。
三大内和芙蓉园有的,华清宫都有。
华清宫所独有的温泉与壮丽山势之凭,三大内和芙蓉园却没有。
皇帝李隆基游幸华清宫,可不是寻常可见的“国庆七日游”。那是“千乘万旗被原野,云霞草木相辉光”,有数万人一同随他出行。
除了随行伺候的宫女宦官人等,还有许多的皇族与大臣,以及负责安保工作的军队。除了李林甫带着一些大臣留守京城,大唐的大半个朝廷都已经被李隆基给搬到了华清宫来,在这里形成了一座新的“临时国家中枢”。
所以,别看李林甫留守京城代政,看似只手遮天了。实际上,大唐真正的权柄仍是牢牢的掌握在皇帝李隆基的手中。
李隆基当了一辈子的甩手掌柜,总是习惯于将重权授予宰相。但是,他也从未被宰相给架空过。这是他的本事。
华清宫倚骊山而面渭水,坐南朝北,以北门津阳门为正门。
此刻,王烁与杨钊就站在了津阳门外。
这座门是华清宫外阙的正大门,如同太极宫之朱雀门,大明宫之丹凤门。
有龙武军在此把守。
王烁与杨钊下马时,已有龙武军士上前牵马。这两位都是最近风头正劲的御前红人,龙武军的军士都很有眼力劲。
相比之下,身负军职的王烁更容易和他们说上话。于是他上前道:“我等想要求见圣人,不知可否代为通传?”
领头的龙武军小校面露难色,“王将军可能有所不知。华清宫的规矩和兴庆宫不大相同。若非有圣人特别召见,任何人不得擅自搅扰内廷。”
王烁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皇帝和贵妃玩得正爽,谁敢进去打扰?
杨钊上前道:“那御史中丞杨慎矜,可曾来了?”
“来了。”小校答道,“杨中丞本该随同圣人一同临幸华清宫,只因公务繁忙迟了两日方来。他有中宫敕令为凭,得以长驱直入。”
杨钊郁闷的咬了咬牙,仿佛是想说:都有特权,就我没有!
王烁眨了眨眼睛,“那么请问,秦国夫人到了吗?”
“秦国夫人比杨中丞早了一两个时辰入宫。”小校答道,“她也一样,有中宫敕令为凭。”
王烁心中微微一凛:早了一两个时辰?情况不太妙啊!
杨钊则是没好气的道:“让我进去,我找虢国夫人与秦国夫人,我不会打扰到圣人。”
“这……”小校面露难色,抱拳而抱,“杨御史请恕罪,华清宫向来宫禁森严。圣人早发严令,任何人但凡进出华清宫,要么有中宫敕令要么手执通行令牌。二者必具其一,就算是皇族也不得擅免。”
“你!……”杨钊气煞。
“杨御史稍安勿躁。”王烁道,“请问,怎样才能得到,通行令牌?”
小校道:“通行令牌,统一由我们龙武军的大将军负责堪发。”
“好。”王烁点了点头,“那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去向陈大将军能报一声?就说,王烁有紧要之事求见陈阿爷。”
“王将军请稍候,在下这就前去通报。”小校说罢,立刻就转身快速奔去。
杨钊有点恼火,低声的啐骂:“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王烁则是在一旁暗笑,杨大兄弟最近负能量超标,内分泌失调了吧?
此刻,华清宫御汤九龙殿内,皇帝李隆基正在雷霆大怒。
“杨慎矜,你好大的胆子!”李隆基大喝道,“竟敢结交妖人、窥探天机!”
杨慎矜跪伏于地,“臣有罪,臣请陛下重罚!”
“朕乃天子,都不敢妄窥天机。但有所请,无不战战兢斋戒沐浴,设坛祭祀焚香求祷。”李隆基喝道,“你是何人,安敢如此?!”
“臣有罪,臣请陛下重罚!”杨慎矜跪在地上,只敢说这一句。
“此乃大不敬十恶不赦之罪,朕将如何罚你?!”
“臣罪无可赦,但求一死!”杨慎矜战战兢兢,苦苦哀求,“臣只求陛下,宽恕臣的家人。此臣一人之过,家眷无辜。”
“但求一死?”李隆基冷笑一声,“你若当真是一心求死,还会跪到朕的面前来请罪吗?”
“……”杨慎矜一时语塞。
“若非事情即将败露,你又怎会跪到朕的面前来,自行请罪?”
杨慎矜更加无语以对,只能是老老实实的跪着。
“朕赐你们高官厚禄,将你们倚为臂膀,逐一予以重用。”李隆基越说越气,简直称得上勃然大怒,“但你们一个个的,几时真心敬畏于朕?又有几个,是真正的忠君体国?——利欲薰心、私斗成风!你们一个个的,眼中全都只有自己的利益!”
“臣该死!”杨慎矜忙道,“臣请陛下息怒,保重圣躬!”
“真不让人省心啊!”李隆基拍着膝盖,仰天长啸,“朕才高开京城几时,你们几个就再也按捺不住,拼命厮咬起来。你们可都是国家重臣啊,就不能以国事为重,少点私斗吗?”
“臣……”杨慎矜真不知道该怎么辩解了,心想看这样子左右也是一死了,还不如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于是他豁出了,直言道:“臣既蒙圣恩又承父业,一心只想管好太府财赋收支。府中但有一文钱的数目有差,臣寝食俱废,虽日夜查核,也要找出错漏之所在。”
“先父执掌太府二十年,临终时只留给臣一句话:一文钱也不能错,一文钱也不能贪。”
“陛下虽授我御史中丞之职,臣却很少去往御史台。不是臣有意渎职,而是臣不想与人争斗。争斗就是消耗,那既会耗掉朝廷的元气,也会消耗掉个人的精力。臣只希望自己将把所有的精力与时间,都用在太府。”
“臣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为陛下、为大唐,管好钱。臣从未想过要与谁争斗。就算别人打上了门来,臣也只是一味的退避,从未反击。”
“乃至今日,臣终于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唯剩一死。”
“那么臣希望,自己是因罪请死于陛下面前,而不是被人构陷致死。那样,会让外人看轻我大唐的朝廷,看轻圣人重用的大臣。”
“臣谢陛下,听完了臣的这些心里话。臣请陛下,赐臣速死!”
“……”李隆基双眉紧皱,陷入了一阵沉默。
杨慎矜跪伏于地,潸然泪下。
“你先下去!”
“陛下……”
安安静静在一旁站了许久的高力士,连忙上前来,“杨中丞,快请。”
“臣遵旨……”
杨慎矜以袖掩面,退了出去。
李隆基长长的闷吁了一口气,“亚里斯的事情刚刚才消停,立马又跳出一个杨慎矜。长安,几时变得如此多事?朕还能不能,在这华清宫住下去了?”
“陛下。”高力士上前一步,低着头小声道,“是否传右相来此,当面问个清楚?”
“还有什么好问的?”李隆基从自己袖中拿出一份折本,朝高力士怀中一扔,“自己看吧!”
高力士微微一惊,哪来的奏疏,怎么直接递到了圣人的手中,连我都不知情?!
他连忙展开一看,眼睛渐渐睁大。
“想不到吧?”李隆基的声音有点冷。
高力士不动声色,慢慢的合上一折本递回皇帝身上前的小几上,然后叉手拜下,说道:“陛下,既然这件事情还牵涉到了皇子与边将重臣之子,那便不容小觑。”
“这个王烁,还真是个惹祸精。哪里有事,哪里有他!”李隆基再拍膝盖,长叹了一声,“你猜他会不会跑到华清宫来找朕?”
“那应该,还是不会吧?”高力士眨了眨眼睛,说道,“这件事情只是勉强牵扯到他,与他的关系并非太大。他犯不着为了杨慎矜或是别的某些人,如此奔波吧?”
话音刚落,陈玄礼门外求见。
“让他进来。”李隆基有点不耐烦,也有点累,自己摁起了额头。
“陛下。”陈玄礼入内参拜,直言道,“王烁和杨钊来了华清宫,正于津阳门外等候,说有要事见臣。臣猜想,他们是想托臣之便得以入宫。臣不敢自专,还请陛下定夺!”
李隆基放下摁额头的手,转头看向高力士,“力士,你刚刚说什么?”
高力士抡起巴掌,就掌了自己一个耳光。
“咦!”陈玄礼惊叫一声,“这都入冬了,九龙殿里还有蚊子吗?”
李隆基这下笑了,“力士,这一下可是王烁打的。”
“臣明白。”高力士叉手下拜,“臣这就去找那个小王八蛋,报仇!”
“哈哈哈!”陈玄礼大笑,“小王八蛋还真是狗胆包天了,连高阿爷都敢打。”
“你除了兴灾乐祸,还能干点什么?”高力士的反唇相讥,貌似杀伤力十足。
陈玄礼咧嘴而笑,自信满满,“我刚刚往大盈库里搬进了上百车的——钱!”
李隆基静静的看看,他们二位的“例行斗嘴”。
高力士却一声不吭的,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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