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到前排的座椅上,情绪稍稍调整了一些的鲍里斯,才有机会查看周边的情况。
此时,剧院的一层已经稀稀拉拉的坐了一些人,或许是因为活动性质的缘故,到场的这些人里,几乎全都是20多岁的年轻人,其中也有很多穿着军装的,不过粗略的一看,貌似就没有校级以上的军官,倒是尉级军官占了多数。
除了入座的这些人之外,在周围还有一些记者正在调试设备,估计以后还要拍照什么的,用于之后的宣传。
列宁共青团在性质上,就是布尔什维克党的预备队组织,一般情况下,列宁共青团的干部们提升都比较快,但也要看他们的能力怎么样,而这个能力往往就需要依靠组织各种各样的活动来体现。
比如今晚这个类似相亲的活动,往深里说,它的意义也很重大,尤其是恰逢德军即将进攻莫斯科的关键时刻,像什么安定军心民心啊,表现共青团员们无惧战争的乐观精神啊之类的,都能往这活动上靠。
在排椅上坐了一会儿,鲍里斯有些慌乱的情绪最终稳定下来,在经过审慎的考量之后,他决定不再逃避,更何况他也逃避不了。不就是想给自己身边安插一枚钉子吗?既然躲不开,自己索性就迎头撞过去,如果今晚那个苏娅真的在这里出现,自己倒是不妨先凑上前去主动追求——至少自己还知道她是一枚钉子,这对自己来说是很有利的。
心里做出了决定,鲍里斯也就不着急了,他见一层入场就坐的人还不是很多,估计离着正式开场还有些时间,便从排椅上站起来,走到东面的侧门,推门走了出去。
门外是个露天的回廊,回廊上盘着一些枯藤,一看就是个很僻静的地方。
鲍里斯停在遮雨檐下面,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正准备取一支出来,突然听到旁边有人说话:“能给我一支吗?”
愕然回头,鲍里斯赫然发现这地方竟然还有人,而且是一个身材高挑,略显消瘦的女人。这女人躲在回廊的拐角处,背靠着墙壁,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哦,当然可以,”鲍里斯转过身,朝女人身边走了两步,将刚刚抽出来的那支烟递了过去。
“谢谢,”女人把烟接过去,用修长白皙的两根手指夹住了,两只淡蓝色的眸子却停留在了鲍里斯的脸上。
“我好像认识你,”女人盯着鲍里斯看了一会儿,突然说道,“似乎在哪儿见过。”
“或许吧,”鲍里斯笑了笑,不置可否的说了一句,又取出打火机,替女人把烟点燃。
“我想起来了,你是鲍里斯?阿尔希波维奇……”女人并没有凑过来点烟,她歪头看着鲍里斯,突然说道。
看样子她是认出鲍里斯来了,但却把他的姓给忘了,因此有些尴尬笑了笑,转口道:“之前在报纸上看到过你的照片,对啦,我是格尔廖莎,很高兴认识你。”
话说完,她才把头往前凑了凑,就着鲍里斯手上的打火机点燃了香烟。
在格尔廖莎探头点烟的时候,鲍里斯不经意的看了一眼,却正好看到她衣领遮掩下一节白皙的脖颈,有些惊讶,她后勃颈的位置上,竟然有一道疤,很淡的那种,像是刀伤,不过因为年数久远了,所以只剩一道不是很明显的红痕。
出于好奇,鲍里斯又仔细看了看对方的脸,这才发现,这个叫格尔廖莎的女人竟然很漂亮,嗯,不是艳丽的那种,而是很清纯,很淡雅的那一类,她的容貌搭配着她消瘦的脸型,竟然有了一种很独特的韵味。
“你是来参加活动的吗?”格尔廖莎吸了一口烟,淡蓝色的烟雾从她略显单薄的嘴唇间飘逸出来,给人一种很颓废的感觉。
“是的,”鲍里斯耸耸肩,有些无奈的说道,“你呢,也是来参加活动的?”
“我在这里工作,”格尔廖莎摇头,随即,又举起手,让鲍里斯看她手上戴着的戒指。
戒指一看就是黄铜的,铁定不值钱,不过它终归是已婚的象征。
“哦,对不起,”鲍里斯连忙道歉。
“没关系,”格尔廖莎笑了笑,不知为什么,鲍里斯感觉她即便是在笑的时候,精致的眉宇间仍旧有着浓郁的阴霾。
之后,两人之间貌似就没话可说了,鲍里斯退后两步,给自己点上一支烟,扭头看着回廊外。小雨还在下个不停,经过灯光的映照,那夜色中的雨幕多少带了点迷幻色彩。
“列宁格勒那边的状况很不好,是吗?”过了将近两三分钟,格尔廖莎突然再次开口,她在鲍里斯身后小声问道。
鲍里斯回过头,诧异的看了她一眼,他不明白一个女人关心这些干什么。另外,莫斯科这边可很难听到关于列宁格勒战事的准确消息,报纸上登载的以及广播里播放的,都是英勇的列宁格勒军民在布尔什维克党领导下,又打退了德军多少多少次进攻,给德军造成多少多少伤亡之类的消息,至于其他的,则是一概没有。
“我是列宁格勒人,”格尔廖莎继续说道,“我和我丈夫的家人都在那里,上周的时候,我们还能接到家人的电话,不过这段时间却联系不上了。”
鲍里斯默然,他了解一些列宁格勒的情况,正如格尔廖莎所说的,那里的情况很不好,自从9月中旬德军攻占了拉多加湖南岸的施吕瑟尔堡之后,列宁格勒的一切增援补给就全部中断了。德国人先是切断了列宁格勒与外界联系的电话线路,但在9月下旬又给接通了,很明显,这是意图扰乱苏联民心,于是在内务人民委员部的决策下,线路又被再次截断。
就目前来说,列宁格勒已经开始实行食物配给制,不过最艰难的时候还没有到来,以后的情况只会更糟糕。
“这场战争,我们能胜利吗?”估计格尔廖莎也知道从鲍里斯这打听不到什么,她转口问道。
“能,”鲍里斯回答道,“胜利从战争爆发的那一天开始,就注定是属于我们的。”
“希望是这样的吧,”格尔廖莎阴郁的笑了笑,扔掉手上的烟头,“只是不知道到了胜利的时候,我的家人是不是还活着。”
话说完,她转身走了,只留下鲍里斯在那愣神——这女人,她就不怕说这话会引来麻烦?
不过,刨除政治因素之外,格尔廖莎的这种心理恐怕才是大多数普通人的真实想法,尤其对那些处在战区的人来说,更是如此。他们知道战争的可怕,因此本身对胜负已经变得不再关心,他们首先考虑的还是要活着。
但战争永远都不仅仅是军事上的较量,还有政治上的抗衡,当战争到来的时候,每个人都需要站队,不是站在这一方,就是站在那一方。站队成功的人,将会在战后收获荣誉,即便死了也会成为英雄、烈士,而站队失败的人,则需要受到惩罚,他们会是叛国者、奸细,即便死了也得被人唾骂,甚至是挖坟掘尸。
鲍里斯知道自己不是普通人,他是一名军人,在这场战争里,他早就站好队了,可问题是,他只站那一次队还不行,还得选择第二次,从这一点上说,他甚至还不如个普通人呢。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如今不可一世的贝利亚同志,将会与现在还不显山不露水的赫鲁晓夫同志有一场你死我活的对决,之前,鲍里斯知道谁能笑到最后,因此,他曾经试图抱紧赫鲁晓夫同志的大腿,让他带着自己飞。
可惜,后来发生的一切打乱了他的计划,先是被调离西南方面军,远离了赫鲁晓夫的大腿,接着,又被招募进了内务人民委员部,成了贝利亚的一名下属……这一系列的组合拳,令鲍里斯离着赫鲁晓夫同志的大腿越来越远了。
为此,鲍里斯甚至考虑过,找机会向赫鲁晓夫表明他已经被招进内务人民委员部的事实,但他很快意识到,这种拿自己的**向别人换取信任的做法是政治上很不成熟的表现。试想,若是赫鲁晓夫知情后,胆小退缩的了怎么办?若是他顺势将自己作为工具,拿来对付异己怎么办?最重要的是,万一将来清算贝利亚的时候,他把自己抛弃掉怎么办?这些都是问题。
手中的香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燃尽,鲍里斯的眉头却是越皱越深,他发现自己的思路进入了死胡同,似乎怎么也没办法绕出来了。
既然一条思路进了死胡同,那索性就断掉它,换个位置,重新开始。
回廊前的遮雨棚是帆布的,挂角处低垂着一道凹槽,棚顶上积存的雨水在涨满之后,顺着凹槽留下来,淅淅沥沥的,在棚子边缘挂成了一道珠串。
鲍里斯眼睛盯着珠串下方那个不大的小水洼,水洼里,半片残破的树叶正随着水珠的滴落而来回打着旋。
看着那片打旋的树叶,鲍里斯的眼睛越来越亮,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夹着烟卷的手更是频频颤抖,且频率越来越快。
刚才,在电光闪现的那么短短一瞬里,他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之大胆,令他禁不住遍体生寒,同时又亢奋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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