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拂晓。
启明星高悬,天光还没有大亮,天地之间一片青蒙蒙的颜色。
丝丝缕缕的雾气缠绕在树梢之间,草尖的嫩芽刚刚凝结出晶莹的露珠儿。虽然是一年当中最热的时节,这个时候却分外清凉,甚至还带着一点点冷冽之意。
因为早就预料到今日,所以早早就准备好了战饭,辰时初刻,夫子门就担着担子把干粮、汤水送了过来。
就在士兵们刚刚开始吃饭的时候,前边的望哨处突然响起凄厉的铜笛警报声。
几乎所有的士兵都站立起来,在朦朦胧胧的天光中极目远眺。
身后的东方已经现出了一抹淡淡的亮色,前边依旧影影绰绰看不清楚。只是朦朦胧胧的看到一大片黑乎乎的暗影在慢慢涌动,仿佛站立在城头观看远方涨起的海潮。
随着“潮水”的缓慢涌动,连脚下的大地走是微微震颤。虽然东昌守军已经有过和清军交战的经历。但是居高临下的守城和面对面的野战根本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亲眼见到清军的前锋部队就已经有了如此的威势,脸色都已经变了。能够在数量占据绝对优势的敌军面前保持最基本的队型,没有未战先逃,已经算是很不错的军纪和士气了。若不是有淮扬民练在侧后方向上押阵,恐怕早就是调头逃回城中。
两个卫所的士兵和东昌残存的守军勉强摆出一个迎敌的姿态,不约而同的派传令兵过来报讯:“敌军势大,宜凭城坚守,望李指挥仔细斟酌。”
若是依托坚固的城池和高耸的城墙,在悬出花红赏钱的情况下,守军或许还有一战之力。象现在这样和清兵正面对敌,他们实在没有这份胆量。
虽说淮扬民练的战斗力比东昌守军要高出大截,终究算是客军,所以只是安排在右翼上。眼看着中军位置上的守军已经出现了收缩的迹象,李乙丑赶紧打出旗号。
一丈四尺高的认旗高高竖起,黑色为底的旗面上描绘着一个对角交叉的血红色十字,这是淮扬民练的军旗。
随着军旗摇动,整个右翼快速移动,前进了三百多步以后,才以非常紧凑密实的队型再次稳稳的停住。
如此一来,右翼方向的淮扬民练已经摆出了一个牙突的队型,这是一个非常明显的进攻姿态。
对面的清军也在横向分散,左翼和淮扬民练遥遥相对,这是个颠倒过来的雁行阵形状,看样子是要全面出击。
清军骄横,根本就没有把眼前的这点明军放在眼中,所以一开始就把架势拉的很大,准备将明军一举歼灭。
趁敌立足未稳,速速发起攻击,免得清军越聚越多,这是李乙丑的主场优势。
李乙丑抽出佩刀,遥指正前方,高声大叫:“全军——出击。”
前些日子刚刚在野战当中击败过清军,发现传说中悍勇无敌的八旗兵也不过尔尔,所以民兵们的士气很高。随着李乙丑的一声令下,清脆的鼓点声中,整个队伍的前进速度陡然提升,小跑着冲向敌军。
因为奔跑的速度并不很快,所以队型保持的很好,城头上观战的东昌民众忍不住的发出一声喝彩。
一直以来,八旗兵已经习惯了抢先发动攻势,眼看着对面的明军已经冲上来,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般,牛皮打鼓猛然响的惊天动地。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中,清军也冲杀上来,开始和明军抢攻。
几乎与此同时,斜对面一个低矮的山丘之上出现了清军的大量骑兵。
这些骑兵并没有和步兵一起前冲,反而朝着山丘的顶部不住后退。
骑兵冲杀,最重要的是速度。清军的骑兵显然拥有丰富的战斗经验,所以在极力的占据最高处。十几个呼吸之后,随着一声尖锐的呼哨,骑兵陡然冲出,顺着山丘的坡度居高临下冲杀下来。
因为通讯方式的落后,兵种混合作战的方式很难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协同和完美的配合。所以在更多的时候,一个经验丰富的指挥官会尽可能的步兵和骑兵分开,在不同的攻击方向上各自突破。
清军的战术很简单也很直接:步兵迎上淮扬民兵,用高速机动的骑兵冲击侧后方向上的东昌守军,左右两翼同时进攻。无论哪个方向上最先突破,都可以在第一时间扩大战果进而奠定胜局。
大战当前,李乙丑已无暇理会和淮扬民练“擦肩而过”的清军骑兵,而是专心致志的盯死了当面的敌人。
两军对冲,相互接近的速度快了整整一倍。对面的清军呐喊着狂奔突进,跑过的距离远远多余淮扬民兵。虽然这会极大的损耗体力,却能在士气上压过对方。
双方的距离只有一百多步了,甚至可以把双方的士兵和军官服饰上的区别看的清清楚楚,但没有急于放箭,依旧在快速前冲飞速接近。
“强兵!”
虽然还没有开打,就已经看出了双方的实力:战斗意志同样顽强。
若是普通得大明官军,早就在这个距离上停住脚步开始放箭了。
一百多步的距离,确实在军用弓弩的有效射程之内,但有效射程和杀伤半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在这样的距离上,虽然双方的弓箭都可以“摸”到对方,却已没有了多少力量,最主要的作用还是为了迟滞对方的速度。
不管是淮扬民兵还是清兵,好像很有默契一般,都没有放箭,因为他们都在想着再靠近一些,让弓箭的杀伤能力完全体现出来。哪怕是敌人先射一轮,也能硬扛下来。
又前进了三十多步,相向突进的交战双方不约而同的出现了一个非常明显的减速动作,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数千士卒完全就是一个整体,突然很有节奏的顿了那么一下。
旋即就是“嗡”的一声。
千百弓弦同时颤动,汇集成一个整齐的嗡鸣,遮天蔽日的箭矢冲天而起。
清军的强弓和淮扬民兵的钢弩射程相差无几,但弓箭的仰射角度非常大,所以射程更远一些,覆盖范围也更大。淮扬民练的钢弩只有一个很小的仰射角度,几乎和平射差不多了,所以覆盖面也很小,但是密集程度却更大。
两军的弓箭分成上下两层,带着惊心动魄的尖啸声在半空中交错而过。
极力强调进攻的淮扬民练刀盾兵数量不大,虽然已经斜斜的举起盾牌,还是不能做到完全遮蔽。好在他们装备了精良的铠甲,这种距离上射来的箭矢伤害不大,只射倒了二十几个人。虽然很多士卒的身上已经插上了好几支箭,绝大多数只不过是卡在甲叶子的缝隙之间,看起来好像很严重,却没有形成有效的伤害,最多只是疼一下而已。
清军的刀盾兵数量庞大,纷纷把宽大的木盾抵在地上,微微俯下身体死死的顶住盾牌。后面的战友则撑起稍微轻巧一点的皮盾,遮挡住他们的斜上方。
“咄”“咄”的密集声响,如同骤然落下的密集雨点砸在瓦片上。钢弩射出的透甲锥轻而易举就穿破了清军的木盾。
清军的箭矢比较长,拥有很好的平衡性,所以才可以射的更远。城西铁器厂生产的透甲锥尺寸相对较小,虽然平衡性不行,却胜在初速高穿透力强,马上就表现出了可怕的杀伤力。
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因为刀盾兵出现了不小的伤亡,严整的盾牌序列马上出现了十几个“缺口。”
后面的清兵试图补上这些缺口,就在他们准备捡起盾牌替换下受伤的战友之时,又是一阵让人心惊胆寒的嗡鸣声响起。
钢弩利在速射。
这一次是箭雨虽密,却意在突破,所以只射倒了缺口处的几十个,其中直接被射死的并不多,多是身被数创的伤者。有几个悍勇的牌子头身上还插着箭,竟然面无惧色,依旧挥舞着长刀,大声的呵斥着在慌乱中往后面退却的士兵。
三十步。
二十步。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看到对方脸上的表情。
淮扬民练的小火炮确实犀利,而且非常适合野战,但是操炮的士卒缺少经验,完全把火炮当作是弓箭类的前置攻势。如果这时候延伸射击,哪怕只是一轮,也能把清军最坚固的前锋部分轰的七零八落。
因为战斗思维的僵化和战术的呆板,让他们在不知不觉当中失去了这次宝贵的机会,只能短兵相接了。
“鞑子脑袋换军功,上吧。”
也不知道哪个喊了一声,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应着,根本就来不及多想什么,两队人马的前锋突出部已经重重的撞在一起,如同两股对冲的激流,在一蓬又一蓬飞溅而起的血色花朵中相互渗透相互交融。
战场本身就是一个大染缸,飞溅的鲜血和死亡的威胁,让来自淮扬的年轻生命迸发出猛兽般的狂野。在这支以工匠、学徒、流民为主体的队伍当中,没有久经沙场的名将老兵,也没有视死如归的英雄,他们只是想在这个越来越混乱的世道里活下去,象个真正的人那样活下去,而不是象一只随时都可能饿死在路旁的野狗。
开战之前,或许还有些人心怀忐忑瞻前顾后,一旦战斗打响,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战!
哪怕的面对传说中百战不败的清兵,哪怕以前曾经对清军心存畏惧,也只能以命相拼。
为了让自己可以活到战斗结束的那一刻,为了让家里嗷嗷待哺的孩子和等着丈夫归家的婆娘,只能死拼。每一个人都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命运、家人的命运,全都维系在那个小小的枪尖之上。
既然已经上了战场,那就没得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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