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天际已经亮了起来,小半个日头刚刚露出,青白色的天光就在瞬间变成苍白。如火一般的朝霞渐渐扩散,这番情形和落日竟是如此的相似。
金色的光华泼洒在秀之的身上,足足等了小半个夜晚,阴冷潮湿的水汽把身上的袍服打的精湿。
水门迟迟不开,不仅李乙丑没有过来,连去喊李乙丑的孙立拄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他们在躲着我,扬州城中必然发生了大事。
从他们不肯开门就可以知道,这个事情还在进行当中,不希望我插手。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呢?
强行夺取城防,隔绝内外交通,不管怎么看这都是意图不轨的迹象,就算是说成谋逆造反,也不算是太夸张了。
但秀之绝不相信李乙丑会造反:自从东昌血战之后,一个无比美好的前途已在李乙丑面前铺展开来,只要他老老实实按部就班的练兵打仗,少不得要成为一代名将,放着大好前途不要而是去造反,李乙丑有那么傻吗?
扬州不是京城,不是说锁死城门就可以成事的。背靠长江天险,连接淮扬各处,本就是四战之地,谁会选择在这种地方造反?
就在秀之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水门后面传来了李乙丑的大骂声:“真是个不走心的夯货,我是下过锁死各门严禁进出的命令,可也得分什么人呐!你们可倒好,连大人都给锁在外边了,大人是外人么?”
“将军,我们原本也是想给大人开门,可是绞盘坏掉了……”
“这种小把戏还是去对付外人吧,”李乙丑举着佩刀,用刀鞘狠狠的抽打了孙立拄两下:“赶紧给我开栅,放梭舟下去接大人过来。”
“是。”
在“嘎”“嘎”的金属摩擦声中,据说已经坏掉的水栅一点点的提升起来……
“大人,刚才真的是水栅不好用了……”
刚刚跳上栈埠的秀之已经没有闲心和孙立拄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紧走三五步,拽住了李乙丑的胳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赶紧和我讲讲清楚,也好对南京那边对朝廷那边有个交代。南京早已舆情滔滔……”
“真没有什么大事!”好像真的没有发生过什么似的,李乙丑云淡风清的说道:“只不过是抓了几个通贼的乱党而已。”
抓几个乱党还需要出动淮扬民练?臬司衙门是干什么吃的?真如你说的这么轻松,又何必夺取城防封锁全城呢?
根本就不相信事态真如李乙丑说的这么轻描淡写,秀之小声的问道:“扬州府衙那边没事吧?”
“扬州府能有什么事?”当李乙丑看到秀之的目光之时,突然就跳了起来:“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你怀疑我带兵围了府台衙门?天地良心啊!”
李乙丑的神情虽然夸张,却不似做伪,这让秀之放心了不少。
只要李乙丑没有疯狂到把扬州府衙门给一起“剿”了,事情就还有回旋的余地。那任知府也算是和清流一脉有些渊源,带上他一起为李乙丑为淮扬民练辨白几句,意图不轨的嫌疑也就可以洗脱大半了。
话又说回来,如果李乙丑真的有了不轨的想法,第一个倒霉的必然是秀之这个监军。
古往今来,每逢时局动荡之际,那些手握重兵的一方诸侯便会生出勃勃野心。起兵反叛之时,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朝廷委派的监军。地方叛军有监军大人的脑袋祭旗,早就成了惯例,斑斑史书之上这样的例子可不在少数啊。
“李指挥,若仅仅只是捉拿几个潜入的贼寇,完全不必如此大动干戈,”秀之的脸色很严肃,也很真诚:“自咱们还淮扬民练组建之日开始,某时时处处为这个团体奔走,自认从未做过有损民练之事。你这般说辞连我都不信,又怎么能取信于南京取信于朝廷?不论发生过什么,我希望你不要隐瞒,说出来咱们一起面对……”
秀之这个人,热血是有的,心思也非常热切,虽然总是会犯些书生意气,总是会喊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口号,终究还算是淮扬民练体系之内的自己人,总是尽可能的维护这个团体的利益。这也是他和李乙丑相处比较融洽的重要原因。
“大人……兄,搜捕逆贼一说,仅仅只是对外人说说而已,我也没有指望你真的相信。此间确实有些隐情……”
回到驻地之后,秀之马上屏退随从:“李指挥,左右再无闲杂乱耳之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现在可以讲出来了吧?”
李乙丑笑了笑,并没有着急开口,而是把一份早就准备好的名单递给他:“兄请看,这是乱贼的名单……”
排在名单最前的那几个名字,包括“隆丰”“聚德”“汇丰”等等,都是李乙丑的债主。淮扬民练之所以能够发展到现在的规模,就是因为从这些债主处借贷了不少银钱。
一看到这些名字,秀之就全明白了。
所谓的搜捕逆贼,完全就是李乙丑反咬一口的举动。
淮扬民练窘迫的财务其实早已经破产了,这也是秀之去往南京的根本原因。他前脚刚走,李乙丑吼叫就给这些债主安上了谋逆作乱的罪名,摆明是不想偿还那笔庞大的债务。
这么做当然是为了集体利益,但……这些钱号可不是普通的字号,每一个背后都有势力强大的后台作为靠山,若是赖了这笔账,会得罪很多位高权重的京中大员和关键人物……
“这……李指挥你这么做的初衷我可以理解,但……但那些大人物咱们得罪不起呀,当务之急是赶紧想想办法弥补……”
“弥补?”李乙丑当即就笑了,手指在名单上轻轻划过,然后横掌为刀,在自己的脖子里虚虚一划,走出一个砍头的手势:“人已经杀了,家已经抄了,还怎么弥补?”
“啊!你……”秀之已经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抓住李乙丑的肩膀尖叫着:“你……你把这些人都杀了?”
“都杀了。”
“家也抄了?”
“抄了!”
“完了,完了!”颓然跌回到座椅之上,片刻之间就已大汗淋漓,用空洞的目光直勾勾的看着李乙丑,仿佛今天才刚刚认识眼前的这个人,似乎想要高喊几句,奈何全身都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甚至已经忘了要说点什么,只是喃喃的反复念叨着:“完了,完了,你……你的胆子也太大了,胆大包天呀!”
“不光是这些人,还有其他几十户……”当李乙丑又拿出一份名单的时候,秀之已经彻底的傻眼了。
这份长长的名单之上,无一不是扬州有名的富户豪门,无一不是和京中实权大臣有着密切关系。人家还在京城身居要职,李乙丑就在扬州把他们的家给抄了把人给杀了,天下震动啊。
秀之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李乙丑到底杀了多少人,甚至可以用血洗来形容了。
这么大的动静,手段又是如此的极端如此的激烈,李乙丑完了,他秀之也跟着完了,淮扬民练也完了。
用不了几天,京中的锦衣卫就会带着圣旨赶来,把相关人等全部缉拿进京,用不着等到秋后,直接就可以上菜市口了。
秀之原本还希望李乙丑没有做太出格的事情,还想着联合清流一脉竭力为他分辨帮他开脱,想不到他竟然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已经没有开脱的必要了。
杀了那么多人,而且全都有背景有后台的豪门,这么大的罪行,是要株连九族的呀!
“兄,你多虑了,实实的是多虑了呀!”李乙丑似乎根本就没有太当一回事,依旧笑的云淡风清:“这些被我抄了家的豪门,确实有很深厚的背景,有很强硬的后台,但我也不怕他们。我有证据……”
“什么证据?”
“暗中于逆贼勾结,意图反叛的证据啊。”
“证据在哪?”
李乙丑顺手就取出一大沓子早就准备好的书信递给监军:“兄请看,这些书信都是他们私通反贼的铁证,这些吃着国家俸禄的家伙竟然妄图谋反,实实的该杀,咱们为国锄奸,有功无过……”
秀之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只有这些证据?”
“还有供词,我拿给兄看……”
当李乙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供词之时,秀之已经懒得去看这些重要的“证据”了。
人你都已经杀干净了,这些供词是哪来的还用问吗?就算是三岁的娃娃也知道是你李乙丑自己鼓捣出来的伪证。至于说那些私通反贼的信件,确实可以作为作证,但这种事情还需要认证啊。
一个证人都没有,就一个人捏着大把的证据自说自话,别说是给朝廷一个交代了,就连秀之这边也交代不过去呀。
天知道这些私通反贼的书信是不是也是你李乙丑弄出来栽赃陷害的。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所有的这些证据都是真的,也没有一点作用,因为根本就没有人会相信。
秉笔司礼大太监曹公公掌握着京营卫戍,怎么可能私通反贼?还有杨阁老,还有周堂部,这些大明重臣全都和反贼私通了?
放着大明朝的高官不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私通反贼,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若说这些国之重臣徇私舞弊,说他们贪墨克扣,或许还能撕扯几个回合,现在你说那么多的朝廷大员私通反贼,分明就是欲盖弥彰,谁也救不了你了!
“完了,完了!”仿佛大病初愈,秀之面如死灰,挣扎着站立起来,摇摇晃晃的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失魂落魄的念叨着:“完了,全都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