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十月中旬,天气阴冷异常,大运河上的船只明显稀少了很多。
这个季节是一年一度的航运淡季,很多船只都落了帆收于港内,等待天气转暖再行通航运送之事。没有活干的苦力和船工们只能在新江口附近游荡,试图找到一点活干,哪怕东家把工钱开的低一点无所谓,总比这样整天整天的闲着要好很多。
现如今这世道,物价腾贵米价飞涨,人人都有一大家子要养活,每一个苦力的背后都要好几张要吃饭的嘴巴,是闲不起的。
一直过了午后,江面上还是看不到几艘船,游荡了大半天的苦力和船工大多已经绝望。出来一天,连一枚铜板都没有赚到,回去之后还要面对婆娘没完没了的唠叨,想想就让人气闷心烦。
不愿意回家的苦力们聚在最廉价的大车店里,守着炭火炉子唉声叹气,感叹世道艰难生存不易。
车店其实就是最廉价的酒馆,不仅卖酒卖饭,还有两大溜通铺,专门做苦力船工的生意。奈何这几天没有活干赚不到钱,连最便宜的糠酒都不敢要,只是要了两大壶热水,把自带的雨前茶冲泡下去。
所谓的雨前茶,当然不是价格高昂的好茶,而是在春季采摘下榆树的叶子阴干之后带在身上,权且当作是茶叶来用,船工们习惯于用自我解嘲的口吻把这种不是茶叶的茶叶称为“榆钱茶”,传的多就变成了“雨前茶”。
廉价的雨前茶虽然味道不怎么样,却也有好处:榆叶有一种天然的粘性,冲泡之后会让茶叶变得稍微浓稠一些,喝的多了也能扛饿,要是再有一两个杂合面的窝窝头,就算一天不吃饭也感觉不到饿。
船工和苦力们喝着不要钱的雨前茶,或躺或坐横七竖八的散落在宽敞的大通铺上,七嘴八舌的咒骂着这该死的世道:
“老五,你今天也没有找到活干?”
“把他个祖奶奶的,逛游了一天,才找到一宗装船的买卖,货主只给十个钱,船东还不管饭,老子才不做呢。”
“对极,对极,这样的活做不得。十个钱……我去他姥姥的,都不够卖几个烧饼呢!辛辛苦苦干一天,到了晚上还得饿肚子,自己贴盘缠睡通铺,咱们兄弟的力气虽然不值钱,也不做亏本的买卖。”
要是不干活的话,喝点雨前茶,吃俩自带的窝窝头,这一天就支撑下来了。要是做装船的力气活,一顿饭不吃五六个饼根本就扛不下来。累死累活当一天苦力,赚的钱不够吃两顿饭,自然没有人愿意去做。
“船东要是管饭,老子就忍一忍去干这个活了,可那船东比铁公鸡都铁,比瓷耗子都瓷,老子不稀罕伺候他。”
“赵瘸子,前半年我见你还组织了几个弟兄,当起工头,以为你发了大财,怎么又回来和我们一样做苦力了?”
那个赵瘸子并不瘸,只是略略的有些点脚而已,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壮汉。
“前半年是什么光景?现如今又是什么光景?哪儿还有活干?自己都要饿死了,还做个屁的工头!”擤了一把清鼻涕甩在火炉子的铁盖上,“滋儿”“滋儿”的声响当中腾起阵阵白色的雾气:“幸亏前半年老子多少积了一点,要不然就真的挺尸了。”
说起前半年的光景,所有的苦力和船工都忍不住的嘴角带笑。
前半年的时候,荡虏军将扬州附近的大富豪大盐商差不多清洗了一遍,发了大财之后的荡虏将军手面也很大,各种各样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建设一股脑的劈开,舍得出钱雇佣人手。就算是没有手艺,只要有把子力气就能找到活干。
有车有牲口的苦力,只要能吃苦肯受累,连人带牲口一天能赚一百多个钱。最关键之处还在于,荡虏军雇佣人管饭的,所有赚到的铜钱都是纯收入。
在运河码头和长江面上混了几十年的苦力们无比欢欣鼓舞,这年头,能赚到钱就很不容易了,谁还见过一天管三顿饭的东家?
可惜的是,好景不长,随着各种建设的陆续完工,荡虏军那边已不再需要那么多的苦力。要是有手艺的匠人还好一点,总是能在荡虏将军的城西铁器厂那边谋个长久的饭碗子,可象大家这样没有手艺的苦力就不好说了。
“娘的,要是饿的狠了,老子就去投军,有军饷拿不说,至少还能吃饱饭,总比窝在这里死不死活不活的要强吧。”
所谓的投军,当然是去到荡虏军中,至于各地的卫所,那还叫军队吗?说成是叫花子都有人信,还不如干苦力呢。在很多淮扬下层百姓的心目当中,只有荡虏军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军队。投军和当兵是两个概念,大家这种没有经过操练不懂军事的粗汉,只能做随军夫子,要是混的好说不定能当个辅兵什么的就顶天了,至于做战兵,那根本就是一件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天底下的人谁不知道荡虏军是乃是国朝第一虎贲强兵?每一个荡虏军战兵多是控弦持戈的百战精锐,全都是披甲战兵,全都是以一当十的英雄好汉。虽不敢说每个战兵都是能擒蛟龙降猛虎的高手,也绝对是让普通人仰视的昂昂男儿。
所以,成为荡虏军的战兵,在很多时候只是一个美好的梦想而已。
投军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可眼巴前儿的局势似乎有点混乱,大明朝的疆域之内出了四个皇帝,怎么看都不象是安宁的日子,兵荒马乱的岁月似乎已经很近了,现在去投军会不会遇到战事?若是死在战场上家里的女人和娃娃怎么办?
虽说日子不好过,可要这些人去投军,还是要犹豫犹豫的。
江南的弘光皇帝就不说了,满世界的征秀女,后宫之内的美貌女子已经破万了,虽然只有半壁江山,却比大行崇祯皇帝还要风光体面。北边的顺治皇帝据说是个小娃娃,伪清的朝政全都把持在摄政王多尔衮手中。西北的李闯也是大顺皇帝,虽然已经退了回去,也没有露出败亡的迹象。反正李闯已经起起落落的折腾过无数次了,当年在车厢峡被官军打的更惨,仅仅只剩下十几骑,好不照样东山再起席卷天下?西南的西贼张献忠也做了皇帝,还收取了赋税任命了官员……
这世道,乱啊,。
也不知道哪一个才是最后一统天下的真命天子,也不知道大明朝的这半壁江山还能不能维持?看起来好像有点玄啊!
要是议和能成功的话,或许还能效仿宋金故事,两国对峙些年头,不过江南新朝那边缺少一个岳武穆岳爷爷那样的英雄擎天保驾,却满是结党营私的家伙,真的能长久么?
扬州的荡虏将军李乙丑,确实曾被人成为李武穆,说成是国朝的岳爷爷虽然有点夸张,却也多少能沾那么一丁点儿的边儿,至少荡虏军很能打,多多少少有点传说中岳家军的影子。可这位荡虏将军终究不是精忠报国的岳爷爷。
当年的岳武穆岳爷爷满腔忠诚,宁可废了十年北伐之功,也能被十二道金牌招回临安。可这位“李武穆”和江南朝廷的关系有些不睦,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
朝廷要议和,他“李武穆”马上就宣战,分明就是在唱对台戏,分明就是在落朝廷的面子。
“落江南的面子算个屁?”那个叫老五的汉子装作一副“知情人士”的样子,故作神秘的说道:“谁不知道荡虏将军只效忠大行皇帝?根本就不认江南新朝,要不是因为大行皇帝的仇还没有报,要不是因为外敌环伺,估计都能提兵南下正一正大明朝的江山了呢……”
“荡虏军确实不鸟江南,这些协防江北也不过是给史可法史大人的面子而已,换个别人肯定不行……”
说起这些捕风捉影的“国家大事”,这些个连吃饭都成问题的苦力们顿时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仿佛朝中重臣一般,兴致勃勃的谈论着难辨真伪的传闻,用有限的眼界分析着天下大势,活似一大群诸葛亮正在隆中准备经纬天下……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一下子被从外面推开了,冷风呼的刮了进来,正云山雾罩夸夸其谈的苦力们顿时打了个寒战:“哪个不晓事的进来了?关上门还能夹住你的尾巴不成?关门,赶紧关门,要是害老子伤了风寒到你家去吃饭……”
粗鄙的谩骂声戛然而止,热热闹闹的大车店内顿时鸦雀无声,每一个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进来的那个人。
进屋之人腰挎长岛,一身整齐的皂色军服,高庄皮靴锃明瓦亮。在那里一站,仿佛岳峙渊耸,自有一份肃杀之气蓬勃而出,仿佛一柄锋锐的利刃刚刚出鞘,带着让人心悸的寒光……
是荡虏军的战兵。
从他胳膊上的红色补块来看,至少也是个小旗长,。
大家正在屋子里胡侃荡虏军的事情,就有个荡虏军的小军官推门而入了,顿时就让胡乱说话的人们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这是在新江口啊,荡虏军的马足之下,就算是盐商大户都不敢对荡虏军说半个“不”字,刚才大家说了那么多胡言乱语,其中很多还是捕风捉影的胡话,是不是被这个荡虏军小军官给听到了?会不会被捉拿过去拷打一番?
一想起荡虏军的厉害,众苦力全都腿肚子转筋,唯恐这个荡虏军的小军官大喝一声“你可知罪”的话语然后把大家赶到军营中去治罪……
这个荡虏军的小旗长冷冷的扫了众人一眼,没有一个人敢和他的目光相对,全都下意识的低下头去。
“荡虏军需要力夫装卸运送货物,每日工钱五十个,管饭管饱。有想赚钱的,到地字号埠头集合领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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