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堂一代英主苏梦枕的葬礼在七月中旬举行,正当头七的日子。
灵堂设在神堂的大殿上,布置成一片素白。
葬仪采取古制,来自武祖大社神官们披头散,穿着白色衣衫,头戴鸟羽,在脸上涂抹着油彩,吹着竹制的号角,或是手中摇铃,表演着悲戚的歌舞。
香炉中冒出的袅袅白烟,似乎也散着凄惨的味道。
被请过来的神官共有四百余人,歌声响彻天穹,许多里之外都能听见。
巨大的灵牌摆在殿中央,旁边是遗族和神堂重臣们,容纳武士的座席摆满了巨大的广场,再向外延伸的山路上则挤满了前来围观的男女百姓。
每个人都显得神情悲伤。
但悲痛并不能令人们躁动的心安分起来,更何况,有些人的悲伤纯粹只是装出来的。
“现在我们神堂处境很难过啊。”苏灿的谋士林通具叹息着道。
得知苏梦枕死讯之后,神霄道表现出蠢蠢欲动的态势,三河当中的激进派也纷纷表态,希望进攻神堂复仇,似乎他们不久前也死了主君并不是什么大事。
苏灿秀美如女子的眉峰微微一拧,也叹息道:“是啊,林通具,你有什么主意?”
林通具压低声音:“信行公子,我认为我们神堂应该降伏于神霄。”
苏灿一惊,却只是动了动手指,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林通具道:“如今人心紊乱,想要安定下来,至少要一年时间。如果名义上降伏于神霄,神霄不可能跨越三河来消化我们。这是阳谋。”
苏灿当然知道,林通具嘴里的“安定下来”,就是由苏灿干掉人心不服的吴锋,取而代之。
正在考虑林通具的权宜之计是否可行的时候,上座处一名窄脸中年人击掌道:“的确是妙策,我们天武神教,已经没有能力再进行战争了。”
他强调的是“天武神教”四个字,而非神堂。
这是清洲殿的殿主,邓峥。
清洲殿在神堂中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或者说,某种角度上甚至比神堂还高一级。
神堂虽然是武祖七大弟子中高阳氏一脉的传承,却存在名不正言不顺之处。
武祖据说有七大弟子,号称三神四帝,建立了七个声名赫赫的大派,天武神教就是其中之一。
随着岁月流转,七大武者门派逐渐衰落,在而今已经基本上荡然无存。
天武神教的情况则非常特异。
忌部氏作为世袭的剑神宫祭祀,世世代代都是天武神教的重权人物。
在剑帝忌部千殇的进言下,天武神教建立了清洲、岩仓两殿,作为羽翼,两殿之主全部由忌部千殇的子孙担任。
所以清洲、岩仓两殿的殿主家族——邓家,就是忌部千殇的直系后裔。而神堂的苏家、吴家这些家族,虽然也都是从忌部氏分化出来,但只是庶流而已。
天武神教如今已经完全失去了威权,高阳氏的后裔沦为神官,在清洲殿的供养下,负责祭祀祖先。
但清洲、岩仓两殿又被从清洲殿分出来的神堂所挤压。
清洲殿下,本来有人神鬼三堂,神堂不但吞并了另外二堂,更是夺取了清洲、岩仓的大部分土地,到苏梦枕的时代,清洲殿更是遭到胁迫,不得不屈服于苏梦枕。
听到这话,苏灿却没有多少好脸色。
趁着苏梦枕病危这段时间,阳奉阴违的邓峥已经把十几座坞堡重新招揽进清洲殿的麾下,因为神堂群龙无,对于这种事情,大家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邓峥悠悠一笑:“信行公子,事无常例,很多事情,不要想得那么死。”
他的意思很明白,如果苏灿想要结果掉吴锋,可以找他合作。
苏灿旁边的左成政则向苏灿使了个眼色。
这小子依然是一副冷脸,眼神如同黑夜里的孤狼一般。
苏灿心中一动。
左成政给他献上的计策是,先杀邓峥,再除吴锋。
趁着邓峥从葬礼上回去之时,袭杀邓峥,然后召集部队夺下清洲城,如此一来,苏灿的实力和声望都将达到一个高峰,不难快解决吴锋,重整神堂。
实用主义非常明显的计策。
但是苏灿更知道,清洲城有三千多年经营历史,城高壕深,不是轻易就能拿下的。这也是以苏梦枕之雄才大略,也只把清洲逼得顺服就完事的原因之一。
杀邓峥不难,但是如果杀掉邓峥之后,清洲城依然负隅顽抗,导致他攻城失败的话,不但得不到清洲殿的人口和资源,还会蒙上以下犯上的罪名。
在这乱世当中,名分有时屁都不是,有时又重若千钧。所以连一代枭雄薛衣人,在天子峰篡位之后,都没敢马上对自己的师父下杀手。
所以苏灿只能无奈地咬了咬嘴唇。
邓峥舒服地靠在柔软的坐席上,一副笑吟吟的神气。
他之所以敢来,就是笃定没人敢拿他怎么样。
苏梦枕过世,苏有光重伤,这神堂上下果真是无人。
就连那个吴锋,也只是大言炎炎名过其实之辈。
我清洲复兴,再掌豫西之地,有望也——邓峥心中豪情万丈地想道。
而葬仪的主持者范长老,则不时挺直脊背,翘望向入口处。
“范长老,怎么还没见吴锋殿下过来?”范长老的好友姜仁不时在他耳边轻语。
“真是个怪人。平时经常许多天不见人影也就罢了,现在也如此……都已经是一派之主了。”
“丧歌已经结束了,已经到烧香的时候了。”
“若是再不来,可要由苏灿公子先烧香了,时间可不能延误,不然岂不是贻笑大方?”
一群神堂重臣们纷纷议论道。
姬红颜则低哼了一声,水目中射出锋锐的光芒。
“师傅过世的时候,这小子根本没流下一滴眼泪!哼,这种人怎么能继承我神堂的大位!”
她的话引许多人纷纷赞同。
这时,武祖神社的大神官已经缓步过来,开声道:“请烧香。”
范长老手里拿着烧香顺序的名册,脸色大窘。
大神官却一点没有留情面的意思,复述道:“请烧香。”
苏灿抬起目光,看向高大的灵牌。
如果吴锋迟到的话,由他第一个烧香,对于他的声望无疑会极为有利。
正在这时,入口处却传来一阵议论。
“啊,来了。”
“新上任的堂主已经过来了。”
范长老投过去眼神,顿时脸色大变。
他突然有了一种也加入苏灿那边的冲动——他之前本是中立的。
吴锋根本没有穿丧服,依然是一身粗砺的裋褐,背后背着剑,胸口敞开着,好像怕热一样。
所有的人都将眼神投了过来,如同看怪物一般。
在刹那间吴锋就成为场内两千多人的焦点。
吴锋却只是淡淡睨了他们一眼。
他猛然抓起一大把线香,全部点着之后,大步流星走到香炉边上,将线香往香炉里一摔。
一蓬烈火突然灼起,一大束线香全部摔成粉碎,然后在几个呼吸之间烧得一干二净。
所有人都张口结舌。
这样粗暴的焚香方式,不但不可思议,也是冲撞冒犯亡灵的做法。
吴锋不等有人责问他,就冷笑起来。
“师傅生前已经说了要薄葬,如今大战之后,府库空虚,你们却把大量本应该用于军备的资金浪费掉。”
“这也就罢了,在隆重的葬仪上,又有人在讨论是不是要投降的事情,而现在我们的地盘上还根本看不到神霄军的影子!”
接着吴锋又将目光转向一边哭得双目红肿的碧玉夫人。
她置身于苏夫人、苏乱瑾、薛洗颜等一干女眷中间,竟然仍能显出容颜秀美,没有完全被比下去,的确是个少见的美人。
吴锋却越来越觉得这女人大有问题。
“你这女人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吴锋厉喝道。
碧玉夫人一愣。
她随即睁目道:“吴锋殿下若是认为妾身乃红颜祸水,责怪妾身不能以死殉夫的话……”
说罢,她猛地从怀中掏出一口短刀,刺在胸口。
顷刻间胸前溢血,她轰然向后倒下,美目快失去着神彩。
一时间场上惊呼不断。
吴锋却是全无怜悯,冷哼一声:“你死不死,与我何干!”
而后转目不看她。
已经确定了,碧玉夫人是神霄的死士。
师傅是被毒死的,道伤只是一方面的原因而已。
碧玉夫人哪怕不自尽,也一定会死于下在她体内的********。而她现在死,则可以博取众人的同情心,让众人认为都是苏梦枕沉溺酒色自取其祸,而她只是个乱世中无法自主的可怜小女子罢了!
而且碧玉夫人既死,自然死无对证。
龙傲天,你好狠的算计。吴锋恨恨想道,心中如同刀割。
“啊喝……”
吴锋突然出一声孤狼般的长嗥,拔剑凌空怒舞,赤光璀璨,气势骇人,令众人都难以说出话来,纷纷屏息注目。
等大家回过神来,吴锋早已转过身,扬起头,傲然向来时之路回去,消失在大殿之外。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苍凉而清狂的歌声,激荡在山道之上,迥传百里,久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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