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志低声道:“糟了!他右臂不保……”话未说完,只听得罗立如大声惨叫,一条右臂果真已给利剑斩落,鲜血直喷。厅中各人齐声惊呼,都站了起来。
罗立如脸色惨白,但居然并不晕倒,左手撕下衣襟,在右肩上一缠,俯身拾起断臂,大踏步走了出去。众人见他如此硬朗,不禁骇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孙仲君拭去剑上血迹,还剑入鞘,神色自若的归座,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一剑干净利落,出手快极,可是厅上数百人竟没一人喝采,均觉不论对方如何不是,却也不该这般辣手对待前来邀客的使者。连闵子华于震惊之下,也忘了叫一声好。孙仲君心下甚不乐意。
闵子华道:“这人如此凶悍,足见他师父更加奸恶。咱们明日去不去赴宴?”
万里风道:“那当然去啊。倘若不去,岂非让他小觑了。”郑起云道:“咱们今晚派人先去踩踩盘子,摸个底细,瞧那焦公礼邀了些什么帮手,金龙帮明天有什么鬼计,是否要在酒菜中下毒。有备无患,免得上当。”
闵子华道:“郑岛主所见极是。我想他们定然防备很紧,倒要请几位兄长辛苦一趟才好。”万里风道:“小弟来自告奋勇吧!”闵子华站起来斟了一杯酒,捧到他面前,说道:“兄弟先敬一杯,万大哥马到成功。”两人对饮干杯。
筵席散后,各人纷纷辞出。袁承志拉拉青青的手,和她悄悄跟随万里风。这时已初更时分,只见他回客店换了短装,向东而去。两人远远跟着,见他转弯抹角的穿过七八条街道,绕到一所大宅第后面,迳自窜进。
袁承志见他身法极快,心想:“倒也不枉了‘追风剑’三字。”两人随后跟进,见一间房中透着灯光,在窗缝中张去。见室中坐着三人,朝外一人五十多岁年纪,脸颊红润,额头全是皱纹,眉头紧锁,忧形于色。
只听那人叹了一口气道:“立如怎样了?”下首一人道:“罗师哥晕过去了几次,现下血是止住了。”袁承志听两人口气,料想这老者便是焦公礼,师徒们在谈罗立如的伤势。
又听另一人道:“师父,咱们最好派几名兄弟在宅子四周巡查,只怕对头有人来踩盘子。”焦公礼叹道:“查不查都是一样,我是认命啦!明天上午,你们送师娘、师妹和小师弟到徐州吴家去。”那徒弟道:“师父,对头虽然厉害,你老人家也不必灰心。本帮单在南京城里就有两千多兄弟,大伙儿一起跟他们拚个死活,怕他们怎的?”
焦公礼叹道:“对头邀的都是江湖上顶儿尖儿的好手,帮里这些兄弟跟他们对敌,只是白送性命……唉,我死之后,你们好好侍奉师娘。师弟和师妹,都要靠你们教养成人了。”说着不禁流下泪来。一个徒弟道:“师父快别这么说,你老人家一身武功,威镇江南,就算不胜,也决不致落败。咱们二十五名师兄弟,除了罗师哥之外,还有二十四人。真的打不赢,你老交游遍天下,广邀朋友,跟他们再拚过。他们有好朋友,难道咱们就没有?”
焦公礼道:“当年我血气方刚,性子也是跟你一般暴躁,以致惹了这场祸事。现下我让他们杀了,还了这笔血债,也就算了。”袁承志和青青均感恻然,心想:这焦公礼似乎也非穷凶极恶之辈,当年做错了事,现下却已诚心悔过。
过了一会,听得一名徒弟叫了声:“师父!”焦公礼道:“怎么?”那人道:“师父既不愿跟他们对敌,那么咱们连夜动身,暂且避他们一避。大丈夫能屈……”另一人急道:“那怎么成?师父一世英名,难道怕了他们?”焦公礼道:“什么英名不英名,我也不在乎了,不过避是避不掉的。再说,金龙帮的帮主这么缩头一走,帮中数千兄弟,今后还能挺直腰背做人吗?明天一早,你们大家都走。我一人留在这里对付他们。”
两个徒弟都急了起来,齐声道:“我留着陪师父。”焦公礼怒道:“怎么?我大难临头,你们还不听我话吗?”两个徒弟不敢言语了。焦公礼道:“你们去帮师娘收拾收拾,瞧车子套好了没有?也不用带太多东西,该尽快上路要紧。”两人嘴里答应,却只站着不动。焦公礼道:“也好,去叫大家进来!”
两人答应了,开门走出。袁承志和青青忙在墙角一缩,一瞥之下,见西边墙角有两人伏着,看身形一个是追风剑万里风,另一个身材苗条,是个女子,正是孙仲君。
袁承志恼她先前出手歹毒,要惩戒她一下,悄声对青青道:“你在这里,可别动!”青青身子轻摆,低声道:“我偏要动几动。”袁承志微笑,伏低了身,见万里风与孙仲君正凝神里瞧,便悄没声的从孙仲君身旁掠过,随手已把她腰间佩剑抽出。这一下手法轻极快极,只长剑出鞘时一声轻响,孙仲君全神贯注的瞧着焦公礼,竟没察觉。袁承志回到青青身边。青青见他偷了人家大姑娘的佩剑,颇为不悦。承志把剑递了给她,低声道:“你收着!”青青这才高兴,将剑插入后腰腰带。
两人又从窗缝中向室内张望,只见陆续进来了二十多人,年长的已近四旬年纪,最年轻的却只十六七岁,想来都是焦公礼的徒弟了。众徒弟向师父行了礼,垂手站立,人人脸上均有气愤之色。
焦公礼脸色惨然,说道:“我年轻时身在绿林,现时也不必对大家相瞒了。”袁承志见众徒脸现诧异,心想原来他们均不知师父的身世经历。
焦公礼叹了口气,说道:“眼下仇人找上门来,我要跟大家说一说结仇的缘由。”
“那一年我在双龙岗开山立柜,弟兄们报说,山东省东兖道丘道台年老致仕卸任,带同了家眷回籍,要从双龙岗下经过,油水很多。咱们在绿林的,吃的是打家劫舍的饭,遇到贪官污吏,那是最好不过,一来贪官搜刮得多了,劫一个贪官,胜过劫一百个寻常客商。二来劫贪官不伤阴骘,他积的是不义之财,拿他的银子咱们是心安理得。不过打听得护送他的,却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是山东济南府会友镖局的总镖头闵子叶,那就是闵子华的兄长了……”
听到这里,袁承志和青青已即恍然,心想:“双方的梁子原来是这样结的,焦公礼要劫财,闵子叶要保镖,争斗起来,闵子叶不敌被杀。”
袁承志一面倾听室内焦公礼的说话,一面时时斜眼察看万里风与孙仲君的动静。忽见孙仲君伸手到腰间一摸,突然跳起,发现佩剑让人抽去,忙向万里风作了个手势,两人不敢再行逗留,越墙走了。
袁承志暗暗好笑,再听焦公礼说下去:“……闵子叶在江湖上颇有名望,是仙都派的高手……”袁承志暗暗点头,心道:“原来闵氏兄弟是仙都派的。听师父说,仙都派是内家正宗,渊源于武当,可说是武当派旁支。掌门人素爱结交,跟各门各派广通声气。怪不得闵子华一举便邀集了这许多能人。”
焦公礼道:“我一听之后,倒不敢贸然动手了,于是亲自去踩盘。那天晚上在客店中察看他们行踪,却听到了一件气炸人肚子的事。”
“原来闵子叶那人贪花好色,见丘道台的二小姐生得美貌,便定下了计谋。他暗中与飞虎寨的张寨主约好,叫他在飞虎寨左近下手,抢劫丘道台,闵子叶假装奋力抵抗,终于寡不敌众,由张寨主杀死丘道台全家,抢走财物,将二小姐掳去。闵子叶然后孤身犯险,将二小姐救出来。所有财物,全归飞虎寨。丘二小姐家破人亡,无依无靠,又是感恩图报,自然会委身下嫁于他。张寨主要讨好闵子叶,又贪图财宝,答应一切遵命。两人在密室中窃窃私议,都教我听见啦。我恼怒异常,回去招集弟兄,埋伏飞虎寨之旁,到了约定的时候,丘道台一行人果然到来……”
这番言语实大出袁承志意料之外,只听焦公礼又道:“那时我想咱们武林中人,虽然穷途落魄,陷身黑道,做这没本钱买卖,但在色字关头上总要光明磊落,才不失好汉子行径。那知这闵子叶如此无耻。他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江湖上也算得颇有名望,身为总镖头,却做这等勾当。我眼见张寨主率领了喽啰前来抢劫,闵子叶却装腔作势,大声叱喝,挥剑乱七八糟的假打,不由得火气直冒,就跳将出来跟他动手。闵子叶剑法果然了得,本来我不是他对手,但我叫破了他鬼计,把他的图谋一五一十都叫了出来。他羞愤交加,沉不住气,终于给我一刀砍死……”
一个徒弟叫了起来:“师父,这人本来该杀,咱们何必怕他们?等明日对头来了,大家抖开来说个明白,就算他兄弟定要报仇,别的人也不见得都不明是非。”
袁承志心想:“不错啊,要是这姓焦的果真是路见不平,杀了闵子叶,武林中自有公论,只怕他这番话只一面之词,未必可信,又或不尽不实,另有隐情。”
焦公礼叹了口气,道:“我杀了那姓闵的之后,何尝不知闯了大祸。他是仙都派中响当当的角色,他师父黄木道人决不能干休,势必率领门下众弟子向我寻仇,我便有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住。幸好我手下把那张寨主截住了,我逼着他写了一张伏辩,将闵子叶的奸谋清清楚楚的写在上面。”
“那丘道台自然对我十分感激,送了我二千两银子。我说本来是要抢光了你的,现下难得强盗发善心,做了一件行侠仗义之事,索性连一两银子也不收你的。丘道台千恩万谢,写了一封谢书,言明详细经过,还叫会友镖局随同保镖的两个镖头签名画押,作个见证。这两个镖头本来并不知情,听张寨主和飞虎寨其余盗伙说得明白,大骂闵子叶无耻,说险些给他卖了,说不定性命也得送在这里,反而向我道劳,很套交情。”
“我做了这件事后,知道不能再在黑道中混了,于是和众兄弟散了伙,拿了那两封信,上仙都山龙虎观去见黄木道人。”
“那时仙都派门人已得知讯息,不等我上山,中途拦住了我就跟我为难,大家气势汹汹,也不容我分辩。幸亏一位江湖奇侠路过见到,拔剑相助,将我护送上山,和黄木道长三对六面的说了个清楚。那黄木道长很识大体,约束门人,永远不得向我寻仇。但为了仙都派的声名,要我不可在外宣扬此事。我自然答应,下山之后,从此绝口不提,因此这事的原委,江湖上知道的人极少。那时闵子叶的兄弟闵子华年纪幼小,多半不知内情,仙都派的门人自然也不会跟他说。”
一名门徒道:“师父,那两封信你还收着么?”
焦公礼摇头道:“这就要怪我瞎了眼珠、不识得人了。去年秋天,有朋友传话给我,说闵子叶的兄弟在仙都派艺成下山,得知我是他杀兄仇人,要来报仇。后来我打探出来,太白三英跟闵子华交情不差。他们是我多年老友,虽然已有十几年不见面,但大家年轻时在绿林道上是一起出死入生过的。于是我便去找三英中的史家兄弟……”
一名门徒插嘴道:“啊,师父去年腊月赶去陕西,连年也不在家里过,就为这事了?”
焦公礼道:“不错。我到了陕西秦岭太白山史家兄弟家里,满想寒天腊月,哥儿俩一定在家,那知并不见人,却原来上辽东去了,说是去做一笔大买卖。我在他们家等了十多天,史秉光、秉文兄弟才回来,老朋友会面,大家十分欢喜。我把跟闵家结仇的事一说,史老大当场即拍胸膛担保没事。我把丘道台的信与张寨主的伏辩都给了他。两兄弟都说,只要拿去闵子华一看,闵老二那里还有脸来找我报仇,只怕还要找人来赔话谢罪,求我别把他兄长的丑事宣扬出去呢。他兄弟对我殷勤招待,反正我没什么要紧事,天天跟他们一起打猎、听戏。他兄弟从辽东带来了不少人参、貂皮,送了我一批。”
“有一日三人喝酒闲谈,史老大忽说大明的气数已完,咱哥儿们都是一副好身手,为什么不投效明主,做个开国功臣?我说去投闯王,干一番事业,倒也不错。他哈哈大笑,说李自成是土匪流寇,成得什么气候。眼见满清兵势无敌,指日入关,要是我肯投效,他可在满清九王爷面前力保。我一听之下,登时大怒,骂他们忘了自己是什么人,怎么好端端的大明豪杰,竟去投降鞑子?那岂不是去做不要脸的汉奸?死了之后也没面目去见祖宗。”
袁承志暗暗点头,心想焦公礼这人虽出身盗贼,是非之际倒也看得明白,遇上了大事倒挺不含糊。
焦公礼道:“当时我拍案大骂,三人吵了一场。第二日史家兄弟向我道歉,史老大说昨天喝多了酒,不知说了些什么胡涂话,要我别介意。我们是多年老友,吵过了也就算了。他们一般的殷勤招待,再也不提此事。我在陕西又住了十多天,这才回南京。”
“那知史家兄弟竟狼心狗肺,非但不去向闵子华解释,反而从中挑拨,大举约人,整整筹划了半年。我可全给蒙在鼓里,半点也没得到风声,一心只道史家兄弟已跟闵子华说明真相。突然间晴天霹雳,这许多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到了南京。”
“那两封信史家兄弟多半不会给闵子华瞧。事情隔了这么多年,当时在场的人不是死了,就已散得不知去向,任凭我怎么分说,闵子华也不会相信。只怕他怒气更大,反而会说我瞎造谣言,毁谤他已去世的兄长……我就是不懂,我和史家兄弟素来交好,就算有过一次言语失和,也算不了什么。何必这般处心积虑、大举而来?瞧这番布置,不是明明要把我赶尽杀绝么?到底我有什么事得罪了他们,实在想不出来。”
众弟子听了这番话,都气恼异常,七张八嘴,决意与史家兄弟以死相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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