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胜海想走,却又不敢。过了好一会,袁承志抬起头来,说道:“你还没走么?”洪胜海喜道:“相公放我走了?”袁承志道:“是你自己来的,我又没请你。你要走,我也不会留客。”洪胜海喜出望外,跪下磕头,站起来作了一揖,说道:“小人不敢忘了相公恩德。”袁承志点点头,又自看书。
洪胜海走到书房门口,忽想出去怕有人拦阻,推开窗格,飞身而出,回头望去,见袁承志仍在看书,并无追击之状,这才放心,跃上屋顶,疾奔而去。
焦宛儿自袁承志救她父亲脱却大难,衷心感激,心想他武功惊人,今后也没有可以报答的时候,只有乘着他留在自己家里这几天尽心服侍。这时三更将过,已然夜深,她在书房外来回数次,见门缝中仍透出光亮,知他还没睡,命婢女弄了几色点心,亲自捧向书房。在门上轻敲数下,推门进去,见袁承志拿着一部《忠义水浒传》正看得起劲。
焦宛儿道:“袁相公,还不安息么?请用一些点心,便安息了,好么?”袁承志起身道谢,说道:“姑娘快请安睡,不必招呼我啦。我在这里等一个人……”正说到这里,窗格一动,有人跳进。焦宛儿一惊,看清楚便是洪胜海。
他在承志面前跪倒,道:“袁大英雄,小人知错了,求你救命。”承志伸手相扶,洪胜海跪着不肯起身,道:“从今以后,小人一定改过自新,求袁大英雄饶命。”宛儿在一旁睁大眼睛,愕然不解。
只见袁承志伸手一托,洪胜海又身不由主的翻个筋斗,腾的一声坐倒。他随手一摸腋下,登现喜色,再按胸间,却又愁眉重锁。袁承志道:“你懂了么?”
洪胜海一转念间,已明袁承志之意,说道:“袁大英雄你要问什么,小人一定实说。刚才小人已说过,比武只要输了,什么事都据实禀告。”
焦宛儿知道他们说的是机密大事,当即退出。
原来洪胜海离焦家后,疾奔回寓,解衣看时,见胸前有铜钱大小一个红块,摸上去毫无知觉,腋下却有三个蚕豆大小的黑点,触手剧痛,知在推手时不知不觉间给对手内力震伤。当下盘膝坐在床上,运内功疗伤,岂知不运气倒也罢了,一动内息,腋下奇痛彻心,连忙躺下,却又无事。这么一连三次,想到高深武功能以内力伤人于无形,受者重伤难治,不由得越想越怕,只得又赶回来求救。
袁承志道:“你身上受了两处伤,一处有痛楚的,我已给你治好;另一处目前没知觉,三个月之后,麻木处慢慢扩大,等到胸口心间发麻,那就寿限到了。”洪胜海又噗的跪下,磕下头去。
袁承志正色道:“你投降番邦,去做汉奸,本来罪不容诛。我问你,你愿不愿将功折罪?”洪胜海垂泪道:“小人做这件事,有时中夜扪心自问,也觉对不起先人,辱没上代祖宗。相公给小人一条自新之路,实是再生父母。小人也不是自甘堕落,只是当年为了一件事,迫得无路可走,才出此下策。”
袁承志见他说得诚恳,便道:“你起来,坐下慢慢说。是谁迫得你无路可走?”
洪胜海恨恨的道:“是华山派的归二娘和孙仲君师徒。”
这句话大出袁承志意料之外,忙问:“什么?是她们?”洪胜海脸色倏变,道:“相公识得他们?”袁承志道:“刚才还跟她们交了手。”
洪胜海听了一喜一忧,喜的是眼前这样一个大本领的人是她们对头,忧的是这两人竟在南京,只怕冤家路窄,狭路相逢,说道:“这两个娘儿本领虽不错,但决不是相公对手。不过她师徒俩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相公可要小心。”
袁承志哼了一声,问道:“她们迫你,为了何事?”
洪胜海微一沉吟,道:“不敢相瞒,小人本在山东海面上做些没本钱的买卖。伙伴中有个义兄,看中了那孙仲君,向她求婚。她不答应也就罢了,那知一言不发,突然用剑削去了他两只耳朵。小人心头不忿,约了几十个人,去将她掳了来,本想迫她和我那义兄成亲,不料她师娘归二娘当晚赶到,将我义兄一剑杀死,其余朋友也都给她杀了。小人逃得快,总算走脱了性命。”袁承志道:“掳人迫婚,本来是你不好啊。”洪胜海道:“小人也知事情做得卤莽,闯了大祸,逃脱后也不敢露面。那知她们打听得小人家乡所在,赶去将我七十岁的老母、妻子和三个儿女,杀得一个不留。”
袁承志见他说到这里时流下泪来,料想所言不虚,点了点头。
洪胜海又道:“我斗不过她们,可是此仇不报,难下得这口气……小人在中原无法存身,知道迟早会给这两个泼辣婆娘杀了,一时意左,便到辽东去投了九王……”说到这里,又是气愤,又是惭愧。
袁承志道:“她们杀你母亲妻儿,虽然太过,但起因总是你不好。而且这是私仇,你怎么可以投降番邦,甘做汉奸?”洪胜海道:“只求袁大英雄给我报了此仇,你叫我作什么全成。”袁承志道:“报仇?你这生别作这打算了,归二娘武功极高,她丈夫神拳无敌更是了得,是我的师兄。我问你,九王叫你去见曹太监干么?”
洪胜海道:“九王爷吩咐小人,要曹太监将宫里朝中的大事都说给小人听,然后去转告九王爷。”袁承志问道:“曹化淳做到司礼太监,已是太监中的顶儿尖儿,他投降满清,又图的是什么?多尔衮许给他的好处,难道能比大明皇帝给他的更多?”洪胜海道:“满清九王爷只答允他一件事:将来攻破北京,不杀他的头,让他保有家产;他如不作内应,北京终究还是能破,那时便将他千刀万剐。”袁承志这才恍然,说道:“曹太监肯做汉奸,只是怕死,为了先铺一条后路。”洪胜海道:“正是!”袁承志叹了口气,心想:“有些人什么都有了,便就怕死,怕失了家产。荣华富贵没有了,那无可奈何,但性命家产却必须保全,便什么都肯干。”
他向洪胜海瞧去,心道:“这人也怕死,只求保住性命,什么都肯干。坏事固然肯做,好事何尝不能?”问道:“你愿意改邪归正,做个好人呢,还是宁可在三个月后死于非命?”洪胜海道:“请袁英雄指点条明路,但有所命,小人不敢有违。”袁承志道:“好吧,你跟着我作个亲随吧。”洪胜海大喜,扑地跪倒,磕了三个响头。
袁承志道:“以后你别叫我什么英雄不英雄了。”洪胜海道:“是,我叫你相公。”心中暗喜:“只要跟定了你,再也不怕归二娘和孙仲君这两个女贼来杀我了。三个月后伤势发作,你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当下心安理得,胸怀大畅,以前做满清奸细之时,神明内疚,恍惚不安,此刻宛如心头移去一块大石,说不出的舒服。
袁承志忙了一夜,这才入内安睡,命洪胜海和他同室,睡在地下。洪胜海见袁承志对己信任,殊无提防之意,很是感激。其实袁承志用混元功伤他之后,知他要靠自己解救,如敢加害,那就是害了自身。
第十回
不传传百变无敌敌千招
袁承志睡到次日日上三竿,这才起身。焦宛儿亲自捧了盥洗用具和早点进房,袁承志连忙逊谢。洪胜海便在旁服侍。
刚洗好脸,木桑道人拿了棋盘,青青拿着棋子,两人一齐进来。青青笑道:“贪睡猫,到这时候才起身,道长可等得急坏了,快下棋,快下棋。”袁承志向着她瞧了一眼,忽然一笑。青青笑道:“笑什么?”袁承志笑道:“道长给你什么好处?你这般出力帮他找对手。”青青笑道:“道长教了我一套功夫。这功夫啊,可真妙啦。别人向你拳打脚踢,你却只管跟他捉迷藏,东一溜,西一晃,他再也别想打到你。”
袁承志心里一动,偷眼看木桑道人时,见他拿了两颗白子、两颗黑子,放在棋盘四角,手中拈着一颗黑子,轻轻敲击棋盘,发出丁丁之声,嘴角边露出微笑。本来在华山下棋时,袁承志已要让木桑一先,后来更加非让上三子不可,此时却又平手分先。袁承志心想:“今晚二师哥、二师嫂雨花台之约,非去不可。瞧二师嫂神气,只怕不能不动手,我又不能跟他们真打。二师哥号称神拳无敌,我全力施为,尚且未必能胜,如再相让,非受重伤不可,真有差池,只怕连命也送了。道长传授她武功,似乎别有深意。”便道:“下棋倒也可以,可是你得把这套功夫转教给我。”青青笑道:“好哇,这叫见者有份,你跟我讲起黑道上的规矩来啦。”两人说笑几句,承志就陪木桑下棋。此时承志多历世事,已不似儿时一味好胜,手下自然留情,让木桑赢得心情大快。
午饭后,袁承志和崔秋山谈起别来情由。一个知道闯王势力大张,不久就要大举入京;另一个见旧时小友已英武如斯,艺成品立,均觉喜慰。谈了一阵,又说到崔希敏和安小慧失金夺金之事。青青不住向承志打手势,叫他出去。崔秋山笑道:“你小朋友叫你呢,快去吧!”承志脸一红,不好意思便走。
崔秋山笑着起身走出。青青奔了进来,笑道:“快来,我把道长教的功夫跟你说。他教的时候我压根儿就不懂。他说:‘你硬记着,将来慢慢儿就懂了。’我怕再过一阵就全给忘了。”当下连比带划,把木桑所授的一套绝顶轻功“神行百变”说了出来。
木桑道人轻功与暗器之术天下独步,这套“神行百变”更是精微奥妙,当年在华山之时,承志所学尚浅,无法领会修习,是以没有传他。青青武功虽不甚精,但记性极好,人又灵悟,知道木桑传她是宾,传承志是主,只不明白为什么要自己转言,当时生吞活剥的硬记,这时把口诀、运气、脚步、身法等项一一照说,只听得承志心花怒放。他习练木桑所传的轻功已历多年,这套“神行百变”只不过更加变化奥妙,须以更深内功作为根柢,基本道理却也与以前所学的轻功无别。此时他武学修为大进,一闻要诀,便即领悟。青青有几处地方没记清楚,承志一问,她答不上来,便又奔进去问木桑道人。等到二次指点,承志已尽行明白,当下在厅中按式练了一遍。
但觉这套轻功转折滑溜,直似游鱼一般,与人动手之际,倘若但求趋避自保,敌人兵刃拳脚万难及身,这才明白木桑的用意。然他知二师哥武功精绝,当年师父曾说:“你大师哥为人滑稽,不免有点浮躁。二师哥却木讷深沉,用功尤为扎实。”料想二师哥的功力多半在大师哥之上,这套功夫新练未熟,以之闪避抵挡,只怕未必能成。他凝思良久,忽然想起师父初授武功之时曾教过一套十段锦,当时自己出尽本事,也摸不到师父一片衣角。木桑道人的“神行百变”功夫虽轻灵已极,但始终躲闪而不含反击伏着,对方不免无所顾忌,如和本门功夫混合使用,守中含攻,对手便须分力守御,更具灵效。他在书房中闭目寻思,一招一式的默念。旁人也不去打扰。
到得申牌时分,袁承志已全盘想通,但怕没有把握,须得试练一番。于是请焦宛儿约了十多位师兄弟,各人提了一大桶水,围在练武场四周,自己站在中心,打个手势,各人便用木杓舀水向他乱泼,他窜高伏低,东躲西避,等到十桶水泼完,只右手袖子与左脚上湿了一滩。各人纷纷上前道喜,贺他又练成一项绝技。
木桑道人却一直在房中呼呼大睡,全不理会。
晚膳过后,袁承志便要去雨花台赴约。焦公礼、焦宛儿父女想同去解释,青青要随伴助阵,袁承志都婉言相却。青青撅起了嘴很不高兴。
袁承志道:“他们是我师哥师嫂,今晚我只挨打不还手,你瞧着定要生气,岂不要坏我事?”青青道:“你让他们三招也就是了,干么老不还手?”承志道:“我要用你教我的功夫,瞧他们打不打得着我。”青青拍手笑道:“那我更要去瞧瞧,亲眼看我乖徒儿大显身手。你怕我得罪你师哥师嫂,我一句话不说就是。”承志笑道:“你肯装哑巴?”青青点头道:“我不装,我天生就是哑巴。”做几下手势,嘴里“啊、啊”的干嚷,装作哑巴。承志一笑,只得让她同去。进去向木桑告辞,只见他向着里床而睡,叫了几声不醒。崔秋山却自行出门去了。
两人向焦家借了两匹健马,二更时分,已到了雨花台畔。见四下无人,便下马相候,等了半个时辰,只见东边两人奔近,跟着轻轻两声击掌。袁承志拍掌相应。
一人说道:“袁师叔到了么?”听声音是刘培生。袁承志道:“我在这里等候师哥师嫂。”眼见刘培生和梅剑和走近,远处一个女子声音叫道:“好啊,果然来了!”
语声刚毕,两个人影便奔到跟前。青青一惊,心想这两人来得好快。梅刘二人往外一分,那两个人影倏地窜出,正是归辛树和归二娘夫妇。远处又有一个人奔来,袁承志见她身形,知是飞天魔女孙仲君。她功夫可就比师父师娘差得远了,奔了好一阵才到跟前。她手中抱着个小孩,是归氏夫妇的孩子。
归二娘冷冷的道:“袁爷倒是信人,我夫妇还有要事,别耽搁辰光,这就进招吧。”袁承志躬身行礼,恭恭敬敬的道:“小弟今日是向师哥师嫂请罪来的。小弟折断师嫂的宝剑,实是事前未知。冒犯之处,还请师哥师嫂瞧在师父面上,大量包容。”归二娘冷笑道:“你是不是我们师弟,谁也不知,先过了招再说。”袁承志推让不肯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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