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人长剑使了开来,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有的兵刃截断,有的连人带刀给他踢飞,只剩下冯难敌与刘培生两个武功最高的勉力支撑。梅剑和从地下捡起一柄剑抢上夹攻。那道人左手仍是搂着孙仲君,右手长剑敌住二人,笑嘻嘻地浑不在意,抽空还在孙仲君脸颊一吻,只把孙仲君气得几欲晕去。
拆了数招,那道人忽地将长剑抛向空中。刘培生一怔,不知他使甚奇特招数。梅剑和急叫:“小心!”只听蓬的一声,刘培生胸口已中了一拳,退出数步,坐倒在地。那道人笑道:“你自以为拳法了得,我用兵器伤你,谅你不服!”接住空中落下来的宝剑,当啷一响,又将梅剑和的剑削断,弯过手臂右肘推出,撞在冯难敌的左肋之上。冯难敌只觉奇痛入骨,眼前金星乱冒,腾腾腾连退数步。
那道人将华山众弟子打得一败涂地,无人敢再上来,昂然四顾,哈哈大笑,说道:“老穆自夸拳剑天下无双,教出来的弟子却这般不成器!你们师祖问起,就说玉真子来拜访过了,见他徒弟教得不好,带了三个女徒儿去代他教导。三年之后,我教厌了,自会送还!”顺手向后一挥,眼珠也没转上一转,便已将长剑插入了背上的剑鞘。他仍是搂着孙仲君,走向何惕守,笑道:“你也跟我去!”
何惕守自知抵敌不过,对洪胜海道:“快去请师父。”等洪胜海转身走开,那道人也已走到跟前。何惕守笑道:“道长,你功夫真俊。您道号是什么呀?”
那道人见她笑吟吟的毫不畏惧,倒大出意料之外,见她容貌娇媚,双足如雪,言笑之间尤其动人心魄,不由得骨头也酥了,又走上一步,笑道:“我叫玉真子,你这孩子叫什么名字?你说我功夫好,那么跟我回去,我慢慢教你好不好?”何惕守笑道:“你不骗人?咱们说过了的话,可不许不算。”玉真子笑道:“谁来骗你,走吧!”伸手便来拉她手。
何惕守退了一步,笑道:“慢着,等我师父来了,先问问他行不行。”玉真子道:“哼,跟着你师父,就算学得本领跟他一样,又有什么用?哈哈!”何惕守道:“我师父本领大得很呢,要是知道我跟你走了,他要不依的。”
冯难敌等见孙仲君给那道人搂在怀里动弹不得,那妖女却跟他眉花眼笑的打情骂俏,个个气得怒火填膺。梅剑和叫道:“好贼道,跟你拚了。”提剑又上。
玉真子头也不回,对何惕守道:“我再露一手功夫给你瞧瞧。看是你师父高明呢,还是我厉害。”一面慢吞吞的说着,一面闪避梅剑和的来剑,说道:“像他这般的剑法,在你们华山派里总也算是少有的高手了,然而碰到了我,哼哼!你数着,从一数到十,我一只空手就把他剑夺下来。”梅剑和见他如此轻视自己,更是气恼,一柄剑越加使得凌厉迅捷。
何惕守笑道:“从一数到十么?好,一,二,三,四,五……”突然一口气不停,快速异常的数下去。玉真子笑道:“小妮子真坏,瞧真了!”梅剑和挺剑刺出,突见敌人身子略侧,长臂直伸,双指已指及自己两眼,相距不过数寸,不由得大惊,左手疾忙上格。玉真子手臂早已缩回,手肘顺势在他腕上一撞。梅剑和手指立麻,长剑脱手,已让玉真子快如闪电般夺了过去,那时何惕守还只数到“九”字。
玉真子哈哈大笑,左手持剑,右手食中两指挟住剑尖,向下一扳,喀的一声,剑尖登时拗了下来。只听得喀喀喀响声不绝,一柄长剑已给拗成一寸寸的废铁。
玉真子把剩下的数寸剑柄往地下掷落,纵声长啸,伸手来又拉何惕守的手腕。何惕守自知非这道人之敌,一直以缓兵之计跟他拖延,但袁承志始终没到,这时无可再拖,左手轻抬,让他握住。玉真子满拟抓到一只温香软玉的纤纤柔荑,突觉握到的是件坚硬冰冷之物,吃了一惊,疾忙放手,总算放手得快,并未沾毒,眼前金光闪动,金钩的钩尖已划向眉心。
何惕守这一下发难又快又准,玉真子纵然武功卓绝,也险些中钩,危急中脑袋向后疾挺,钩尖从鼻端擦过,一股腥气直冲鼻孔,原来钩上喂了剧毒。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娇滴滴的姑娘出手竟如此毒辣,而华山派门人兵器上又竟会喂毒,不禁吓得出一身冷汗,一怔之际,对方铁钩又到,瞬息之间,铁钩连进四招。
玉真子手中没兵器,左臂又抱着人,一时给她攻得手忙脚乱,使劲把孙仲君向旁推开,纵开三步,拔出长剑,哈哈笑道:“瞧你不出,居然还有两下子。好好好,咱们再来。”何惕守适才出敌不意,攻其无备,才占了上风,要讲真打,自知不是他对手,但实逼处此,不得不挺身相斗,笑道:“你可不能跟我当真的,咱们闹着玩儿。”
玉真子已知这女子外貌娇媚,言语可喜,出手却毫不容情,自恃武功天下无敌,也不在意,说道:“你输了可得跟我回去。”何惕守笑道:“你输了呢?我可不要你跟着。”双钩霍霍,疾攻而上。玉真子不敢大意,见招拆招,当即斗在一起。
梅剑和抢上去扶起孙仲君。众人先前见何惕守打倒冯氏兄弟,还道两个少年学艺未精,这时见她力敌恶道,身法轻灵,招法怪异,双钩化成了一道黄光,一条黑气,奋力抵住玉真子的长剑,都不禁暗暗咋舌。各人本该上前相助,但见二人斗得如此激烈,进退趋避,兵刃劈风,迅捷无伦,每一招皆高妙之极,连看也看不大懂,更不用说拆招对敌了,自忖武艺远远不及,都不敢插手。
两人斗到酣处,招术越来越快,突然间叮的一声,金钩给玉真子宝剑削去了一截。何惕守袖子挥动,袖口中飞出一枚暗器,波的一响,在玉真子面前散开,化成一团粉红色的烟雾。这时晨曦初上,照射之下,更显得美艳无比。
玉真子斜刺里跃开,厉声喝道:“你是五毒邪教的么?怎地混在这里?”一阵风来,石骏和冯不摧两人站在下风,顿觉头脑晕眩,昏倒在地。
何惕守笑道:“我现今改邪归正啦,入了华山派的门墙。你也改邪归正,拜我为师,好不好呢?我说小道士啊,你快磕头罢!”玉真子运掌成风,呼呼两声,掌风推开面前绛雾,跟着一掌排山倒海般打了过来。何惕守见他剑法精妙,岂知掌力同样厉害,手腕疾翻,已将蝎尾鞭拿在手中,侧身避开掌力,鞭梢往他手腕上卷去。
玉真子心想,今日上得山来,原是要以孤身单剑挑了华山派,那知正主儿未见,便让这女孩子接了这许多招去,这次再不容她拆上三招之外,看准鞭梢来势,倏地伸出左手,食中两指已将蝎尾鞭牢牢钳住。他指上戴有钢套,不怕鞭上毒刺。
何惕守一带没带动,对方长剑已递了过来,疾忙撤鞭,笑道:“我输了,这就拜你为师罢!”说着盈盈拜倒。玉真子呵呵大笑,把蝎尾鞭掷落,突然眼前青光闪耀,心知不妙,袍袖急拂,倏地跃起,一阵细微的钢针,嗤嗤嗤的都打进了草里。
何惕守拜倒时潜发“含沙射影”暗器,变起俄顷,事先没半点朕兆,本来非中不可,不料玉真子在间不容发之际竟能避开,只是道袍下摆中了数针,生死也只相差一线。他惊怒交集,身在半空,便即前扑,如苍鹰般向何惕守扑击下来。
阿九在旁观战,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为何惕守耽心,苦于自己臂伤未愈,武功又太差,不能出手相助,眼见玉真子来势猛恶,当即扬手,两枝青竹镖向他激射过去。玉真子先前一瞥之间,已见到阿九清丽绝俗,从所未见,这时见她出手,不忍辣手相伤,有意容让,不激竹镖反射原主,长袖拂动,反带竹镖射向何惕守。
何惕守挥钩砸开竹镖,转瞬间又跟敌人交上了手,眼见敌人太强,己所不及,当下守紧门户,身形滑溜,只求拖延时刻。玉真子久斗不下,心中焦躁,当即左手拔出拂尘助攻,这一来兵刃中有刚有柔,威势大振。
众人见形势危急,不约而同的都抢上相助。只听拂尘唰的一声,刘培生肩头剧痛入骨。原来他拂尘丝中夹有金线,再加上浑厚内力,要是换了武功稍差之人,这一下当场就得给他扫倒。梅剑和向孙仲君道:“快去请师父、师娘、师伯、师叔来。”他见玉真子武功之高,生平罕见,只怕要数名高手合力,才制得他住。
孙仲君应声转身,忽然大喜叫道:“道长,快来,快来。”
众人斗得正紧,不暇回头,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好呀,是你来啦!”
玉真子唰唰数剑,将众人逼开,冷然道:“师哥,您好呀。”
众人这才回过身来,只见木桑道人手持棋盘,两囊棋子,站在后面。
众弟子知道木桑道人是师祖的好友,武功与师祖在伯仲之间,有他出手,多厉害的对头也讨不了好去,但听玉真子竟叫他做师哥,又都十分惊奇。
木桑铁青了脸,森然问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玉真子笑道:“我来找人,要跟华山派一个姓袁的少年算一笔帐,乘便还要收三个女徒弟。”
木桑皱了眉头道:“十多年来,脾气竟一点也没改么?快快下山去吧。”玉真子哼了一声道:“当年师父也不管我,倒要师哥费起心来啦!”木桑道:“你自己想想,这些年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我早就想到西藏来找你……”玉真子笑道:“那好呀,咱哥儿俩很久没见面了。”木桑道:“今日我最后劝你一次,你再怙恶不悛,可莫怪做师兄的无情。”
玉真子冷笑道:“我一人一剑横行天下,从来没人对我有半句无礼之言。”木桑道:“华山派跟你河水不犯井水,你欺侮穆师兄门下弟子,穆师兄回来,教我如何交代?”玉真子嘿嘿一阵冷笑,说道:“这些年来,谁不知我跟你早已情断义绝。穆人清浪得虚名,我玉真子既有胆子上得华山,就没把这神剑鬼剑的老猴儿放在心上。谁说华山派跟我河水不犯井水了?我又没得罪穆老猴儿,他干么派人到盛京去跟我捣蛋?”
木桑不知袁承志跟他在沈阳曾交过一番手,当下也不多问,叹了一口气,提起棋盘,说道:“咱两人终于又要动手,这一次你可别指望我再饶你了。上吧!”
玉真子微微一笑,道:“你要跟我动手,哼,这是什么?”伸手入怀,摸出一柄小小铁剑,高举过头。他手掌伸前,铁剑横放掌中,露出白木剑柄。木桑见了剑柄上所写的两行黑字,凝视半晌,登时变色,颤声道:“好好,不枉你在西藏这些年,果然得到了。”玉真子厉声喝道:“木桑道人,见了师门铁剑还不下跪?”
木桑放下棋盘棋子,恭恭敬敬的向玉真子拜倒磕头。
众弟子本拟木桑到来之后收伏恶道,那知反而向他磕头礼拜,个个惊讶失望。
玉真子冷笑道:“你数次折辱于我。先前我还当你是师兄,每次让你。如今却又如何?”木桑俯首不答。玉真子左掌提起,呼的一声,带着一股劲风直劈下来。木桑既不还手,亦不闪避,运气于背,拚力抵拒,蓬的一声,只打得衣衫破裂,片片飞舞。他身子晃动,仍然跪着。玉真子铁青了脸,又是一掌,打在木桑肩头,这一掌却无半点声息,衣衫也未破裂,岂知这一掌内劲奇大,更不好受。木桑向前俯冲,一大口鲜血喷射在山石之上。玉真子全然无动于中,提起手掌,迳向他头顶拍落。
众人暗叫不好,这一掌下去,木桑必然丧命,各人暗器纷纷出手,齐往玉真子打去。玉真子手掌犹如一把铁扇,连连挥动,将暗器逐一拨落,随即又提起掌来。
阿九和木桑站得最近,见他须发如银,却如此受欺,激动了侠义心肠,和身纵上,以自己身子护住他顶门。
玉真子一呆,说道:“天下竟有这般美丽的女孩子!我可从来没见过。须得带回山去。”凝掌不落,突然身后一声咳嗽,转出一个儒装打扮的老人来。
何惕守见这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忽在阿九身旁出现,身法之快,从所罕见,只道敌人又来了高手,生怕阿九受害,跃起身子,右掌往那老人打去,喝道:“滚开!”
那老人左臂回振,何惕守只觉一股巨大之极的力道涌到,再也立足不定,接连退出四步,这才凝力站定,惊惧交集之际,待要发射暗器,却见华山派弟子个个拜倒行礼,齐叫:“师祖!”原来竟是神剑仙猿穆人清到了。何惕守又惊又羞,暗叫“糟糕”,这一下对师祖如此无礼,只怕再也入不了华山派之门,一时不知是否也该跪倒。
这时木桑已站起退开,左手扶在阿九肩头,努力调匀呼吸,仍不住喷血。
穆人清向玉真子道:“这位定是玉真道长了,对自己师兄也能下如此毒手。好好好,我这几根老骨头来陪道长过招吧!”玉真子笑道:“这些年人家常问我:‘玉真道长,穆人清自称天下拳剑无双,跟你比,到底谁高谁低?’我总是说:‘不知道,几时得跟穆人清比划比划。’自今而后,到底谁高明些,就分出来了。”
众弟子见师祖亲自要和恶道动手,个个又惊又喜,他们大都从未见过师祖的武功,心想这真是生平难遇的良机。
刘培生却想师祖年迈,武学修为虽高,只怕精神气力不如这正当盛年的恶道,忙奔回去请师父师娘。一进石屋,只见袁承志泪痕满面,站在床前,师伯、师父、师娘,以及洪胜海、哑巴等都是脸色惨然,师娘更不断的在流泪。刘培生吃了一惊,走近看时,见青青双目深陷,脸色黝黑,出气多进气少,眼见是不成的了。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他们却始终留在屋内,原来是青青病危,不能分出身来察看。青青上气不接下气的哭道:“你答应了我妈……要……要一生……一世照应我的……你骗了我……又……又……骗我妈……”袁承志拉着她手,说道:“我不骗你,我自然一生一世照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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