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步法凝稳,刀锋回转,或闲雅舒徐,或刚猛迅捷,一招一式,俱势挟劲风。
胡斐凝神观看,见他所使招数,果与刀谱上所记一般无异,只刀势较为收敛,而比自己所使也缓慢得多。胡斐只道他是为了让自己看得清楚,故意放慢。
苗人凤一路刀法使完,横刀而立,说道:“小兄弟,以你刀法上的造诣,胜那田归农绰绰有余,他便再强十倍,也决不是你对手。但等我眼睛好了,你要跟我打成平手,却尚有不及。”胡斐道:“这个自然。晚辈怎是苗大侠的敌手?”
苗人凤摇头道:“这话错了。当年胡大侠以这路刀法,和我整整斗了五天,始终不分上下。他使刀之时,可比你缓慢得多,收敛得多。”胡斐一怔,道:“原来如此?”苗人凤道:“是啊,与其以客犯主,不如以主欺客。嫩胜于老,迟胜于急。缠、滑、绞、擦、抽、截,强于展、抹、钩、剁、砍、劈。”
原来以主欺客,以客犯主,均是使刀的攻守之形,劳逸之势;以刀尖开砸敌器为“嫩”,以近柄处刀刃开砸敌器为“老”;磕托稍慢为“迟”,以刀先迎为“急”,至于缠、滑、绞、擦等等,也都是使刀的诸般法门。
苗人凤收刀还入,拿起筷子,扒了两口饭,说道:“你慢慢悟到此理,他日必可称雄武林,纵横江湖。其实,就算现今,你也已少有敌手了。不过以你资质天赋,咱们求的是天下第一,不是第二。”
胡斐心中欢喜,说道:“多谢指点。晚辈终身受益。”举着筷子欲夹不夹,思量着他那几句话,筷子停在半空。程灵素用筷子在他筷子上轻轻一敲,笑道:“饭也不吃了吗?”胡斐正自琢磨刀诀,全身的劲力不知不觉都贯注右臂之上。程灵素的筷子敲了过来,他筷子上自然而然的生出一股反震之力,嗒的一声轻响,程灵素的一双筷子竟尔震为四截。她“啊”的一声轻呼,笑道:“显本事么?”
胡斐忙陪笑道:“对不起,我想着苗大侠那番话,不禁出了神。”随手将手中筷子递了给她。程灵素接过来便吃。胡斐却喃喃念着:“嫩胜于老,迟胜于急,与其以客犯主……”一抬头,见她正用自己使过的筷子吃饭,竟丝毫不以为忤,不由得脸上一红,欲待拿来代她拭抹干净,为时已迟,要道歉几句吧,却又太着形迹,便到厨房去另行取了一双筷子。
他扒了几口饭,伸筷到那盘炒白菜中去夹菜,苗人凤的筷子也刚好伸出,轻轻一拨,将他的筷子挡了开去,说道:“这是‘截’字诀。”胡斐道:“不错!”举筷又上。但苗人凤的一双筷子守得严密异常,不论他如何高抢低拨,始终伸不进盘子。
胡斐心想:“动刀子拚斗之时,他眼虽不能视物,但可听风辨器,从兵刃劈风的声音中辨明敌招来路。这时我一双小小筷子,伸出去又无风声,他如何能够察觉?”两人进退邀击,又拆了数招,胡斐突然领悟,原来苗人凤这时所使招数,全是用的“后发制人”之术,要待双方筷子相交,他才随机应变,正是所谓“以主欺客”、“迟胜于急”等等的道理。
胡斐一明此理,不再伸筷抢菜,却将筷子高举半空,迟迟不落,双眼凝视着苗人凤的筷子,自己筷子一寸一寸的慢慢移落,终于碰到了白菜。那时的手法可就快捷无伦,一挟缩回,送到了嘴里。苗人凤瞧不见他筷子的起落,自不能拦截,将双筷往桌上一掷,哈哈大笑。
胡斐自这口白菜一吃,才真正踏入了第一流高手的境界,回想适才花了这许多力气才胜得田归农,霎时之间又喜欢,又惭愧。
程灵素见他终于抢到白菜,笑吟吟的望着他,由衷为他欢喜。
苗人凤道:“胡家刀法今日终于有了传人,唉,胡大哥啊,胡大哥!”说到这里,语音甚为苍凉。
程灵素瞧出他与胡斐之间,似有什么难解的纠葛,不愿他多提此事,问道:“苗大侠,你和先师当年为了什么事情结仇,能说给我们听听吗?”
苗人凤叹了口气道:“这一件事我到今日还是不明白。十八年前,我误伤了一位好朋友,只因兵刃上喂有剧毒,见血封喉,竟尔无法挽救。我想这毒药如此厉害,多半与尊师有关,因此去向尊师询问。尊师一口否认,说道毫不知情,想是我一来不会说话,二来心情甚恶,不免得罪了尊师,两人这才动手。”
胡斐一言不发,听他说完,隔了半晌,才问道:“如此说来,这位好朋友是你亲手杀死的了?”苗人凤道:“正是。”胡斐道:“那人的夫人呢?你斩草除根,一起杀了?”
程灵素见他手按刀柄,脸色铁青,眼见一个杯酒言欢的局面,转眼之间便要变为一场腥风血雨。她全不知谁是谁非,但心中绝无半点疑问:“如他二人动手砍杀,我得立时助他。”这个“他”到底是谁,她心中自是清清楚楚。
苗人凤语音甚是苦涩,缓缓的道:“他夫人当场自刎殉夫。”胡斐道:“那条命也是你害的了?”苗人凤凄然道:“正是!”
胡斐站起身来,森然道:“这位好朋友姓甚名谁?”苗人凤道:“你真要知道?”
胡斐道:“我要知道。”苗人凤道:“好,你跟我来!”大踏步走进后堂。胡斐随后跟去。程灵素紧跟在胡斐之后。
只见苗人凤推开厢房房门,房内居中一张白木桌子,桌上放着两块灵牌,一块写着“义兄辽东大侠胡公一刀之灵位”,另一块写着“义嫂胡夫人之灵位”。
胡斐望着这两块灵牌,手足冰冷,全身发颤。他早就疑心父母之丧,必与苗人凤有重大关连,但见他为人慷慨豪侠,一直盼望自己是疑心错了。但此刻他竟直认不讳,可是他既说“我误伤了一位好朋友”,神色语气之间,又含着无限隐痛,何况家中一直供着灵位,称自己父母为“义兄”、“义嫂”,一霎时间,不知该当如何才好。
苗人凤转过身来,双手负在背后,说道:“你既不肯说和胡大侠有何干连,我也不必追问。小兄弟,你答应过照顾我女儿的,这话可要记得。好吧,你要为胡大侠报仇,便可动手!”
胡斐举起单刀,停在半空,心想:“我只要用他适才教我‘迟胜于急’之诀,缓缓落刀,他眼不见物,决计躲闪不了,那便报了杀父、杀母的大仇!”大声说道:“苗大侠,多谢你教我武功,但我跟你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此刻你目不见物,我若杀你,非大丈夫所为,但等你眼睛好了,只怕我又不是你对手了!”
然见苗人凤脸色平和,既无伤心之色,亦无惧怕之意,反而隐隐有欢喜之情,胡斐这一刀如何砍得下去?突然间大叫一声,转身便走。程灵素追了出来,捧起那盆七心海棠,取了两人的随身包袱,随后赶去。
胡斐一口气狂奔了十来里路,突然扑翻在地,放声痛哭。程灵素落后甚远,隔了良久,这才奔到,见到他悲伤之情,知道此时无可劝慰,默默坐在他身旁,且让他纵声一哭,发泄心头悲伤。
胡斐直哭到眼泪干了,这才止声,说道:“程姑娘,他杀死的便是我的爹爹、妈妈,虽然中间似乎另有隐情,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程灵素呆了半晌,道:“那咱们给他治眼,这事可错了。”胡斐道:“治他眼睛,一点也不错。待他眼睛好了,我再去找他报仇。”顿了一顿,说道:“但他武功远胜于我,非得先把武艺练好了不可。”程灵素道:“他既用喂毒的兵刃伤你爹爹,咱们也可一报还一报。”
胡斐听得她全心全意的护着自己,好生感激,但想到她要以厉害毒药去对付苗人凤,说也奇怪,反而不自禁的凛然生惧。
心中又想:“这姑娘聪明才智,胜我十倍,武功也自不弱,但整日和毒物为伍,总是……”他自己也不知“总是……”什么,心底只隐隐觉得对她未免无益,不由得生了关怀照顾之意。
第十二回
古怪的盗党
胡斐大哭一场之后,胸间郁闷悲痛发泄了不少,见天已黎明,曙光初现,正可赶路,收泪刚要站起,突然叫声:“啊哟!”原来他心神激荡,从苗人凤家中急冲而出,竟将随身的包袱留下了,倘再回头去取,此时实不愿再和苗人凤会面。
程灵素解下负在背上的胡斐包袱,问道:“你要回去拿包袱吗?我给你带着了。”
胡斐喜道:“多谢你了。”程灵素道:“你包袱里东西太多,背着撞得我背脊疼,刚才我打开来整理了一下,放得平整服贴些,匆匆忙忙的,别丢失了东西,那只玉凤凰可更加丢不得。”胡斐给她说中心事,脸上一红,说道:“幸亏你带来了包袱,否则连今晚吃饭住店的银子也没了。最要紧的是我家传的拳经刀谱,决计丢不得。”程灵素打开包袱,取出他那本拳经刀谱,淡淡的道:“可是这本?我给你好好收着。”
胡斐道:“你真细心,什么都帮我照料着了。”程灵素道:“就可惜那只玉凤给我在路上丢了,真过意不去。”胡斐见她脸色郑重,不像说笑,心中一急,道:“我回头找找去,说不定还能找到。”说着转头便走。程灵素忽道:“咦,这里亮晃晃的是什么东西?”伸手到青草之中,拾起一物,莹然生光,正是那只玉凤。
胡斐大喜,笑道:“你是女诸葛,小张良,小可甘拜下风。”程灵素道:“见了玉凤凰,瞧你欢喜得什么似的。还给你吧!”将刀谱、玉凤和包袱都还了给他,说道:“胡大哥,咱们后会有期。”
胡斐一怔,柔声道:“你生气了么?”程灵素道:“我生什么气?”但眼眶一红,珠泪欲滴,忙转过了头去。胡斐道:“你……你去那里?”程灵素道:“我不知道。”胡斐道:“怎么不知道?”程灵素道:“我没爹没娘,师父又死了,又没人送什么玉凤凰、玉麒麟给我,我……我怎么知道去那里。”说到这里,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胡斐自和她相识以来,见她心思细密,处处占人上风,遇上任何难事,无不迎刃而解,但这时见她悄立晓风之中,残月斜照,怯生生的背影微微耸动,不由得大生怜惜,说道:“我送你一程。”
程灵素背着身子,拉衣角拭了拭眼泪,说道:“我又不去那里,你送我做什么?你要我医治苗大侠的眼睛,我已经给治好啦。”
胡斐要逗她高兴,说道:“可是还有一件事没做。”程灵素转过身来,问道:“什么?”胡斐道:“我求你医治苗大侠,你说也要叫我做一件事的。什么事啊,你还没说呢。”程灵素究是个年轻姑娘,突然破涕为笑,道:“你不提起,我倒忘了,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好,我要你干什么,你都答允,是不是?”胡斐确是心甘情愿的为她无论做什么事,昂然道:“只要我力所能及,无不从命。”
程灵素伸出手来,道:“好,那只玉凤凰给了我。”胡斐一呆,大是为难,但他终究言出必践,当即将玉凤递了过去。程灵素不接,道:“我要来干什么?我要你把它砸得稀烂。”
这一件事胡斐可万万下不了手,呆呆的怔在当地,瞧瞧程灵素,又瞧瞧手中玉凤,不知如何是好,袁紫衣那俏丽娇美的身形面庞,刹那间在心头连转了几转。
程灵素缓步走近,从他手里接过玉凤,给他放入怀中,微笑道:“从今以后,可别随便答允人家什么。世上有许多事情,嘴里虽答允了,却是没法办到的呢。好吧,咱们可以走啦!”胡斐心头怅惘,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给她捧着那盆七心海棠,跟在后面。
行到午间,来到一座大镇。胡斐道:“咱们找家饭店吃饭,然后去买两头牲口。”话犹未了,只见一个身穿缎子长袍、商人模样的中年汉子走上前来,抱拳说道:“这位是胡爷么?”胡斐从未见过此人,还礼道:“不敢,在下倒是姓胡。请问贵姓,当真是找小可吗?”那人微笑道:“正是!小人奉主人之命,在此恭候多时,请往这边用些粗点。”说着恭恭敬敬的引着二人来到一座酒楼。
酒楼中店伴也不待那人吩咐,立即摆上酒馔,说是粗点,却是十分丰盛精致的酒席。胡斐和程灵素都感奇怪。见那商人坐在下首相陪,举止恭谨,一句不提何人相请,二人也就不再问,随意吃了些。
酒饭已罢,那商人道:“请两位到这边休息。”下得酒楼,便有从人牵了三匹大马过来。三人上了马,那商人在前引路,出市镇行了五六里,到了一座大庄院前。垂杨绕宅,白墙乌门,气派不小。
门前站着六七名家丁,见了那商人,一齐垂手肃立。那商人请胡斐和程灵素到大厅用茶,桌上摆满果品细点。胡斐心想:“我若问他何以如此接待,他不到时候,定不肯说,且让他弄足玄虚,我只随机应变便了。”和程灵素随意谈论沿途风物景色,没去理睬那人。那商人只恭敬相陪,对两人的谈论竟不插口半句。
用罢点心,那商人说道:“胡爷和这位姑娘旅途劳顿,请内室洗澡更衣。”胡斐心想:“听他口气,似不知程姑娘的来历,如此更妙。他如果敢向毒手药王的弟子下毒,正好自讨苦吃。”随着家丁走进内堂。另有仆妇前来侍候程灵素往后楼洗沐。
两人稍加休息,又到大厅,你看我,我看你,见对方身上衣履都焕然一新。程灵素低声笑道:“胡大哥,过新年吗?打扮得这么齐整。”胡斐见她脸上薄施脂粉,清秀之中微增娇艳之色,竟似越看越美,浑不似初会时那么肌肤黄瘦,黯无光采,笑道:“你可真像新娘子一般呢。”程灵素脸上一红,转过了头不理。胡斐暗悔失言,但偷眼相瞧,她脸上却不见有何怒色,目光中只露出又顽皮、又羞怯的光芒。
这时厅上又已丰陈酒馔,那商人向胡斐敬了三杯酒,转身入内,回出时手捧托盘,盘中放着个红布包袱,打开包袱,里面是一本泥金笺订成的簿子,封皮上写着“恭呈胡大爷印斐哂纳”九字。他双手捧着簿子呈给胡斐,说道:“小人奉主人之命,将这份薄礼呈交胡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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