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姓蔡老者接口道:“李师侄的话很是。于是我们从五个支派中挑了十名好手,在西京较量拳脚兵器,斗了这一个多月,仍是比不出一个众望所归、技胜各派的人来。虽有人胜了,输的人却又不服。现下咱们在这儿光明正大的当众决一胜败,人人都亲眼得见,玩艺儿谁高谁低,大家众目所睹,没人能够偏私。那一位本门功夫最高的,就算是西岳华拳门的掌门人,到掌门人大会中去显显身手,倘若真能为本门挣得个大大彩头,大家便当真奉他为掌门人。今后各支派的事务,仍由各支长自行料理,倘若涉及华拳门的门户大事,便请掌门人处分。他既为本派立下大功,有这个名分,也是该的。各位以为如何?”台下众人齐声喝采,更有许多人噼噼啪啪的鼓掌。
胡斐心想:“原来是西岳华拳门在这里聚会。”他张目四望,想要找个隐僻所在,抱着马春花溜出去,但各处通道均在灯火照耀之下,园中聚着的总有二百来人,只要一出去,定会给人发见,低声道:“只盼他们快些举了掌门人出来,越早散场越好。”
只听得最先上台那人说道:“蔡师伯的话,句句是金玉良言。晚辈这些年来一直在艺字派勾当事务,胆敢代本派的全体师兄弟们说一句,待会推举了掌门人出来,我们艺字派全心全意听从掌门人吩咐。他老人家说什么便是什么,艺字派决没一句异言。”台下一人高声叫道:“好!”声音拖得长长的,便如台上的人唱了一句好戏,台下看客叫好一般,其中讥嘲之意,却也甚是明显。
台上那人微微一笑,说道:“其余各派怎么说?”只见台下一个个人站起,说道:“我们成字派决不敢违背掌门人的话。”“他老人家吩咐什么,我们行字派一定照办。”“天字派遵从号令,不敢有违。”“涯字派是小弟弟,大哥哥们带头干,小弟弟自然决不能有第二句话。”
台上那人道:“好!各支派齐心一致,那再好也没有了。眼下各支派的支长,各位前辈师伯师叔,都已到齐,只天字派姬师伯没来。他老人家捎了信来,说派他令郎姬师兄赴会。但等到此刻,姬师兄还没到。这位师兄行事素来神出鬼没,说不定这当儿早已到了,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说到这里,台上台下一齐笑了起来。
胡斐俯到那汉子耳边,低声道:“你姓姬,是不是?”那汉子点了点头,眼中充满了迷惘之色,实不知这一男二女是甚路道。
台上那人说道:“姬师兄一人没到,咱们已足足等了他一天半夜,总也对得住了,日后姬师伯也不能怪责咱们。现下要请各位前辈师伯师叔们指点,本门这位掌门人是如何推法。”
众人等了一晚,为的便是要瞧这一出推举掌门人的好戏,听到这里,全都兴高采烈,台下各人也不依次序,纷纷叫嚷:“凭功夫比试啊!”“谁也不服谁,不凭拳脚器械,那凭什么?”“真刀真脚,打得人人心服,自然是掌门人了。”
那姓蔡的老者咳嗽一声,朗声道:“本来嘛,掌门人凭德不凭力,后生小子玩艺儿再高明,也不能越过德高望重的前辈去。”顿了一顿,眼光向众人一扫,又道:“可是这一次情形不同啦。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之中,既是英雄聚会,自然要各显神通。咱们西岳华拳门倘若举了个糟老头儿出去,人家能不能喝一句采,赞一句:‘好,华拳门的糟老头儿德高望重,够糟够老,老而不死’?”众人听得哈哈大笑。
程灵素也禁不住抿住了嘴,心道:“这糟老头儿倒会说笑话。”
那姓蔡的老者大声道:“华拳四十八,艺成行天涯。可是几百年来,华拳门这四十八路拳脚器械,没一个人能说得上路路精通。今日嘛,那一位玩艺儿最高,那一位便执掌本门。”众人刚喝得一声采,忽然后门上擂鼓般的敲了起来。众人一愕,有人道:“是姬师兄到了!”有人便去开门。灯笼火把照耀,拥进来一队官兵。
胡斐左手握住了程灵素的手,两人相视一笑,危机当前,更加心意相通。但当相互再望一眼时,程灵素却黯然低下了头去,她忽然想到了袁紫衣:“我和大哥一同死在这里,不知袁姑娘会怎样?”她心知胡斐这时也一定想到了袁紫衣:“我和二妹一同死在这里,不知袁姑娘会怎样?”
领队的武官走入人丛,查问了几句,听说是西岳华拳门在此推举掌门人,那武官的神态登时十分客气,但还是提起灯笼到各人脸上照看,又在园子前后左右巡查。胡斐和程灵素缩在假山之中,见灯笼渐渐照近,心想:“不知这武官的运气如何?倘若他将灯笼到假山中来一照,只好请他当头吃上一刀。”
忽听得台上那人说道:“那一位武功最高,那一位便执掌本门。这句话谁都听见了。众位师伯师叔、师兄姊妹,便请一一上台来显显绝艺。”他这句话刚说完,众人眼前一亮,一个身穿淡红衫子的少妇跳到台上,说道:“行字派弟子高云,向各位前辈师伯师兄们讨教。”众人见她露的这一手轻功姿式美妙,兼之衣衫翩翩,相貌又好,都喝了一声采。那武官转头瞧得呆了,那里还想到去搜查刺客?
台下跟着便有一个少年跳上,说道:“艺字派弟子张复龙,请高师姊指教。”高云道:“张师兄不必客气。”右腿半蹲,左腿前伸,右手横掌,左手反钩,正是华拳中出手第一招“出势跨虎西岳传”。张复龙提膝回环亮掌,应以一招“商羊登枝脚独悬”。两人各出本门拳招,斗了起来。二十余合后,高云使招“回头望月凤展翅”,扑步亮掌,一掌将张复龙击下台去。
那武官大声叫好,连说:“了不起,了不起!”台下又有一名壮汉跃上,说了几句客气话,便跟高云动手。这一次却是高云一个失足,给那壮汉推得摔个筋斗。那武官说道:“可惜,可惜!”没兴致再瞧,率领众官兵出门又搜查去了。
程灵素见官兵出门,松了口气,但见戏台上一个上,一个下,斗之不已,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才选得掌门人出来。看胡斐时,却见他全神贯注的凝望台上两人相斗,程灵素心想:“这两人的拳脚打得虽狠,也不见得有多高明,大哥为什么瞧得这么出神?”低声道:“大哥,过了大半个时辰啦,得赶快想个法儿才好。再不施针用药,便要耽误了。”胡斐“嗯”了一声,仍目不转瞬的望着台上。
不久一人败退下台,另一人上去和胜者比试。说是同门较艺,然而相斗的两人定是不同支派的门徒,虽非性命相搏,但胜负关系支派的荣辱,各人都全力以赴。这时门中高手尚未上场,眼前这些人也不是真的想能当上掌门人,只华拳门五个支派向来明争暗斗,乘此机会,以往相互有过节的便在台上好好打上一架,拳来脚去,着实热闹。
程灵素见胡斐似乎看得呆了,心想:“大哥天性爱武,一见别人比试便什么都忘了。”伸手在他背上轻轻一推,低声道:“眼下情势紧迫,咱们闯出去再说。这些人都是武林好汉,动以江湖义气,他们未必便会去禀报官府。”胡斐摇了摇头,低声道:“别的事也还罢了,福大帅的事,他们怎能不说?那正是立功的良机。”程灵素道:“要不,咱们冒上一个险,便在这儿给马姑娘用药,只是天光白日的耽在这儿,非给人瞧见不可。”说到后来,语音已十分焦急。她向来安详镇定,这时若非当真紧迫,决不致这般不住口的催促。
胡斐“嗯”了一声,仍目不转睛的瞧着台上两人比武。程灵素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待会救不了马姑娘,可别怪我。”胡斐忽道:“好,虽然瞧不全,也只得冒险一试。”程灵素一怔,问道:“什么?”胡斐道:“我去夺那西岳华拳的掌门人。老天爷保佑,若能成功,他们便须听我号令。”
程灵素大喜,连连摇晃他手臂,说道:“大哥,这些人如何能是你对手?一定成功,一定成功!”胡斐道:“难在我须得使他们的拳法,一时三刻之间,又怎记得了这许多?对付庸手也还罢了,少时高手上台,这几下拳法定不管使,非露出马脚不可。他们若知我不是本门弟子,纵然得胜,也不肯推我做掌门人。”说到这里,不禁又想起了袁紫衣。她各家各派的武功似乎无一不精,倘若她在此处,由她出马,定比自己有把握得多。其实,他心中若不是念兹在兹的有个袁紫衣,又怎想得到要去夺华拳门的掌门?
但听得“啊哟”一声大叫,一人摔下台来。台下有人骂道:“他妈的,下手这么重!”另一人反唇相稽:“动上了手,还管什么轻重?你有本事,上去找场子啊。”那人粗声道:“好,咱哥儿俩便比划比划。”另一人却只管出言阴损:“我不是你十八代候补掌门人的对手,不敢跟您老人家过招。您老慢慢儿的候补着吧。”
胡斐站起身来,说道:“倘若到了时辰,我还没能夺得掌门人,你便在这儿给马姑娘施针用药,咱们走一步瞧一步。”拿起那姓姬汉子蒙脸的黄巾,蒙在自己脸上。
程灵素“嗯”了一声,微笑道:“人家是九家半总掌门,难道你便连一家也当不上?”她这句话一出口,立即好生后悔:“为什么总念念不忘的想着袁姑娘,又不断提醒大哥,叫他也念念不忘?”见胡斐昂然走出假山,瞧着他的背影,又想:“我便不提醒,他难道便有一刻忘了?”见他大踏步走向戏台,不禁又甜蜜,又心酸。
胡斐刚走到台边,却见一人抢先跳了上去,正是刚才跟人吵嘴的那个大汉。胡斐心想:“待这两人分出胜败,又得耗上许多功夫,多耽搁一刻,马姑娘便多一刻危险。”
跟着纵起,半空中抓住那汉子背心,说道:“师兄且慢,让我先来。”
胡斐这一抓施展了家传大擒拿手,大拇指扣住那大汉背心第九椎节下的“筋缩穴”,小指扣住了他第五椎节下的“神道穴”。这大汉虽身躯粗壮,那里还能动弹?胡斐乘着那一纵之势,站到台口,顺手挥出,将那大汉掷下,刚好令他安安稳稳的坐入一张空椅。
他这一下突如其来的显示了一手上乘武功,台下众人无不惊奇,倒有一半人站起身来。但见他脸上蒙了一块黄巾,面目看不清楚,脑后拖着条油光乌亮的大辫子,显然年纪不大。这般年纪而有如此功力,台下所有见多识广之人尽皆诧异。
胡斐向台上那人一抱拳,说道:“天字派弟子程灵胡,请师兄指教。”
程灵素在假山背后听得清楚,听他自称“程灵胡”,不禁微笑,心中随即一酸:“倘若他当真是我的亲兄长,倒免却了不少烦恼。”
台上那人见胡斐这等声势,心下先自怯了,恭恭敬敬的还礼道:“小弟学艺不精,还请程师兄手下留情。”胡斐道:“好说,好说!”当下更不客套,右腿半蹲,左腿前伸,右手横掌,左手反钩,正是华拳中出手第一招“出势跨虎西岳传”。那人转身提膝伸掌,应以一招“白猿偷桃拜天庭”,这一招守多于攻,全是自保之意。胡斐扑步劈掌,出一招“吴王试剑劈玉砖”。那人仍不敢硬接,使一招“撤身倒步一溜烟”。胡斐不愿跟他多耗,便使“斜身拦门插铁闩”,这是一招拗势弓步冲拳,左掌变拳,伸直了猛击,右拳跟着冲击而出。那人见他拳势沉猛,奋力挡架。胡斐手臂上内力一收一放,将他轻轻推下台去。
只听得台下一声大吼,先前让胡斐掷下的那名大汉又跳了上来,喝道:“奶奶的,你算什么东西……”胡斐抢上一步,使招“金鹏展翅庭中站”,双臂横开伸展。那大汉竟没法在台口站立,给胡斐的臂力逼退,又摔了下去。这一次胡斐恼他出言无礼,使了三分劲力,喀喇一响,那大汉压烂了台前两张椅子。
他连败二人后,台下众人纷纷交头接耳,都向天字派的弟子探询这人是谁的门下,但天字派的众弟子却无人得知。艺字派的一个前辈道:“这人本门的武功不纯,显是带艺投师的,十之八九,是姬老三新收的门徒。”成字派的一个老者道:“那便是姬老三的不是了,他派带艺投师的门徒来争夺掌门人之位,岂不是反把本门武功比了下去?”
这姬老三,便是天字派的支长。他武功在西岳华拳门中算得第一,只是五年前中风后两腿瘫了,现下虽不良于行,威名仍是极大,同门师兄弟对他都忌惮三分。众人见这“天字派的程灵胡”武功了得,而姬老三派来的儿子姬晓峰始终没露面,都道他便是姬老三的门徒,却那知姬晓峰早给胡斐点中了穴道,躺在假山后面动弹不得。那姬老三武功一强,为人不免骄傲,双腿瘫痪后闭门谢客,将一身武功都传给了儿子。华拳门五位支长高手比试功夫一月有余,无人艺能服众,议定各出本派好手群聚北京,凭武功以定掌门,姬晓峰对这掌门之位志在必得。他武功已赶得上父亲的九成,性格却不及父亲光明磊落。他悄悄躲在假山之后,要瞧明白了对手各人的虚实,然后出来一击而中,不料阴错阳差,却给胡斐制住。
他只道是别个支派的阴谋,伏下别派高手来对付自己。适才他和对手只拆得数招,即遭点中穴道,一身武功全没机会施展,父亲和自己的全盘计较,霎时间付于流水,心下恚怒之极,只盼能上台去再和胡斐拚个你死我活。但听得胡斐将各支派好手一个个打下台来,看来再也无人制服得他,于是加紧运气急冲穴道,要手足速得自由。但胡斐的点穴功夫是祖传绝技,姬晓峰所学与之截然不同。他平心静气的潜运内力,也决不能自解给闭住的穴道,何况这般狂怒忧急,蛮冲急攻?一轮强运内力之后,突然间气入岔道,登时晕去。
程灵素全神贯注瞧着胡斐在戏台上跟人比拳,但见他一招一式,果然全是新学来的“西岳华拳”,心道:“大哥于武学一门,似乎天生便会的。这西岳华拳招式繁复,他只在片刻之间瞧人拆解过招,便都学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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