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悲声渐止,只见十余人陆续走上一个土丘。
胡斐身旁的那秀才相公叫道:“道长,你约的朋友到啦。”那独臂道人说道:“妙极,妙极!小兄弟,咱们来拚斗三百合。”说着纵身奔下土丘。胡斐便迎了上去。
那道人奔到离胡斐尚有数丈之处,忽地纵身跃起,半空拔剑,藉着这一跃之势,疾刺过来。这一刺出手之快,势道之疾,当真威不可当。胡斐见他如此凶悍,激起了少年人的刚强之气,也立即纵身跃起,半空拔刀。那道人尚未落地,两人在空中一凑合,当当当当四响,刀剑撞击四下,两人同时落下地来。
这中间那道人攻了两剑,胡斐还了两刀。两人四脚一着地,立时又是当当当当当当六响。土丘之上,采声大作。
那道人剑法凌厉,迅捷无伦,在常人刺出一剑的时刻之中,往往刺出了四五剑。胡斐心想:“你会快,难道我便不会?”展开“胡家快刀”,也是在常人砍出一刀的时刻之中砍出了四五刀。相较之下,那道人的剑刺还是快了半分,但剑招轻灵,刀势沉猛,胡斐的刀力,却又比他重了半分。
两人以快打快,什么腾挪闪避,攻守变化,到后来全说不上了,直是闭了眼睛狠斗,只听得叮叮当当刀剑碰撞,如冰雹乱落,如众马奔腾,又如数面羯鼓同时击打,繁音密点,快速难言。
那独臂道人快攻狠斗,大呼:“痛快,痛快!”剑招越来越凌厉。胡斐暗暗心惊,陡逢强敌,将生平所学尽数施展出来,刀法之得心应手实为从所未有,自己独个儿练习之时,那有这等快法?他这胡家刀法精微奇奥之处甚多,不逢强敌,数招间即足取胜,其妙处不显,这时给那独臂道人一逼,才现出刀法中的绵密精巧来。
那独臂道人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大阵大仗,当此快斗之际,竭力要寻这少年刀法中的破绽,只见他刀刀攻守并备,不求守而自守,不务攻却暗藏攻着,每一招之后,均伏下精妙后招,那里有丝毫破绽可寻?
这独臂道人的功力经验实比胡斐深厚得多,倘若并非快斗,胡斐和他见招拆招,自求变化,独臂道人此时已然得胜。但越打越快之后,胡斐来不及思索,只将平素练熟了一套“快刀”使将出来应付。这路“快刀”乃明末大侠“飞天狐狸”所创,传到胡斐之父胡一刀手上,又加了许多变化妙着。胡斐学刀时心存强敌,练得精熟,此刻持之临敌,与胡一刀亲自出阵已无多大分别,所差者只火候而已。
不到一盏茶时分,两人已拆解了五百余招,其快可知。时刻虽短,但那道人已额头见汗,胡斐全力以赴,亦汗流浃背,两人都可听到对方粗重的呼吸。
剧斗正酣,胡斐和那独臂道人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只是剑刺刀劈,招数绵绵不绝,谁也不能先行罢手,亦不能稍有容让。
刀剑相交,叮当声中,忽听得一人长声唿哨,跟着远处传来兵刃碰撞和吆喝之声。那独臂道人一声长笑,托地跳出圈子,叫道:“且住!小兄弟,你刀法很高,这当口有敌人来啦!”
胡斐一怔之间,只见东北角和东南角上影影绰绰,有六七人奔了过来。黑夜中刀光一闪一烁,这些人手中都持着兵刃。又听得背后传来吆喝之声,胡斐回过头来,见西北方和西南方也均有人奔到,约略一计,少说也有二十人之谱。
独臂道人叫道:“十四弟,你回来,让二哥来打发。”那指引胡斐过来的书生手持一根黄澄澄的短棒模样兵刃,本在拦截西北方过来的对手,听到独臂道人的叫唤,答应了一声,手中兵刃一挥,竟发出呜呜声响,反身奔上小丘,和众人并肩站立。
月光下胡斐瞧得分明,福康安正站在小丘上,他身旁的十余人中,还有三四个是女子。胡斐大喜:“四面八方来的这些人都和福康安为敌,不知是那一家的英雄好汉?瞧这些人的轻身功夫,武功都非寻常。我和他们齐心协力,将福康安这奸贼擒住,岂不是好?”但转念又想:“福康安这恶贼想不到武功竟然奇高,我及不上他,他手下那些人又均是硬手,瞧他们这般肆无忌惮的模样,莫非另行安排下阴谋?”
正自思疑不定,只见四方来人均已奔近,眼看之下,更加大惑不解,奔来的二十余人之中,半数是身穿血红僧袍的藏僧,余人穿的均是清宫卫士服色。他纵身靠近程灵素,低声道:“二妹,咱们果然陷入了恶贼的圈套,敌人里外夹攻,难以抵挡。咱们向正西方冲!”
程灵素尚未回答,清宫卫士中一个黑须大汉越众而出,手持长剑,大声说道:“是无尘道人么?久仰你七十二路追魂夺命剑天下无双,今日正好领教。”那独臂道人冷冷的道:“你既知无尘之名,尚来挑战,可算得大胆。你是谁?”
胡斐听了那黑须卫士的话,禁不住脱口叫道:“是无尘道长?”无尘笑道:“正是!赵三弟夸你少年英雄,果然不错。”胡斐惊喜交集,道:“可是……可是,那福康安……我赵三哥呢?”
那黑须大汉回答无尘的话道:“在下德布。”无尘道:“啊,你便是德布。我在回疆听人言道:最近皇帝老儿找到了一只牙尖爪利的鹰犬,叫作什么德布,称做什么‘满洲第一勇士’,是个什么御前侍卫的头儿。便是你了?”他连说三个“什么”,只把德布听得心头火起,喝道:“不错!你既知我名,还敢到天子脚下来撒野,当真活得不耐烦了……”
他“不耐烦了”四字刚脱口,寒光一闪,无尘长剑已刺向身前。德布横剑挡架,当的一响,双剑相交,嗡嗡之声不绝,显是两人剑上劲力均甚浑厚。无尘赞了声:“也还可以!”剑招源源递出。德布的剑招远没无尘快捷,但门户守得极是严密,偶而还刺一剑,却也十分狠辣,那“满洲第一勇士”的称号,果然并非幸致。
胡斐曾听圆性说过,红花会二当家无尘道人剑术之精,算得天下第一,想不到自己竟能跟他拆到数百招不败,不由得心头暗喜,自忖:“幸亏我不知他便是无尘道长,否则震于他的威名,心中一怯,只怕支持不到一百招便败下来了。”又想:“他是红花会英雄,赵三哥的朋友,然则那福康安,难道我当真认错了人?”
正自凝神观看无尘和德布相斗,两名清宫侍卫欺近身来,喝道:“抛下兵器!”胡斐道:“干什么?”一名侍卫道:“你胆敢拒捕么?”胡斐道:“拒捕便怎样?”那侍卫道:“小贼大胆!”举刀砍来。胡斐闪身避开,还了一刀。不料另一名侍卫手中一柄铁锤蓦地里斜刺打到,击在胡斐的刀口上,此人膂力甚大,兵器又是奇重。胡斐和无尘力战之余,手臂隐隐酸麻,拿捏不住,单刀脱手,直飞起来。那人一锤回转,便向他背心横击。
胡斐兵刃离手,却不慌乱,身形一闪,避开了他铁锤,顺势一个肘槌,撞正他腰眼。那人大声叫道:“啊哟,好小子!”痛得手中铁锤险些跌落。跟着又有两名侍卫上来夹攻,一个持鞭,一个挺着一枝短枪。
程灵素叫道:“大哥,我来帮你。”抽出柳叶刀,欲待上前相助。胡斐道:“不用,且瞧瞧你大哥空手入白刃的手段。”程灵素见他在四个敌人之间游走闪避,情势似乎甚险,但听他说得悠闲自在,又知他武功了得,便站在一旁,挺刀戒备。
胡斐展开从小便学会的“四象步法”,东跨一步,西退半步,在四名高手侍卫之间穿来插去。他这“四象步”按着东青龙、西白虎、北玄武、南朱雀四象而变,每象七宿,又按二十八宿之形再生变化。敌人的四件兵刃有轻有重,左攻右击,可是他步法奇妙,往往在间不容发之际避过敌人兵刃,有时相差不过数寸之微,可就是差着这么几寸,便即夷然无损。程灵素初时还担着老大心事,但越瞧越放心,到后来瞧着他精妙绝伦的步法,竟感心旷神怡。
这四名侍卫都是满洲人,未入清宫之时,号称“关东四杰”,实是一流高手。胡斐凭着“四象步”自保,可是几次乘隙反击,却也未曾得手,一转念间,已明其理,适才和无尘道人剧斗,耗力太多,这时元气未复,一到动用真力,不免差之厘毫。他一经想通,当即平心静气,只避不攻,在四名侍卫夹击之下缓缓调息。
那边无尘急攻数十招,都给德布一一挡开,不禁焦躁,暗道:“十年不来中原,今日首次出手便即不利。难道当真老了,不中用了?”其实无尘适才与胡斐快招比拼,时刻虽短,耗劲甚大,而这德布的武功亦确大有过人之处。何况无尘不过心下焦躁,德布却已背上冷汗淋漓,越打越怕,但觉对手招数神出鬼没,出剑之快,实非人力之所能及,暗想自己纵横天下,从未遇到过这般劲敌,待要认输败退,却想今日一败,这“赐穿黄马褂、御前侍卫班领、满洲第一勇士、统领大内十八高手”一长串的衔头却往那里搁去?把心一横,豁出了性命奋力抵挡。
无尘见胡斐赤手空拳,以一敌四,自己手中有剑,却连一个敌人也拾夺不下,他生性最是好胜,愈老弥甚,当下一剑快似一剑,着着抢攻。德布见敌人攻势大盛,剑锋织成了一张光幕,自己周身要害尽在他剑光笼罩之下,自知不敌,数度想要招呼下属上来相助,但一想到“大伙儿齐上”这五个字一出口,一生英名便付于流水,硬是强行忍住,心想自己方当壮年,这独臂道人年事已高,剑招虽狠,自己只要久战不屈,拖得久了,对方气力稍衰,便有可乘之机。
无尘高呼酣战,精神愈长。众侍卫瞧得心下骇然,但见两人剑光如虹,使的是什么招数早已分辨不清。小丘上众人静观两人剧斗,见无尘渐占上风,都想:“道长英风如昔,神威不减当年,可喜可贺!”
猛听得无尘大叫一声:“着!”当的一响,一剑刺在德布胸口,跟着又是喀喇一声,手中长剑折断。原来德布衣内穿着护胸钢甲,这一剑虽然刺中,他却毫无损伤,反而折了对方长剑。无尘一怔之下,德布已挺剑刺中他右肩。
小丘上众人大惊,两人疾奔冲下救援。只听得无尘喝道:“牛头掷叉!”手中半截断剑飞出,刺入了德布咽喉。德布大叫一声,往后便倒。
无尘哈哈大笑,叫道:“是你赢,还是我赢?”德布颈上中了断剑,虽不致命,却已斗志全失,颤声道:“是你赢!”无尘笑道:“你接得我这许多剑招,又能伤我肩头,大是不易!好,瞧在你刺伤我一剑的份上,饶了你性命!”
两名侍卫抢上扶起德布,退在一旁。无尘得意洋洋,肩伤虽然不轻,却漫不在乎,缓缓走上土丘,让人为他包扎伤口,兀自指指点点,评论胡斐的步法。
胡斐内息绵绵,只觉精力已复,深吸一口气,猛地抢攻,霎息间拳打足踢,但听得“啊哟!”“哎呀!”四声呼叫,单刀、铁锤、钢鞭、花枪,四般兵刃先后飞出。胡斐飞足踢倒两人,拳头打晕一人,跟着左掌掌力猛吐,将最后一名卫士打得口喷鲜血,十几个筋斗滚了出去。
但听得小丘上众人采声大作。无尘的声音最是响亮:“小胡斐,打得妙啊!”
土丘上采声未歇,又有五名侍卫欺近胡斐身边,却都空手不持兵刃。左边一人道:“大家空手斗空手!”胡斐道:“好!”刚说得一个“好”字,突觉双足已让人紧紧抱住,跟着背上又有一人扑上,手臂如铁,扼住了他头颈,同时又有一人抱住了他腰,另外两人便来拉他双手。
原来这一次德布所率领的“大内十八高手”倾巢而出。那“大内十八高手”,乃是“四满、五蒙、九藏僧”。乾隆皇帝自与红花会打了一番交道后,从此不信汉人,近身侍卫一个汉人也不用,都是选用满洲、蒙古、西藏的勇士充任。这四满、五蒙、九藏僧,尤为大内侍卫中的精选。这五个蒙古侍卫擅于摔跤相扑之技,胡斐一个没提防,已给缠住。
他一惊之下,随即大喜:“这擒拿手法,正是我家传武功之所长。”双手既给拉住,身子向后仰跌,双手顺势用劲,自外朝内一合,砰的一声,拉住他双手的两名侍卫脑门碰脑门,同时昏晕。
胡斐双手脱缚,反过来抓住扼在自己颈中的那只手,一扭之下,喀的一声,那人腕骨早断,跟着喀喀两响,又扭断了抱住他腰那侍卫的臂骨。
这五名蒙古侍卫摔跤之技熟练精湛,汉满蒙回藏各族武士中极少敌手。摔跤讲究的是将对手摔倒压住,胡斐这般小巧阴损的断骨擒拿,却是摔跤的规矩所不许。两名侍卫骨节折断,大是不忿,虽已无力再斗,却齐声怒叫:“犯规,犯规!”倒也叫得理直气壮。胡斐笑道:“你们五个打我一个,犯不犯规?”两名蒙古侍卫一想不错,五个打一个确是先坏了规矩,“犯规”两字便喊不出口了。
余下那人兀自死命抱住胡斐双腿,一再运劲,要将他摔倒。胡斐喝道:“你放不放手?”那人叫道:“自然不放。”胡斐左手抓下,捏住了他背心上“大椎穴”。那人登时全身麻软,双手只得松开。胡斐提起他身子,右手跟着抓住他腰,双手使劲,“嘿”的一声,将他掷出数丈之外。但听得扑通一响,水花飞溅,他落下之处,却是生长芦苇的一个烂泥水塘。那人摔得头昏脑胀,陷身污泥,哇哇大叫。
胡斐与四名满洲侍卫游斗甚久,打发这五名蒙古侍卫却兔起鹘落,干净利落。众人但见五名侍卫一拥而上,拖手拉足,将他擒住,跟着便砰嘭、喀喇、啊哟、“犯规,犯规!”、扑通、“哇哇!”诸般怪声不绝。四名侍卫委顿在地,一名侍卫飞越数丈,投身水塘。这一次小丘上众人不再喝采,却轰然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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