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道:“皇上,奴才打听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皇上听了一定十分欢喜。”康熙道:“什么好消息?”韦小宝将嘴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老贱人是假太后,真的太后还好端端地在慈宁宫中。”在康熙面前,他终究不敢口出“老婊子”三字。
康熙大吃一惊,颤声道:“什么?什么假太后?”
韦小宝于是将假太后囚禁太后、她自己冒充太后为非作恶之事,一一说了。
康熙只听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隔了好一会,才道:“有这等事?有这等事?……你怎么知道?”韦小宝道:“奴才知道老贱人心地恶毒,只怕她加害皇上,因此买通了慈宁宫里的宫女,暗中监视,只要一觉情形不对,就来奏知皇上,咱们好先下手为强。奴才今日一进宫,那宫女就将这件大事跟我说了。”
康熙额头汗水涔涔而下,颤声道:“那宫女呢?”韦小宝道:“我想这件事情太大,倘若她泄漏出去,那可不得了。因此奴才大胆,将她推入了一口井里,倒也没旁人瞧见。唉,实在对她不住。”康熙点了点头,脸上闪过一丝宽慰之色,道:“办得好,明儿你捞起她尸身,妥为安葬,查明她家属,厚加抚恤。”韦小宝道:“是,是,遵皇上吩咐办理。”
康熙道:“事不宜迟,咱们即刻去慈宁宫。”说着站起身来,摘下墙上两口宝剑,将一口交了给韦小宝,低声道:“这事就咱两人去干,可不能让宫女太监们知道了。”
韦小宝点头道:“皇上,老贱人武功厉害,我一进房就抱住她,皇上一剑先斩断她一条手臂,然后再问详情。”康熙点头道:“好!”韦小宝道:“皇上还是多带侍卫,候在慈宁宫外,当真情形不对,只好叫人进来。否则倘若奴才抱不牢假太后,这贱人行凶,冲撞了皇上万金之体,那……那可不妥了。”
康熙点了点头,打定了主意:“倘若非要侍卫相助不可,事成之后,将这些侍卫处死灭口便是。”
康熙出得书房,传八名侍卫护驾,来到慈宁宫外,命侍卫在花园中远远守候,与韦小宝两人走向太后寝殿。慈宁宫的宫女太监纷纷跪下迎接。康熙道:“你们都到花园去,谁也不许过来。”众人凛遵退开。
韦小宝知道当日假太后向他师父九难拍了七掌“化骨绵掌”,阴毒掌力尽数逼还给自身,他师父虽教了化解之法,但自此之后,只要一使内力,全身骨骼立即寸断。屈指算来,此时体内掌力尚未化尽,就算已经化去,谅她也不敢动武,再加自己有五龙令在手,一切有恃无恐,心下泰然。康熙却知这假太后武功厉害,自己所学的功夫全是她所授,即使加上个韦小宝,两人仍和她相差甚远,只有两人以双剑攻她空手,打她个措手不及,就如当年暗算鳌拜一般,才能取胜,是以一踏进寝殿,手掌心中就渗出汗水。
韦小宝心想:“今日是立大功的良机,我向老婊子扑将过去,皇上只道我奋不顾身,其实只不过是打一只动弹不得的死狗。见到疯狗,老子远而避之,打死狗嘛,老子最拿手不过。”低声道:“这贱人武功了得,皇上千万不可涉险。由奴才先上!”康熙点点头,右手紧紧抓住了剑柄。
走进寝殿,却见殿中无人,床上锦帐低垂。
太后的声音从帐中传了出来:“皇帝,你多日不到慈宁宫来了,身子可安好吗?”
康熙先前每日来慈宁宫向太后请安,自从得悉内情之后,心中说不出的憎恨,便来得甚疏。两人没料到她白天也睡在床上,先前商量好的法子便不管用了。康熙道:“听说太后身子不适,儿子瞧太后来着。”向韦小宝使个眼色,吩咐:“挂起了帐子!”韦小宝应道:“喳!”走向床前。太后道:“我怕风,别挂帐子。”
康熙心想:“如不理她的话,迳去揭开帐子,只怕她有了提防。”说道:“是,不知太后是什么不舒服,服过药了么?”太后道:“服过了。太医说受了小小风寒,不打紧的。”康熙道:“儿子想瞧瞧太后面色怎样?有没发烧?”太后叹了口气,道:“我面色很好,不用瞧了。皇帝回去休息罢。”康熙心下起疑:“不知她在捣什么鬼?”
韦小宝见寝殿中黑沉沉地,当下转过身子,向着康熙大打手势,示意让自己去抱住了她双脚,皇帝便一剑斩落。
突然之间,康熙心念一动:“倘若小桂子所说的言语都是假的,那便如何?虽然那男人假扮宫女,确为实情,但说不定太后只秽乱宫禁,并无别情。我这一剑砍了下去,如果她竟是真太后,并非假冒,我岂不是既胡涂,又不孝?宁可让假太后有了提防,不得不召进侍卫来擒拿,可不能鲁莽从事,由我亲手斩伤了真太后。”当即摇摇头,挥手命韦小宝退开,说道:“太后,儿子放心不下。”快步走到床前,伸手揭开帐子。
锦帐两下一分,只见太后急速转身,面向里床,但就这么一瞥之间,康熙已见到太后脸颊瘦削,容貌大不相同,说道:“太后,你老人家近来忽然瘦了很多。”语音已然发颤。
太后叹了口气,道:“自从五台山回来后,胃口一直不好,每天吃不上半碗饭,照照镜子,几乎自己也不认得了。”
康熙心想:“小桂子的话果然不假。这老贱人没料到我突然会来,她睡在床上,没人瞧见,今日没乔装改扮,是以说什么也不肯让我瞧她容貌。我已亲眼目睹,难道还会弄错?”怒火中烧,大声道:“啊哟,太后,一只大老鼠钻到了挂毡后面。来人哪,快卷起挂毡来捉老鼠!”说着急退两步,生怕假太后见事情败露,便即暴起发难。
只听太后颤声道:“挂毡后面有什么老鼠?”韦小宝上前拉动羊毛索子,卷起挂毡,露出柜门。康熙道:“咦!原来这里有只大柜子,老鼠钻进柜里去啦!”心想:“这时候事情已揭开了大半,她已然有备,再也不能偷袭了。”退到门口,向韦小宝招招手,道:“传侍卫进来。柜子里有古怪声音,别要躲藏着刺客,惊吓了太后。”
韦小宝道:“是。”向着门外大声叫道:“传侍卫。”
八名侍卫走到寝殿门口,躬身听旨。
太后怒道:“皇帝,你在玩什么花样?”康熙笑道:“啊,是了,建宁公主躲在柜子里玩捉迷藏。太后,我到处找她不到,定是在柜子里。”右手挥了挥。韦小宝过去开柜,但柜门上了锁,打不开。康熙笑道:“太后,柜子的钥匙在那里?”
太后怒道:“我身子不舒服,你们两个小孩子却到我屋里来玩,快快给我出去。”众侍卫知皇帝常和建宁公主比武闹玩,听太后这么说,都露出笑容。
康熙说道:“把柜门撬开来。太后身子欠安,咱们别打扰她老人家。”
韦小宝应道:“是。”从靴筒中拔出匕首,插入了柜门,轻轻一割,锁扣已断,一拉之下,柜门应手而开,只见柜内堆着一条锦被,似乎便是那晚在柜中所见,却那里有什么人?
韦小宝一惊,寻思:“那天晚上明明见到真太后给藏在柜里,怎么忽然不见了?莫非老婊子怕泄漏了大事,将真太后杀了?”翻开柜中锦被,依稀见到被底有一部书,似乎便是《四十二章经》,忙放下锦被盖住,回过头来,见康熙一脸惊疑之色,再向床上瞧去,只见那被窝高高隆起,似乎另行藏得有人,喜道:“公主藏在太后被窝里。”
康熙急道:“快拉她出来。”只怕假太后见事情败露,立即杀了真太后。
韦小宝抢到床边,从太后足边被底伸手进去,要把真太后拉出来,触手之处,却是一条毛茸茸的大腿,不由得大吃一惊。便在此时,一只大脚突然撑出,踹中他胸膛。韦小宝“啊哟”一声大叫,跌了出去。
被窝一掀,一个赤条条的肉团从被中跃出,连被抱着太后,向门口冲去。
八名侍卫大惊,急忙拦阻,给那赤裸肉团一撞,三名侍卫飞摔出去。那肉团抱了太后直冲而出。康熙奔到门口,但见那肉团奔跃如飞,身法奇快,几个起伏,已到了御花园墙边,一跃上了墙头,随即翻身出外。康熙叫道:“快追!”三名侍卫给那赤裸肉团一撞,倒在地下爬不起来。余下五名侍卫绕出围墙,再也瞧不见那肉团的影子。
韦小宝脑海中一片混乱,胸口剧痛,挣扎着爬起,奔到柜边,伸手入被,抓起那部经书藏入怀中,只听得康熙在花园中大叫:“回来,回来!”韦小宝又一交摔倒。听得脚步声响,众侍卫奔回,康熙在寝宫外吩咐众侍卫:“大家站好,别出声。”
康熙回进寝殿,关上房门,低声问道:“怎么一回事?”
韦小宝扶桌站起,说道:“妖……妖怪!”惊得脸上已无半分血色。康熙摇头道:“不是妖怪!是老贱人的奸夫。”韦小宝兀自不明所以,问道:“什么奸夫?”康熙道:“那是个男人。你没瞧清楚么?一个又矮又胖的男人。”韦小宝又吃惊,又好笑,颤声道:“老贱人被窝里,藏着一个不穿衣服的……矮胖子男人!”
康熙神色严重,道:“真太后呢?”韦小宝道:“最好别……别给老贱人害死了……”忽然想到一事,掀开太后床上褥子,说道:“床底下有暗格。”只见暗格中放着一柄出鞘的白金蛾眉钢刺,此外更无别物,沉吟道:“咱们掀开床板瞧瞧。”
康熙抢上前去,帮着韦小宝掀开床板,只见一个女子横卧在地下一张垫子上,身上盖着薄被。当床板放上之时,看来距她头脸不过半尺光景。
寝殿中黑沉沉地瞧不清楚,康熙叫道:“快点了蜡烛。”韦小宝点起烛火,拿着烛台凑近一照,见那女子容色苍白,鹅蛋脸儿,果然便是那晚藏在柜中的真太后。
康熙以前见到真太后时,年纪尚甚幼小,相隔多年,本已分不出真假,但见这女子和平日所见的太后相貌极似,忙扶她起来,问道:“是……是太后?”
那女子见烛火照在脸前,一时睁不开眼,道:“你……你……”韦小宝道:“这位是当今皇上,亲自来救圣驾。”那女子眼睁一线,向康熙凝视片刻,颤声道:“你……你当真是皇上?”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伸臂搂着康熙,紧紧抱住。
韦小宝拿着烛台退开几步,四下照着,不见再有什么奸夫、刺客、假宫女之类,心想:“皇上和真太后相会,必有许多话说。我多听一句,脑袋儿不稳一分。”将烛台放在桌上,悄悄退出,反手带上了殿门。
只见门外院子中八名侍卫和宫女太监直挺挺的站着,个个神色惶恐,他招手将众人召到花园之中,说道:“刚才皇上跟建宁公主闹着玩捉迷藏。公主穿了一套古怪衣衫,扮成好像一个大肉球一般,跳了出去,大伙儿可瞧见没有?”
一名侍卫十分乖觉,忙道:“是,是。建宁公主身手好快,扮的模样也真好玩。”
韦小宝微微一笑,说道:“这些孩子们的玩意儿,皇上不想让人家知道。有那一个嘴巴发痒,脖子上的脑袋瓜儿坐得不稳,想多嘴多舌,胡说八道?”
众侍卫、宫女、太监齐声道:“我们不敢!”
韦小宝点点头,向着三名给撞倒受伤的侍卫道:“你们怎么搞的,无端端的受了伤?”一名侍卫道:“回副总管:小人三个儿今日上午练武艺,大家出手重了些,互相打伤了。”韦小宝骂道:“你奶奶的,自己兄弟,练武艺也出手这般重,又不是拚命!”
三名侍卫齐道:“是,是,下次一定小心。”韦小宝道:“受了伤的,每个人去支二十两银子汤药费。”三名侍卫忙躬身道谢。韦小宝道:“你奶奶的,爹娘养到你们这么大,这条性命可不太便宜啊。大伙儿倘若还想留着脑袋瓜儿吃饭的,这几张狗嘴,就都给我小心些!如怕自己睡着说梦话,干脆自己把舌头割掉了的好。你们一个个给老子报上名来。”
众侍卫、宫女、太监都报了自己姓名。韦小宝道:“好,今日捉迷藏的事,今后老子只要听到半点风声,不管是谁多口,总之三十五人一起都砍了。你们服不服了?”众人心中明白,大家见到了刚才的怪事,不免性命难保,皇上多半要杀人灭口。桂公公这么说,实是救了自己性命,感激之下,一齐跪下磕头,说道:“谢公公救命大恩。”韦小宝挥手道:“谢我干什么?是皇上的恩典。”
他回到寝殿门口,坐在阶石上静静等候,直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听得康熙叫道:“小桂子进来。”他初时不应,表示坐得挺远,听不到屋里话声。待康熙叫了第二声,才答应道:“是!来了。”他走进寝殿,只见太后和康熙并肩坐在床上,手拉着手,两人脸上均有泪痕。
他跪下磕头,说道:“太后大喜,皇上大喜。外面一共是三十五名奴才,今日皇上跟建宁公主捉迷藏之事,要是有那一个胆敢泄漏半句,奴才把这三十五人尽数处死,一个不留。他们都已吓破了胆子,料想也没那一个敢胡说八道。”康熙点了点头。韦小宝道:“倘若要现下就杀了,以免后患,奴才这就去办。”
康熙微一迟疑。太后道:“今日你我母子相见,实是天大的喜事,不可多伤人命。”
康熙接口道:“是!咱们须得大做佛事,感谢上天和菩萨保佑。”太后凝视韦小宝,道:“你小小年纪,立下这许多功劳,实在难得。”韦小宝道:“那都是太后和皇上的洪福。只恨做奴才的无能,没尽忠办事,不能及早揭破奸谋,累得太后受了这许多年辛苦。”
太后心中一酸,流下泪来,向康熙道:“须得好好封赏这孩子才是。”康熙道:“是,是。小桂子,你官已做得不小了,今日再封你一个爵位。我大清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太后恩典,封你为一等子爵。”
韦小宝磕头谢恩,道:“谢太后恩典,谢皇上恩典。”心想:“这子爵有什么用?值得多少银子?”见康熙挥了挥手,便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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