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一听,怒气又生,问道:“雅克萨城内有座小山,你可知叫什么名字?”费要多罗回头问了随员,答道:“叫高助略山。”韦小宝懂得罗刹语中“高助略”即为“鹿”,说道:“我们中国话叫做鹿鼎山。你可知我封的是什么爵位?”费要多罗道:“阁下是鹿鼎公,用我们罗刹话说,就是高助略山公爵。”韦小宝道:“这样一来,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了。明知我是鹿鼎公,却要把我的鹿鼎山占了去,岂不是要我做不成公爵么?”费要多罗忙道:“不,不,决无此意。”
韦小宝问道:“你是什么爵位?”费要多罗道:“敝人是洛莫诺沙伐侯爵。”韦小宝道:“好,那么洛莫诺沙伐是属于中国的地方。”费要多罗吃了一惊,随即微笑道:“敝人的封邑洛莫诺沙伐尚在莫斯科之西,怎能是中国的地方?”
韦小宝道:“你说你的封邑叫作老猫拉屎法……”费要多罗道:“洛莫诺沙伐。”
韦小宝不理他,继续说道:“从我们的京城北京,到老猫拉屎法一共有几里路?要走几天?”费要多罗道:“从洛莫诺沙伐到莫斯科,一共五百多里路,五天的路程。从莫斯科到北京,总得走三个月罢。”韦小宝道:“这样说来,从北京到老猫拉屎法,得走三个月零五天,路程是远得很了。”费要多罗道:“很远,很远!”韦小宝道:“这样的路程,老猫拉屎法当然不属于中国的了。”费要多罗微笑道:“公爵说得再对没有了。”
韦小宝举起酒杯,道:“请喝酒。”罗刹人嗜酒如命,酒杯放在费要多罗面前已久,酒香阵阵冲鼻,主人没举杯,他不敢便饮,这时见韦小宝举杯,心中大喜,忙一饮而尽。
清方随员又给他斟上酒,从食盒中取出菜肴,均是北京名厨的烹饪。罗刹国其时开化未久,要到日后彼得大帝长大,与其姊苏菲亚公主夺权而胜,将苏菲亚幽禁于修女院之中,然后大举输入西欧文化。当韦小宝之时,罗刹国一切器物制度、文明教化,远远不及欧洲法意等国,更与中国相去甚远,至于烹饪之精,迄至今日,俄国仍和中国相差十万八千里。当年在尼布楚城外,费要多罗初尝中华美食,自然目瞪口呆,几乎连自己的舌头也吞下肚去了。韦小宝陪着他尝遍每碟菜肴,解释何谓鱼翅,何谓燕窝,如何令鸭掌成席上之珍,如何化鸡肝为盘中之宝,只听得费要多罗欢喜赞叹,欣羡无已。
韦小宝随口问道:“贵使这一次是那一天离开莫斯科的?”费要多罗道:“敝人于四月十二日奉了公主殿下谕示,从莫斯科出发。”韦小宝道:“很好。来,再干一杯。我们这位佟公爷酒量很好,你们两位对饮几杯。”当下佟国纲向费要多罗敬酒,对饮三杯。
韦小宝道:“贵使是本月到尼布楚的罢?”费要多罗道:“敝人是上个月十五到的。”韦小宝道:“嗯,从四月十二行到七月十五,路上走了三个多月。”费要多罗道:“是,走了三个多月。幸好天时已暖,道上倒也并不难走。”韦小宝大拇指一翘,赞道:“很好!贵使这一番说了真话,终于承认尼布楚不是罗刹国的了。”
费要多罗喝了十几杯酒,已微有醉意,愕然道:“我……我几时承认了?”韦小宝笑道:“从北京到老猫拉屎法,得走三个多月,路程很远,因此老猫拉屎法不是中国地方。从莫斯科到尼布楚,你也走了三个多月,路程可也不近,尼布楚自然不是罗刹国的了。”
费要多罗睁大了眼睛,一时无辞可对,呆了半晌,才道:“我们俄罗斯地方大得很,那是不同的。”韦小宝道:“我们大清国地方可也不小哪。”费要多罗强笑道:“贵使爱开玩笑,这……这两件事,是……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韦小宝道:“贵使定要说尼布楚是罗刹国地方,那么咱们交换一下。我到莫斯科去,请公主封你为尼布楚伯爵,封我为老猫拉屎法公爵。这老猫拉屎法城就算是中国地方了。”
费要多罗满脸胀得通红,急道:“这……这怎么可以?”不禁大为担忧,心想公主是他情人,倘若给他在枕头边灌了大碗中国迷汤,竟尔答允交换,那就糟糕透顶了。又想:“我那洛莫诺沙伐是祖传的封邑,物产丰富,如给公主改封到了尼布楚,这里气候寒冷,人丁稀少,可要了我的老命啦。何况我现下是侯爵,改封为尼布楚伯爵,岂不是降级?”
韦小宝见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笑道:“你想连我的封地雅克萨也占了去,叫我做不成鹿鼎公。我有什么法子?只好去做老猫拉屎法公爵了。虽然你这封邑的名字太难听,什么老猫拉屎、小狗拉尿的,可也只得将就将就了。”
费要多罗寻思:“你中国想占我的洛莫诺沙伐,那是决无可能。不过你韦小宝已受过我俄罗斯帝国的封爵,倘若来谋我的封邑,倒也麻烦。我们也不是真的要雅克萨,这雅克萨已经给你们打下来了,再要你们退出来,自然不肯。”于是脸露笑容,说道:“既然雅克萨城是贵使的封邑,我们就退让一步,两国仍以黑龙江为界,不过雅克萨城和城周十里之地,属于中国。这完全是看在贵使份上,最大的让步了。”
韦小宝心想:“你们打败了仗,还这么神气活现。倘若这一战是你们罗刹人胜的,只怕连北京城也要划给你们了。”说道:“咱们打过一仗,不知是你们胜了,还是我们胜了?”费要多罗皱起眉头道:“小小接仗,也不能说谁胜谁败。我们公主殿下早有严令,为了顾全跟贵国和好,不许开仗,因此贵国军队进攻之时,敝国将士都没还手。否则的话,局面就大大不同了。”韦小宝一听大怒,说道:“原来罗刹兵枪炮齐放,仍不算还手?”费要多罗道:“他们不过是守御本国土地,不算还手。罗刹人真的打起仗来,不会只守不攻的。两国要是大战,罗刹火枪手和哥萨克骑兵就会进攻北京城了。”
韦小宝怒极,心道:“你奶奶的,你这黄毛鬼说大话吓人。我要是给你吓倒了,我跟你姓,做你儿子,我不叫韦小宝,叫作‘小宝费要多罗’。”他到过莫斯科,知道罗刹人习惯是名前姓后,但费要多罗是名非姓,他却又不知,说道:“那很好,大大的好!侯爵大人,你可知道我心中最盼望的是什么事?”
费要多罗道:“这倒不知道,请你指教。”韦小宝道:“我现下是公爵,心中只盼望加官进爵,封为郡王、亲王。”费要多罗心想:“加官进爵,哪一个不想?”微笑道:“公爵大人精明能干,深得贵国皇帝宠信,只要再立得几件功劳,加封为郡王、亲王,那是确定无疑的。敝人诚心诚意,恭祝你早日成功。”
韦小宝低声道:“这件事可得你帮忙才成,否则就怕办不成。”费要多罗一愕,说道:“敝人当得效劳,只不知如何帮法?”
韦小宝俯嘴到他耳边,轻轻说道:“我们大清国的规矩,只有打了大胜仗,立下军功,才能封王。现下我国太平无事,反叛都已扑灭,再等二三十年,恐怕也没仗打。我想封王,那就为难得很了。这次划界议和,你什么都不要让步,最好派兵向我们挑战,将我们这里的大臣杀死一个两个。咱们两国就大战一场。你派火枪手、哥萨克骑兵去进攻北京。我们和瑞典国联盟,派兵来打莫斯科。只杀得沙尘滚滚,血流成河,如果我占了莫斯科,占了老猫拉屎法,我就可以封王了。拜托,拜托,千万请你帮这个大忙!说话悄声些,别让别人听见了。”
费要多罗越听越惊,心想这少年胆大妄为,为了想封王,不惜挑起两国战火,还要和瑞典国联盟,这一仗打了起来,将来谁胜谁负虽然不知,但此时彼众我寡,双方军力悬殊,这眼前亏是吃定了的;心下好生后悔,实不该虚声恫吓,说什么火枪队和哥萨克骑兵攻打北京城,这少年信以为真,非但不惧,反而欢天喜地,这一下当真是弄巧成拙了,但如露出怯意,不免又给他看得小了,一时不由得彷徨失措。
韦小宝又道:“莫斯科离这里太远了,大清兵开去攻打,实在没把握,说不定吃个败仗,皇上反要怪我……”费要多罗一听有了转机,脸现喜色,忙道:“是,是。奉劝阁下还是别冒险的好。”韦小宝道:“我只是想立功封王,又不想灭了罗刹国。贵国地方很大,我也决计没本事灭得了。”费要多罗又连声称是。韦小宝低声道:“这样罢,你发兵去打北京,我就发兵打尼布楚,咱哥儿俩各打各的。打下了北京,是你的功劳;打下了尼布楚,是我的功劳。你瞧这计策妙是不妙?”
费要多罗暗暗叫苦,自己手边只二千多人马,要反攻雅克萨也无能为力,却说什么去攻打北京,心想再不认错,说不定这少年要弄假成真,只得苦笑道:“请公爵大人不必介意。刚才我说火枪手和哥萨克骑兵攻打北京城,那是当不得真的,是我说错了,全部收回。”
韦小宝奇道:“话已说出了口,怎么收回?”费要多罗道:“敝人向公爵大人讨个情,请你忘了这句话。”韦小宝道:“这么说来,你们罗刹兵是不去攻打北京的了?”
费要多罗道:“不会,决计不会。”韦小宝道:“你们也不想强占我的雅克萨城了?”
费要多罗摇头道:“不会,不会了。”韦小宝道:“这尼布楚城,你们也决计不敢要了?”
费要多罗一怔,说道:“这尼布楚城,是我们沙皇的领地,请公爵大人原谅。”
韦小宝心想:“苏州人说:‘漫天讨价,着地还钱。’我向他要尼布楚,是要不到手的。且向他要尼布楚以西的地方,瞧他怎么说?”说道:“咱们这次和议,一定要公平交易,童叟无欺,谁也不能吃亏,是不是?”费要多罗点头道:“正是。两国诚意划界,树立永久和平。”韦小宝道:“那好得很。这边界倘若划得太近莫斯科,是你们罗刹人吃了亏;划得太近了北京,是我们中国人吃了亏。最好的法子,是划在中间,二一添作五。”
费要多罗问道:“什么叫二一添作五?”韦小宝道:“从莫斯科到北京,大约是三个月路程,是不是?”费要多罗道:“是。”韦小宝道:“三个月分为两份,是多少时候?”费要多罗不解其意,随口答道:“是一个半月。”韦小宝道:“对了。咱们也不用多谈了,大家各回本国京城。然后你从莫斯科出发东行,我从北京出发西行。大家各走一个半月,自然就碰头了,是不是?”费要多罗道:“是。不知大人这么干是什么用意?”
韦小宝道:“这是最公平的划界法子啊。我们碰头的地方,就是两国的边界。那地方离莫斯科是一个半月路程,离北京也是一个半月路程。你们没占便宜,我们也没占便宜。但我们这一场胜仗,就算白打了。算起来还是你们占了便宜,是不是?”
费要多罗满脸胀得通红,说道:“这……这……这……”站起身来。
韦小宝笑道:“你也觉得这法子非常公平,是不是?”费要多罗连忙摇手,道:“不,不!绝对不可以。如此划界,岂不是将俄罗斯帝国的一半国土划了给你?”韦小宝道:“不会是一半啊。你们在莫斯科以西,还有很多国土,那些土地就不用跟中国二一添作五。又何必这样客气?”
费要多罗只气得直吹胡子,隔了好一会,才道:“公爵大人,你如诚心议和,该当提些通情达理的主张出来。这样……这样的法子,要将我国领土分了一半去,那……那太也欺人太甚。”说着气呼呼的往下一坐。腾的一声,只震得椅子格格直响。
韦小宝低声道:“其实议和划界,没什么好玩,咱们还是先打一仗,你说好不好?”费要多罗不住喘气,忍不住便要拍案而起,大喝一声:“打仗便打仗!”但想到这一仗打下去,后果实在太过严重,己方又全无胜望,只得强行忍住,默不作声。
韦小宝突然伸手在桌上一拍,笑道:“有了,有了,我另外还有个公平法子。”伸手入怀,取出两粒骰子,吹一口气,掷在桌上,说道:“你不想打仗,又不愿二一添作五,咱们来掷骰子,从北京到莫斯科,算是一万里路程,咱们分成十份,每份一千里。我跟你掷骰子赌十场,每一场的赌注是一千里国土。如你运气好,赢足十场,那么一直到北京城下的土地,都算罗刹国的。”
费要多罗哼了一声,道:“要是我输足十场呢?”韦小宝笑道:“那你自己说好了。”费要多罗道:“难道莫斯科以东的万里江山,就通统都是中国的了?”韦小宝道:“我猜你运气也不会这样差,十场之中连一场也赢不了。你只消赢得一场,就保住了一千里土地,两场二千里,赢得六场,就有便宜了。”费要多罗怒道:“有什么便宜?莫斯科以东六千里,本来就是俄国地方。七千里、八千里,也都是俄国的地方。”
韦小宝与费要多罗二人不住口的交涉,作翻译的荷兰教士在旁不断低声译成中国话。佟国纲、索额图等听在耳里,初时觉得费要多罗横蛮无理,竟然要以黑龙江为界,直逼中国辽东,那是满洲龙兴之地,如何可受夷狄之逼?心中都感恼怒;后来听得韦小宝说渴欲打仗立功,以求裂土封王,俄使便显得色厉内荏,不敢接口;再听得韦小宝东拉西扯,什么交换封邑、二一添作五,又是什么掷骰子划界,每注一千里土地,明知是胡说八道,对方决计不会答允,但费要多罗的气焰却已大挫,均想:“罗刹人横蛮,确然名不虚传,要是跟他们一本正经的谈判,非处下风不可。皇上派韦公爵来主持和议,果真大有知人之明。这番邦鬼子是野蛮人,也只有韦公爵这等不学无术的市井流氓,才能跟他针锋相对,以蛮制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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