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聪见郭靖在一旁似乎不感兴趣,问道:“你不爱学么?”郭靖道:“妈妈说的,不可跟人家打架。学了本事打人,妈妈要不高兴的。”
韩宝驹轻轻骂道:“胆小的孩子!”朱聪又问:“那么刚才你们为什么打架?”郭靖道:“是他们先打我们的。”柯镇恶低沉了声音道:“要是你见到了仇人段天德,那怎么办?”郭靖小眼中闪出怒光,道:“我杀了他,给爹爹报仇。”柯镇恶道:“你爹爹一身好武艺,尚且给他杀了。你不学本事,当然打他不过,又怎能报仇?”郭靖怔怔的发呆,无法回答。韩小莹道:“所以哪,本事是非学不可的。”他们说的是嘉兴话,与临安乡音相近,郭靖倒也懂得。朱聪向左边荒山一指,说道:“你要学本事报仇,今晚半夜里到这山上来找我们。不过,只能你一个人来,除了你这个小朋友之外,也不能让旁人知道。你敢不?怕不怕鬼?”
郭靖仍呆呆不答。拖雷却道:“你教我本事罢。”
朱聪忽地拉住他手膀一扯,左脚轻轻一勾,拖雷扑地倒了。他爬起身来,怒道:“你干么打我?”朱聪笑道:“这就是本事,你学会了吗?”拖雷很是聪明,当即领悟,照式学了一遍,说道:“你再教。”朱聪向他面门虚晃一拳,拖雷向左闪避,朱聪右拳早到,正打在他鼻子之上,只是这一拳并不用力,触到鼻子后立即收回。拖雷大喜,叫道:“好极啦,你再教。”朱聪忽地俯身,肩头在他腰里轻轻一撞,拖雷猛地跌了出去。全金发飞身去接住,稳稳的将他放在地下。
拖雷喜道:“叔叔,再教。”朱聪笑道:“你把这三下好好学会,大人都不一定打得赢你了。够啦,够啦。”转头问郭靖道:“你学会了么?”
郭靖正自呆呆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茫然摇了摇头。七怪见拖雷聪明伶俐,相形之下,郭靖更显得笨拙,不禁怅然若失。韩小莹一声长叹,眼圈儿不禁红了。全金发道:“我瞧也不必多费精神啦。好好将他们母子接到江南,交给丘道长。比武之事,咱们认输算了。”朱聪道:“这孩子资质太差,不是学武的胚子。”韩宝驹道:“他没一点刚烈之性,我也瞧来不成。”七怪用江南土话纷纷议论。韩小莹向两孩子挥挥手道:“你们去罢。”拖雷拉了郭靖,欢欢喜喜的走了。
江南七怪辛苦六年,在茫茫大漠中奔波数千里,一旦寻到了郭靖,本来喜从天降,不料只欢喜得片刻,便见郭靖资质显然甚为鲁钝,决难学会上乘武功,不由得心灰意懒。这番难过,只有比始终寻不到郭靖更甚。韩宝驹提起软鞭,不住击打地下沙子出气,只打得尘沙飞扬,兀自不肯停手,只南山樵子南希仁始终一言不发。
柯镇恶道:“四弟,你说怎样?”南希仁道:“很好。”朱聪道:“什么很好?”南希仁道:“孩子很好。”韩小莹急道:“四哥总是这样,难得开一下金口,也不肯多说一个字。”南希仁微微一笑,道:“我小时候也很笨。”他向来沉默寡言,每一句话都思虑周详之后再说出口来,是以不言则已,言必有中。
六怪听他这么说,登时犹如见到一线光明,已不如先时那么垂头丧气。张阿生道:“对,对!我几时又聪明过了?”说着转头向韩小莹瞧去。
朱聪道:“且瞧他今晚敢不敢一个人上山来。”全金发道:“我瞧多半不敢。我先去找到他的住处。”说着跳下马来,遥遥跟着拖雷与郭靖,望着他们走进蒙古包里。
当晚七怪守在荒山之上,将至亥时三刻,斗转星移,却那里有郭靖的影子?
韩宝驹叹道:“江南七怪威风一世,到头来却败在这臭道士手里!”
朱聪道:“全真教在江北抗金杀敌,救护百姓,忠肝义胆,为国为民。全真七子个个武功高强,侠义为怀,武林中众所敬服。听说丘处机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咱们败在他手下,也不损名头,何况大家都是为了救护忠义的后人,这是堂堂正正的大好事,江湖上朋友们知道了,人人要赞一个‘好’字!”六人听了齐声称是,心中舒畅。
但见西方天边黑云重重叠叠的堆积,头顶却是一片暗蓝色的天空,更无片云。西北风一阵缓,一阵急,明月渐至中天,月旁一团黄晕。韩小莹道:“只怕今晚要下大雨。一下雨,这孩子更不会来了。”张阿生道:“那么咱们明儿找上门去。”柯镇恶道:“资质笨些,也不打紧。但这孩子要是胆小怕黑,唉!”说着摇了摇头。
七人正自气沮,韩宝驹忽然“咦”了一声,向草丛里一指道:“那是什么?”月光之下,只见青草丛中三堆白色的东西,模样诡奇。
全金发走过去看时,见三堆都是死人的骷髅头骨,却叠得整整齐齐。他笑道:“定是那些顽皮孩子搞的,把死人头排在这里……啊,什么?……二哥,快来!”
各人听他语声突转惊讶,除柯镇恶外,其余五人都忙走近。全金发拿起一个骷髅递给朱聪,道:“你瞧!”朱聪就他手中看去,见骷髅的脑门上有五个窟窿,模样就如用手指插出来的一般。他伸手往窟窿中一试,五只手指刚好插入五个窟窿,大拇指插入的窟窿大些,小指插入的窟窿小些,犹如照着手指的模样细心雕刻而成,显然不是孩童的玩意。
朱聪脸色微变,再俯身拿起两个骷髅,见两个头骨顶上,仍各有刚可容纳五指的洞孔,不禁大起疑心:“难道是有人用手指插出来的?”但想世上不会有如此武功高强之人,五指竟能洞穿头骨,暗自沉吟,口中不说。
韩小莹叫道:“是吃人的山魈妖怪么?”韩宝驹道:“是了,定是山魈。”全金发沉吟道:“若是山魈,怎会把头骨这般整整齐齐的排在这里?”
柯镇恶听到这句话,跃将过来,问道:“怎么排的?”全金发道:“一共三堆,排成品字形,每堆九个骷髅头。”柯镇恶惊问:“是不是分为三层?下层五个,中层三个,上层一个?”全金发奇道:“是啊!大哥,你怎知道?”柯镇恶不答他问话,急道:“快向东北方、西北方各走一百步。瞧有什么?”
六人见他神色严重,甚至近于惶急,大异平素泰然自若之态,不敢怠慢,三人一边,各向东北与西北数了脚步走去,片刻之间,东北方的韩小莹与西北方的全金发同时大叫:“这里也有骷髅堆。”
柯镇恶飞身抢到西北方,低声喝道:“生死关头,千万不可大声。”三人愕然不解,柯镇恶早已急步奔到东北方韩小莹等身边,同样喝他们禁声。张阿生低声问:“是妖怪呢还是仇敌?”柯镇恶道:“是凶徒,厉害之极。我哥哥就是给他们杀死的!”这时西北方的全金发等都奔了过来,围在柯镇恶身旁,听他这么说,无不惊心。
六人素知他兄长柯辟邪武功比他更高,为人精明了得,竟惨死人手,那么仇敌必定凶厉无比。江南七怪相互间本来无事不说,决不隐瞒,但柯辟邪之死,还只是一两年前之事,柯镇恶竟始终不说原由经过,以及对头的来历。
柯镇恶拿起一枚骷髅头骨,仔细抚摸,将右手五指插入头骨上洞孔,喃喃道:“练成了,练成了,果然练成了。”又问:“这里也是三堆骷髅头?”韩小莹道:“不错。”柯镇恶低声道:“每堆都是九个?”韩小莹道:“一堆九个,两堆只有八个。”柯镇恶道:“快去数数那边的。”韩小莹飞步奔到西北方,俯身一看,随即奔回,说道:“那边每堆都是七个,都是死人首级,肌肉未烂。”柯镇恶低声道:“那么他们马上就会到来。”将骷髅头骨交给全金发,道:“小心放回原处,别让他们瞧出有过移动的痕迹。”全金发放好骷髅,回到柯镇恶身边。六兄弟惘然望着大哥,静待他解说。
只见他抬头向天,脸上肌肉不住扭动,森然道:“这是铜尸铁尸!”朱聪吓了一跳,道:“铜尸铁尸不早就死了么,怎么还在人世?”柯镇恶道:“我也只道已经死了。却原来躲在这里暗练九阴白骨爪。各位兄弟,大家快上马,向南急驰,千万不可再回来。驰出一千里后等我十天,我第十一天不到,就不必再等了。”韩小莹急道:“大哥你说什么?咱们喝过血酒,立誓同生共死,怎么你叫我们走?”柯镇恶连连挥手,道:“快走,快走,迟了可来不及啦!”韩宝驹怒道:“你瞧我们是无义之辈么?”张阿生道:“江南七怪打不过人家,留下七条性命,也就是了,那有逃走之理?”
柯镇恶急道:“这两人武功本就十分了得,现今又练成了九阴白骨爪。咱们七人绝不是对手。何苦在这里白送性命?”六人知他平素心高气傲,从不服输,以长春子丘处机如此武功,也胆敢与之拚斗,毫不畏缩,对这两人却这般忌惮,想来对方定然厉害无比。全金发道:“那么咱们一起走。”柯镇恶冷冷的道:“这二人既然未死,杀兄大仇,不能不报。”
南希仁道:“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他言简意赅,但说了出来之后,再无更改。
柯镇恶沉吟片刻,素知各人义气深重,原也决无临难自逃之理,适才他说这番话,危急之际顾念众兄弟的性命,已近于口不择言,自知不合,叹了口气,说道:“好,既是如此,大家千万要小心了。那铜尸是男人,铁尸是女人,两个是夫妻,江湖上称为‘黑风双煞’。两年前,黑风双煞初练九阴白骨爪,戕害良善,我兄长柯辟邪受人之邀,前去围攻除害,当时他派人通知我,叫我一起参与,但那时我们七人正在大漠找寻李氏。我不愿抛开李氏去向的线索而前往参战,而且参与围攻的好手甚众,并不在乎我是否加入。黄沙莽莽,想不到直到今日,才撞到郭靖这小子。去年春天,我才得知兄长在围攻中不幸为黑风双煞所害,又从传讯人口中,得知了黑风双煞的来历和功夫,自忖非他二人之敌,杀兄之仇一时也报不了,便对六弟妹隐忍不言,以免反而害了六弟妹性命。”说到这里,神情严重,又道:“大家须防他们手爪厉害。六弟,你向南走一百步,瞧是不是有口棺材?”
全金发连奔带跑的数着步子走去,走满一百步,没见到棺材,仔细察看,见地下露出石板一角,用力一掀,石板纹丝不动。转回头招了招手,各人一齐过来。张阿生、韩宝驹俯身用力,叽叽数声,两人合力抬起石板。月光下只见石板之下是个土坑,坑中并卧着两具尸首,穿着蒙古人装束。
柯镇恶跃入土坑之中,说道:“那两个魔头待会练功,要取尸首应用。我躲在这里,出其不意的攻他们要害。大家四周埋伏,千万不可先让他们惊觉了。务须等我发难之后,大家才一齐拥上,下手不可有丝毫留情,这般偷袭暗算虽不够光明磊落,但敌人实在太狠太强,若非如此,咱七兄弟个个性命不保。”他低沉了声音,一字一句的说着,六兄弟连声答应。柯镇恶又道:“那两人机灵之极,稍有异声异状,在远处就能察觉。把石板盖上罢,只要露一条缝给我透气就是。”说着向天卧倒。六人依言,轻轻把石板盖上,各拿兵刃,在四周草丛树后找了隐蔽的所在分别躲好。
韩小莹见柯镇恶如此郑重其事,与他平素行迳大不相同,又是挂虑,又是好奇,躲藏时靠近朱聪,悄声问道:“黑风双煞是什么人?”
朱聪道:“两年前,大哥的兄长柯辟邪派人来知会大哥,说要去围攻黑风双煞,大哥怕泄漏风声,只叫我一个儿跟他一起见那个来报讯之人,帮他过一过眼,瞧来人是否玩什么花样骗人。那人说道:铜尸铁尸是东海桃花岛岛主的弟子……”韩小莹低声道:“是桃花岛的人物,那是我们浙江同乡?”朱聪道:“是啊,听说是给桃花岛主革逐出门了。这两人心狠手辣,武功高强,行事又十分机灵,当真神出鬼没。他们害死了柯大侠之后,听说江湖上不见了他们的踪迹,大家都只道他们恶贯满盈,已经死了,那知道却是躲在这穷荒极北之地。”
韩小莹问道:“这二人叫什么名字?”朱聪道:“铜尸是男的,名叫陈玄风。他脸色焦黄,有如赤铜,脸上又从来不露喜怒之色,好似僵尸一般,因此人家叫他铜尸。”韩小莹道:“那么那个女的铁尸,脸色是黑黝黝的了?”朱聪道:“不错,她姓梅,名叫梅超风。”韩小莹道:“大哥说他们练九阴白骨爪,那是什么功夫?”朱聪道:“我也没听说。”
韩小莹向那叠成一个小小白塔似的九个骷髅头望去,见到顶端那颗骷髅一对黑洞洞的眼孔正好对准着自己,似乎直瞪过来一般,不觉心中一寒,转过头不敢再看,沉吟道:“怎么大哥从来不提这回事?难道……”
她话未说完,朱聪突然左手在她口上一掩,右手向小山下指去。韩小莹从草丛间望落,只见远处月光照射之下,一个臃肿的黑影在沙漠上急移而来,甚是迅速,暗道:“惭愧!原来二哥和我说话时,一直在毫不懈怠的监视敌人。”
顷刻之间,那黑影已近小山,这时已可分辨出来,原来是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是以显得特别肥大。韩宝驹等先后都见到了,均想:“这黑风双煞的武功果然怪异无比。两人这般迅捷的奔跑,竟能紧紧靠拢,相互间寸步不离!”六人屏息凝神,静待大敌上山。朱聪握住点穴用的扇子,韩小莹把剑插入土里,以防剑光映射,右手紧紧抓住剑柄。只听山路上沙沙声响,脚步声直移上来,各人心头怦怦跳动,只觉这一刻特别长。这时西北风更紧,西边的黑云有如大山小山,一座座的涌将上来。
过了一阵,脚步声停息,山顶空地上竖着两个人影,一个站着不动,头上戴着皮帽,似是蒙古人打扮,另一人长发在风中飘动,却是个女子。韩小莹心想:“那必是铜尸铁尸了,且瞧他们怎生练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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