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易已收起了“比武招亲”的锦旗,执住郭靖的手连声道谢慰问,正要和他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忽然哒哒哒拖鞋皮声响,呛啷啷三股叉乱鸣,黄蓉与侯通海一逃一追,奔了回来。黄蓉手中扬着两块布条,看侯通海时,衣襟给撕去了两块,露出毛茸茸的胸口。再过一阵,吴青烈和马青雄一个挺枪、一个执鞭,气喘吁吁的赶来。其中又少了个断魂刀沈青刚,想是给黄蓉做了手脚,不知打倒在那里了。这时黄蓉和侯通海又已奔得不见了人影。旁观众人无不又是奇怪,又觉好笑。
突然西边一阵喝道之声,十几名军汉健仆手执藤条,向两边乱打,驱逐闲人。众人纷纷往两旁让道。只见转角处六名壮汉抬着一顶绣金红呢大轿过来。
小王爷的众仆从叫道:“王妃来啦!”小王爷皱眉骂道:“多事,谁去禀告王妃来着?”仆从不敢回答,待绣轿抬到比武场边,争着抢上侍候。绣轿停下,只听得轿内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怎么跟人打架啦?大雪天里,也不穿长衣,回头着了凉!”声音甚是娇柔。
穆易远远听到这声音,有如身中雷轰电震,耳中嗡的一声,登时出了神,心中突突乱跳:“怎地这说话的声音,跟我那人这般相似?”随即黯然:“这是大金国的王妃!我想念妻子发了痴,真是胡思乱想。”但还是情不自禁,缓缓走近轿边。只见轿内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手里拿着一块手帕,给小王爷拭去脸上汗水尘污,又低声说了几句不知什么话。小王爷脸有惭色,讪讪的道:“妈,我好玩呢,一点没事。”王妃道:“快穿衣服,咱娘儿俩一起回去。”
穆易又是一惊:“天下怎会有说话声音如此相同之人?”眼见那只雪白的手缩入轿中,轿前垂着一张暖帷,帷上以金丝绣着几朵牡丹。他虽瞪目凝望,眼光又怎能透得过这张金碧辉煌的暖帷。
小王爷的一名随从走到郭靖跟前,拾起小王爷的锦袍,骂道:“小畜牲,这件袍子给你弄得这个样子!”一名随着王妃而来的军汉举起藤条,唰的一鞭往郭靖头上猛抽下去。郭靖侧身让开,随手钩住他手腕,左脚扫出,这军汉扑地倒了。郭靖夺过藤条,在他背上唰唰唰三鞭,喝道:“谁叫你乱打人?”旁观的百姓先前有多人曾给众军汉藤条打中,这时见郭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无不暗暗称快。其余十几名军汉高声叫骂,抢上去救援同伴,为郭靖一双双的提起,扔了出去。
小王爷大怒,喝道:“你还要猖狂?”接住郭靖迎面掷来的两名军汉,放在地下,跟着抢上前去,左足踢向郭靖小腹。郭靖闪身进招,两人又搭上了手。那王妃连声喝止,小王爷对母亲似乎并不畏惧,颇有点儿恃宠而骄,回头叫道:“妈,你瞧我的!这乡下小子到京师来撒野,不好好给他吃点苦头,只怕他连自己老子姓什么也不知道。”
两人拆了数十招,小王爷卖弄精神,存心要在母亲面前显示手段,只见他身形飘忽,掌法灵动,郭靖果然抵挡不住,又给他打中一拳,跟着连摔了两交。
穆易这时再也顾不到别处,凝神注视轿子,只见绣帷一角微微掀起,露出一双秀眼、几缕鬓发,眼光中满是柔情关切,瞧着小王爷与郭靖相斗。穆易望着这双眼睛,身子犹如泥塑木雕般钉在地下,再也动弹不得。
郭靖虽接连输招,却愈战愈勇。小王爷连下杀手,只想伤得他无力再打,但郭靖皮坚肉厚,又练有上乘内功,身上吃几拳并不在乎,而小王爷招术虽巧,功力却以限于年龄,拳脚上未带狠辣内劲,一时也伤不了他。小王爷十指成爪,不断戳出,便以先前伤了穆易的阴毒手法抓向对手。郭靖使出分筋错骨手来,尽能抵挡得住。
斗了一阵,黄蓉与侯通海又一逃一追的奔来。这次侯通海头发上插了老大一个草标,这是出卖物件的记号,插在头上,便是出卖人头之意,自是受了黄蓉的戏弄,但他竟茫然不觉,只发足疾追,后面的黄河二鬼也已不知去向,想必都已给黄蓉打倒在那里了。
梁子翁等无不纳罕,猜不透这瘦小孩子是何等人物,见侯通海奔跑迅捷,却始终追不上这衣衫褴褛的孩子。彭连虎忽道:“难道小子是丐帮中的?”丐帮是当时江湖上第一大帮,帮中都是乞丐。梁子翁脸上肌肉一动,却不答话。
圈子中两个少年拳风虎虎,掌影飘飘,各自快速抢攻,突然间郭靖左臂中了一掌,过一会小王爷右腿给踢了一脚,两人斗得紧了,渐渐靠近,呼吸相闻。旁观众人中不会武艺的固然看得神驰目眩,就是内行的会家子,也觉两人拚斗越来越险,任谁稍一疏神,不死也受重伤。彭连虎和梁子翁手里都扣了暗器,以备在小王爷遇险时相救,眼看两人斗了这许多时候,郭靖虽狠,武艺却不过如此,紧急时定能及时制住。
郭靖斗发了性,他自小生于大漠,历经风沙冰雪、兵戈杀伐,磨练得犷悍坚毅,那小王爷毕竟娇生惯养,似这般狠斗硬拚,武功虽然稍强,竟有点不支起来。他见郭靖左掌劈到,闪身避过,回以右拳。郭靖乘他这拳将到未到之际,右手在他右肘上急拨,抢身上步,左臂已自他右腋下穿入,左手反钩上来,同时右手拿向对方咽喉。小王爷料不到他如此大胆进袭,左掌急翻,刁住对方手腕,右手五指也已抓住郭靖的后领。两人胸口相贴,各自运劲,一个要叉住对方喉头,一个要扭断敌人手腕,眼见情势紧迫,顷刻间胜负便决。
众人齐声惊叫,那王妃露在绣帷外的半边脸颊变得全无血色。穆易的女儿本来坐在地下,这时也跃起身来,脸色惊惶。
小王爷忽然变招,右手陡松,快如闪电般的出掌。只听得啪的一声,郭靖脸上重重中了一掌,给打得头晕眼花,左目中眼泪直流,郭靖蓦地大喝,双手抓住小王爷的衣襟,将他身子举起,出力往地下掷落。这一招既非分筋错骨手,也不是擒拿短打,却是蒙古人最擅长的摔跤之技,是郭靖在大草原中跟着蒙古武士学来的。
那小王爷武功也确有过人之处,身刚着地,立即扑出,伸臂抱住郭靖双腿,两人同时跌倒,小王爷压在上面。他当即放手跃起,回身从军汉手里抢过一柄大枪,挺枪往郭靖小腹上刺去。郭靖急滚逃开,小王爷唰唰唰连环三枪,急刺而至,枪法纯熟之极。
郭靖大骇,一时给枪招罩住了无法跃起,只得仰卧在地,施展空手夺白刃之技想夺他大枪,几次出手都抓夺不到。小王爷抖动枪杆,朱缨乱摆,枪头嗤嗤声响,颤成一个大红圈子。那王妃叫道:“孩儿,别伤人性命。你赢了就算啦!”但小王爷只盼一枪将郭靖钉在地下,母亲的话全没听到。
郭靖只觉耀眼生花,明晃晃的枪尖离鼻头不过数寸,情急中手臂挥出,硬生生格开枪杆,一个筋斗向后翻出,顺手拖过穆易那面“比武招亲”的锦旗,横过旗杆,一招“拨云见日”,挺杆直戳,跟着长身横臂,那锦旗呼的一声直翻出去,罩向小王爷面门。小王爷斜身移步,枪杆起处,圆圆一团红影,枪尖上一点寒光疾向郭靖刺来。郭靖挥旗挡开。
两人这时动了兵刃,郭靖使的是大师父飞天蝙蝠柯镇恶所授的降魔杖法,虽旗杆长大,使来颇不顺手,但杖法变化奥妙,原是柯镇恶苦心练来用以对付铁尸梅超风,招中蕴招,变中藏变,诡异之极。小王爷不识这杖法,挺枪进招,那旗杆忽然倒翻上来,如不是闪避得法,小腹已给挑中,只得暂取守势。
穆易初见那小王爷抡动大枪的身形步法,已颇讶异,后来愈看愈奇,只见他刺、扎、锁、拿、盘、打、坐、崩,招招是“杨家枪法”。这路枪法是杨家的独门功夫,向来传子不传女,在河东山后杨家故乡尚有人习练,此外便不多见,谁知竟会在大金国的京城之中显现。只他枪法虽变化灵动,却非杨门嫡传正宗,有些似是而非,倒似是从杨家偷学去的。他女儿双蛾深蹙,似乎也心事重重。只见枪头上红缨闪闪,长杆上锦旗飞舞,卷得片片雪花狂转急旋。
那王妃见儿子累得满头大汗,两人这一动上兵刃,更刻刻有性命之忧,心中焦急,连叫:“住手,别打啦!”
彭连虎听得王妃的说话,大踏步走向场中,左臂振出,格向旗杆。郭靖斗然间双手虎口剧痛,旗杆脱手飞出。锦旗在半空被风一吹,张了开来,猎猎作响,雪花飞舞中展出“比武招亲”四个金字。
郭靖大吃一惊,尚未看清楚对方身形面貌,只觉风声飒然,敌招已攻到面门,危急中斜窜出去,饶是他身法快捷,彭连虎一掌已击中他手臂。郭靖站立不稳,登时摔倒。彭连虎向小王爷一笑,说道:“小王爷,我给你料理了,省得以后这小子再纠缠不清!”右手后缩,吸一口气,手掌抖了两抖,暴伸而出,猛往郭靖头顶拍落。
郭靖心知无幸,只得双臂挺举,运气往上挡架。灵智上人与参仙老怪对望了一眼,知道郭靖双臂已不能保全,千手人屠彭连虎这掌下来,郭靖手臂非断不可。
就在这一瞬间,人丛中一人喝道:“慢来!”一道灰色人影倏地飞出,一件异样兵刃在空中一挥,彭连虎的手腕已给卷住。彭连虎右腕运劲回拉,哒的一声,将来人的兵器齐中拉断,左掌随即发出。那人低头避过,左手将郭靖拦腰抱起,向旁跃开。众人才看清楚那人是个中年道人,身披灰色道袍,手中拿着的拂尘只剩一个柄,拂尘的丝条已让彭连虎拉断,还绕在他手腕之上。
那道人与彭连虎互相注视,适才虽只换了一招,但均知对方了得。那道人道:“足下可是威名远震的彭寨主?今日识荆,幸何如之。”彭连虎道:“不敢,请教道长法号。”这时数百道目光,齐向那道人注视。
那道人并不答话,伸出左足向前踏了一步,随即又缩脚回来,只见地下深深留了一个印痕,深竟近尺,这时大雪初降,地下积雪未及半寸,他漫不经意的伸足一踏,竟连雪带土,踏出了这么一个深印,脚下功夫当真惊世骇俗。彭连虎心头一震,问道:“道长可是人称铁脚仙的玉阳子王真人么?”那道人道:“彭寨主言重了。贫道正是王处一,‘真人’两字,决不敢当。”
彭连虎与梁子翁、灵智上人等都知王处一是全真教中响当当的角色,威名之盛,仅次于长春子丘处机,虽久闻其名,却从未见过,这时仔细打量,只见他长眉秀目,颏下疏疏的三丛黑须,白袜灰鞋,衣衫整洁,似是个着重修饰的羽士,若非适才见到他的功夫,真不信此人就是独足跂立、凭临万丈深谷,使一招“风摆荷叶”,由此威服河北、山东群豪的铁脚仙玉阳子。
王处一微微一笑,向郭靖一指,说道:“贫道与这位小哥素不相识,只是眼看他见义勇为,奋不顾身,好生相敬,斗胆求彭寨主饶他一命。”彭连虎听他说得客气,心想既有全真教高手出头,只得卖个人情,抱拳道:“好说,好说!”
王处一拱手相谢,转过身来,双眼一翻,霎时间脸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厉声向那小王爷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师父是谁?”
那小王爷听到王处一之名,心中早已惴惴,正想赶快溜之大吉,不料他突然厉声相询,只得站定了答道:“我叫完颜康,我师父的名号不能给你说。”王处一道:“你师父左颊上有颗红痣,是不是?”完颜康嘻嘻一笑,正想说句俏皮话,突见王处一两道目光犹如闪电般射来,心中一惊,登时把一句开玩笑的话吞进了肚里,点了点头。
王处一道:“我早料到你是丘师兄的弟子。哼,你师父传你武艺之前,对你说过什么话来?”完颜康暗觉事情要糟,不由得惶急:“今日之事要是给师父知道了,可不得了。”心念一转,当即和颜悦色的道:“道长既识得家师,必是前辈,就请道长驾临舍下,待晚辈恭聆教益。”王处一哼了一声,尚未答话。完颜康向郭靖问道:“请问尊姓大名?”郭靖道:“我叫郭靖。”完颜康向郭靖作了一揖,微笑道:“我与郭兄不打不相识。郭兄武艺,小弟佩服得紧,请郭兄与道长同到舍下,咱们交个朋友如何?”
郭靖指着穆易父女道:“那么你的亲事怎么办?”完颜康脸现尴尬之色,道:“这事慢慢的从长计议。”穆易一拉郭靖的衣袖,说道:“郭小哥,咱们走罢,不用再理他。”
完颜康向王处一又作了一揖,说道:“道长,晚辈在舍下恭候,你问赵王府便是。天寒地冻,正好围炉赏雪,便请来喝上几杯罢。”跨上仆从牵过来的骏马,缰绳一抖,纵马就向人丛中奔去,竟不管马蹄是否会伤了旁人。众人纷纷闪避。
王处一见了他这副骄横的模样,心头更气,向郭靖道:“小哥,你跟我来。”郭靖道:“我要等我的好朋友。”刚说得这句话,只见黄蓉从人丛中向上跃起,笑道:“我没事,待会我来找你。”两句话说毕,随即落下。他身材矮小,落入人堆之中,登时便不见踪影,却见那三头蛟侯通海又从远处摇叉奔来。
郭靖回过身来,当即在雪地里跪倒,向王处一叩谢救命之恩。王处一双手扶起,拉住他的手臂,挤出人丛,脚不点地般快步向郊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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