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知他却转过话题,说道:“小王曾想:既有人搬动过岳飞的衣冠遗物,只怕也已把这部书取了出来。但仔细一琢磨,知道决计不会。宋人对他敬若神明,既不知他的原意,决不敢动他遗物,咱们到了那个地方,必能手到拿来。不过南方奇材异能之士极多,咱们要不是一举成功,露出了风声,反让宋人先得了去,那可是弄巧成拙了。这件事有关两国气运,因此小王加意郑重将事,若非请到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相助,决不敢轻举妄动。”众人听得连连点头。
完颜洪烈道:“不过藏他遗物的所在,却也非同小可,因此这件事说它难吗,固然难到极处,然而在有大本领的人看来,却又容易之极。原来他的遗物是藏在……”
正说到这里,突然厅门推开,一人冲了进来,面目青肿,奔到梁子翁面前,叫道:“师父……”众人看时,却是梁子翁派去取药的那个青衣童子。
郭靖跟随简管家和那青衣童子去取药,左手仍托在简管家胁下,既防他支持不住而跌倒,又教他不敢向青衣童子通风示意。三人穿廊过舍,又来到梁子翁所住的馆舍。那童子开门进去,点亮了蜡烛。
郭靖一踏进房,便觉药气冲鼻,又见桌上、榻上、地下,到处放满了诸般药材,以及大大小小的瓶儿、罐儿、缸儿、钵儿,看来梁子翁喜爱调弄丹药,虽在客中,也不放下这些家伙。那小童也熟习药性,取了五味药,用白纸分别包了,交给简管家。
简管家伸手接过,转身出房。郭靖紧跟在旁。不料简管家甚是狡猾,出房时故意落后,待郭靖与那小童一出门,立时关上了门,撑上门闩,大声叫喊:“有贼啊,有贼啊!”郭靖一怔,转身推门,那门甚是坚实,一时推之不开。简管家扬手将五包药从窗口抛入了房旁的池塘。郭靖又惊又怒,双掌按在门上,运起劲力,喀喇一响,门闩立断。他抢进门去,一拳击中简管家下颚,颚骨登时碎裂。幸好梁子翁性喜僻静,居处与别的房舍远离,简管家这几下叫唤,倒没人听到。
郭靖回身出门,见那童子已奔在数丈之外,忙提气纵身,追到他身后,伸手往他后领抓落。那童子听得脑后风响,身子一挫,右腿横扫,身手竟自不弱。郭靖心知只要给他声张出来,黄蓉与自己不免有性命之忧,下手更不容情,钩、拿、抓、打,招招是分筋错骨手的狠辣家数,那童子脸上连中两拳。郭靖乘势直上,又在他天灵盖上击了一掌,那童子立时昏晕。郭靖提足将他拨入路旁草丛,回进房去,打火点亮蜡烛,见简管家倒在地下,兀自昏晕。
郭靖暗骂自己胡涂:“那童儿刚才从那五个瓶罐里取药,我可没留意,怎知这五味药放在那里?”见瓶罐上面画的都是些弯弯曲曲的符号,竟无一个文字,好生为难:“记得他是站在这里拿的,我且把这个角落里的数十罐药每样都拿些,回头请王道长选出来就是。”取过一叠白纸,每样药材都包了一包,生怕刚才简管家叫喊时让人听到,心里一急,包得更加慢了。
好容易在每个药罐中都取了药包好,揣在怀里,大功告成,心下欢喜,回过身来,不提防手肘在旁边的大竹篓上一撞。那竹篓横跌翻倒,盖子落下,蓦地呼噜一声,窜出一条殷红如血的大蛇,猛向他脸上扑来。
郭靖大惊,忙向后跃开,只见那蛇身子有小碗粗细,半身尚在篓中,不知其长几何,最怪的是通体朱红,蛇头忽伸忽缩,蛇口中伸出一条分叉的舌头,不住向他摇动。
蒙古苦寒之地,蛇虫本少,这般朱红的奇蛇他更生平未见,慌乱中倒退几步,背心撞向桌边,烛台受震跌倒,室中登时漆黑一团。他药材已得,急步夺门而出,刚走到门边,突觉腿上一紧,似给人伸臂抱牢,又如是给一条极粗的绳索紧紧缚住,急跃想逃,不料竟挣之不脱,随即右臂一阵冰冷,全身立时动弹不得。
郭靖心知已给大蛇缠住,这时只剩下左手尚可活动,立即伸手向腰间去摸成吉思汗所赐的金刀。突然间一阵辛辣的药气扑鼻而至,其中夹着一股腥味,脸上一凉,竟是那蛇伸舌来舐他脸颊,当这危急之际,已无余暇去抽刀杀蛇,忙提起左手,叉住蛇颈。那蛇力大异常,身子渐渐收紧,蛇头猛力向郭靖脸上伸过来,张口欲咬。
郭靖挺臂撑持,过了片刻,只感觉腿脚酸麻,胸口为蛇身缠紧,呼吸越来越难,运内劲向外力崩,蛇身稍一放松,但跟着缠得更紧。郭靖左手渐感无力,蛇口中喷出来的气息难闻之极,胸口发恶,只是想呕。再相持一会,神智逐渐昏迷,再无抗拒之力,左手一松,大蛇张口直咬下来。
那青衣童子给郭靖击晕,过了良久,慢慢醒转,想起与郭靖相斗,跃起身来,回头见师父房中漆黑一团,声息全无,想来那人已逃走了,忙奔到香雪厅中,气急败坏的向梁子翁禀告。黄蓉在窗缝中听到那童子说话,心下惊惶,一个“雁落平沙”,轻轻落下。但厅中这许多高手何等了得,适才倾听完颜洪烈说话,未曾留意外面,这时听那童子一说,个个已在凝神防敌,黄蓉落下虽轻,彭连虎等已然惊觉。
梁子翁身形晃动,首先疾窜而出,挡住黄蓉去路,喝问:“什么人?”
黄蓉见了他这一跃,便知他武功远胜于己,别说厅里还有许多高手,单这老儿一人,便已对付不了,微微一笑,说道:“这里的梅花开得挺好呀,你折一枝给我好不好?”
梁子翁想不到厅外竟是个秀美绝伦的少女,衣饰华贵,又听她笑语如珠,不觉一怔,料想必是王府中人,说不定还是王爷的千金小姐,是位郡主娘娘,当即纵身跃起,伸手折了一枝梅花下来。黄蓉含笑接过,道:“老爷子,谢谢您啦。”
这时众人都已站在厅口,瞧着两人。彭连虎见黄蓉转身要走,问完颜洪烈道:“王爷,这位姑娘是府里的么?”完颜洪烈摇头道:“不是。”彭连虎道:“王爷刚才说的大事,给这位姑娘听了去,不妨事吗?”纵身拦在黄蓉面前,说道:“姑娘慢走,我也折一枝梅花给你。”右手一招“巧扣连环”,便来拿她手腕,五指伸近黄蓉身边,突然翻上,抓向她喉头。黄蓉本想假装不会武艺,含糊混过,以谋脱身,岂知彭连虎不但武功精湛,且机警过人,只一招就令对方不得不救。
黄蓉微微一惊,退避已自不及,右手挥出,拇指与食指扣起,余下三指略张,手指如一枝兰花般伸出,姿式美妙已极。
彭连虎只感上臂与小臂之交的“曲池穴”上一麻,手臂疾缩,总算变招迅速,没给她拂中穴道。这一来心中大奇,想不到这样个小姑娘竟身负绝艺,不但出招快捷,认穴极准,而这门以小指拂穴的功夫,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过。黄蓉这“兰花拂穴手”乃家传绝技,讲究“快、准、奇、清”,快、准、奇,这还罢了,那个“清”字,务须出手优雅,气度闲逸,轻描淡写,行若无事,才算得到家,要是出招紧迫狠辣,不免落了下乘,配不上“兰花”的高雅之名了。四字之中,倒是这“清”字诀最难。
黄蓉这一出手,旁观诸人无不讶异。彭连虎笑道:“姑娘贵姓?尊师是那一位?”黄蓉笑道:“这枝梅花真好,是么?我去插在瓶里。”竟不答彭连虎问话。众人俱各狐疑,不知她是什么来头。
侯通海厉声道:“彭大哥问你话,你没听见么?”黄蓉笑道:“问什么啊?”
彭连虎昨日曾见黄蓉戏弄侯通海,见了她这小嘴微扁、笑嘻嘻的鄙夷神态,突然想起:“啊,那脏小子原来是你扮的。”笑道:“老侯,你不认得这位姑娘了么?”
侯通海愕然,上下打量黄蓉。彭连虎笑道:“你们日里捉了半天迷藏,怎么忘了?”侯通海又呆呆向黄蓉望了一阵,终于认出,虎吼一声:“好,臭小子!”他追逐黄蓉时不住骂她“臭小子”,现下她虽改了女装,这句咒骂仍冲口而出,双臂前张,向她猛扑过去。黄蓉向旁闪避,侯通海一扑落空。
鬼门龙王沙通天身形晃动,抢前抓住黄蓉右腕,喝道:“往那里跑?”黄蓉左手疾起,双指点向他两眼。沙通天右手伸出,又将她左手拿住。
黄蓉一挣没能挣脱,叫道:“不要脸!”沙通天道:“什么不要脸?”黄蓉道:“大人欺侮孩子,男人欺侮女人!”沙通天一愕,他是成名的前辈,觉得果然是以大压小,放开双手,喝道:“进厅去说话。”黄蓉知道不进去不行,只得踏进门去。
侯通海怒道:“我先废了这臭小子再说。”上前又要动手。彭连虎道:“先问清楚她师父是谁,是谁派来的!”他见了黄蓉这等武功,又是这么的衣饰人品,料知必是大有来头,须得先行问明,再作定夺。
侯通海却不理会,举拳当头向黄蓉打下。黄蓉闪过,问道:“你真要动手?”侯通海道:“难道还有假的?你可不许逃。”他最怕黄蓉逃跑,一逃就追她不上了。
黄蓉道:“你要跟我比武那也成。”拿起桌上一只装满酒的酒碗顶在头上,双手又各拿一只,说道:“你敢不敢学我这样?”侯通海怒道:“捣什么鬼?”
黄蓉环顾众人,笑道:“我和这位额头生角的爷又没冤仇,要是我失手打伤了他,怎么对得起大家?”侯通海踏上一步,怒道:“凭你这臭小子,又伤得了我?我额头上生的是瘤子,不是角!你瞧瞧清楚,可别胡说八道!”
黄蓉不去理他,仍脸向旁人,说道:“我和他各拿三碗酒,比比功夫。谁的酒先泼出来,谁就输了,好不好?”她见梁子翁折花、彭连虎发招、沙通天擒拿,个个武功了得,均远在自己之上,即如这三头蛟侯通海,虽曾迭加戏弄,但自己也只仗着轻身功夫和心思灵巧才占上风,要讲真实本领,自知颇有不如,心想:“唯今之计,只有以小卖小,跟他们胡闹,只要他们不当真,就可脱身了。”
侯通海怒道:“谁跟你闹着玩!”劈面一拳,来势如风,力道沉猛。
黄蓉闪身避过,笑道:“好,我身上放三碗酒,你就空手,咱们比划比划。”
侯通海年纪大她两倍有余,在江湖上威名虽远不如师兄沙通天,总也是成名的人物,受她当着众人连激几句,更加气恼,不加思索的也将一碗酒往头顶一放,双手各拿一碗,左腿微曲,右腿已猛往黄蓉踢去。
黄蓉笑道:“好,这才算英雄。”展开轻功,满厅游走。侯通海连踢数腿,都给她避开。众人笑吟吟的瞧着二人相斗。但见黄蓉上身稳然不动,长裙垂地,身子却如在水面飘荡一般,又似足底装了轮子滑行,想是以细碎脚步前趋后退。侯通海大踏步追赶,一步一顿,腾腾有声,显然下盘功夫扎得极为坚实。黄蓉以退为进,连施巧招,想以手肘碰翻他酒碗,都给他侧身避过。
梁子翁心道:“这女孩功夫练到这样,确也不容易了。但时刻一长,终究不是老侯对手。理他谁胜谁败,都不关我事。”记挂自己房里的珍药奇宝,转身走向门边,要去追拿盗药的奸细,心想:“对方要的是朱砂、血竭、田七、熊胆、没药这五味药,自是王处一派人来盗的了。这五味也不是什么名贵药物,给他尽数取去了也不打紧。可别给他顺手牵羊,拿了我旁的什么。”
郭靖为大蛇缠住,渐渐昏迷,忽觉异味斗浓,料知蛇嘴已伸近脸边,若给蛇牙咬中,那还了得?危急中低下头来,口鼻眼眉都贴紧蛇身,这时全身动弹不得,只剩下牙齿可用,情急之下,左手运劲托住蛇头,张口往蛇颈咬下,那蛇受痛,一阵扭曲,缠得更加紧了。郭靖连咬数口,蓦觉一股带着药味的蛇血从口中直灌进来,辛辣苦涩,其味难当,也不知血中有毒无毒,但不敢张口吐在地下,生怕一松口后,再也咬它不住;又想那蛇失血多了,必减缠人之力,便尽力吮吸,大口大口吞落,吞得几口蛇血,大蛇缠力果然渐减,吸了一顿饭时分,腹中饱胀之极。那蛇渐渐力弱,几下痉挛,放松了郭靖,摔在地下,再也不动了。
郭靖累得筋疲力尽,扶着桌子想逃,但双脚酸麻,过得一会,只觉全身都热烘烘地,犹如在一堆大火旁烘烤一般,心中害怕,又过片刻,手足已行动如常,周身燥热却丝毫不减,手背按上脸颊,着手火烫。一摸怀中各包药材并未跌落,心想:“药材终于取得,王道长有救了。那穆易父女给完颜康无辜监禁,说不定会给他害死,须得救他们脱险才是。”出得门来,辨明方向,迳往监禁穆氏父女的铁牢而去。
来到牢外,只见众亲兵来往巡逻,把守甚严。郭靖等了一会,无法如先前一般混入,奔到屋子背后,待巡查的亲兵走过,跃上屋顶,轻轻落入院子,摸到铁牢旁边,侧耳倾听,牢旁并无看管的兵丁,低声道:“穆老前辈,我来救你啦。”
穆易大为诧异,问道:“尊驾是谁?”郭靖道:“晚辈郭靖。”
穆易昨日曾依稀听到过郭靖名字,当时人声嘈杂,兼之受伤之后,各事纷至沓来,无暇多想,这时午夜人静,突然间“郭靖”两字送入耳鼓,心中一震,颤声道:“什么?郭靖?你……你……姓郭?”郭靖道:“是,晚辈就是昨日和小王爷打架的那人。”穆易道:“你父亲叫什么名字?”郭靖道:“先父名叫啸天。”他幼时不知父亲的名字,后来朱聪教他识字,已将他父亲的名字教了他。
穆易热泪盈眶,抬头叫道:“天哪,天哪!”从铁栅中伸出手来,紧紧抓住郭靖手腕。郭靖只觉他那只手不住颤抖,同时感到有几滴泪水落在自己手臂上,心想:“他见我前来相救,欢喜得不得了。”轻声道:“我这里有柄利刃,斩断了锁,前辈就可以出来啦。那小王爷先前说的话都是存心欺骗,两位不可相信。”
穆易却问:“你娘姓李,是不是?她活着呢还是故世啦?”
郭靖大奇,道:“咦,你怎知道我妈姓李?我妈在蒙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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