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沙通天与梁子翁已截住马钰。欧阳克与侯通海左右齐至,上前相助彭连虎。丘处机劲敌当前,精神大振,掌影飘飘,剑光闪闪,愈打愈快。他以一敌三,未落下风,那边马钰却支持不住了。他右掌肿胀,毒质渐渐麻痒上来。他虽知针上有毒,却料不到毒性竟如此厉害,心知越使劲力,血行得快了,毒气越快攻心,便退在一旁,左手使剑护身,以内力阻住毒质上行。
梁子翁所用兵刃是一把掘人参用的药锄,横批直掘、忽扫忽打,招数幻变多端。沙通天的铁桨更为沉重凌厉。数十招后,马钰呼吸渐促,守御的圈子越缩越小,内抗毒质,外挡双敌,虽功力深厚,但内外交征,时刻稍长,大感神困力疲。
丘处机见师兄退在一旁,头上一缕缕热气袅袅而上,犹如蒸笼一般,心中大惊,急欲要杀伤敌人,过去救援,但让三个敌手缠住了,没法分身救人。侯通海固然较弱,欧阳克却出招阴狠怪异,武功尤在彭连虎之上。瞧他武学家数,宛然便是全真教向来最忌惮的“西毒”一路功夫,更加骇异,念头连转:“此人是谁?莫非竟是西毒门下?西毒又来到中原了吗?不知是否便在中都?”这一来分了神,竟尔迭遇险招。
杨铁心自知武功跟这些人差得甚远,虽情势紧迫,终不能护妻先逃,见马丘二人势危,挺起花枪,往欧阳克背心刺去。丘处机叫道:“杨兄别上,不可枉送了性命!”语声甫毕,欧阳克已起左脚踢断花枪,右脚将杨铁心踢翻在地。
正在此时,忽听得马蹄声响,数骑飞驰而至。当先两人正是完颜洪烈与完颜康父子。
完颜洪烈遥见妻子坐在地下,心中大喜,抢上前去,突然金刃劈风,一柄刀迎面砍来。完颜洪烈侧身避开,见使刀的是个红衣少女。他手下亲兵纷纷拥上,合战穆念慈。
那边完颜康见了师父,暗暗吃惊,高声叫道:“是自家人,各位别动手!”连唤数声,彭连虎等方才跃开。众亲兵和穆念慈也各住手。完颜康上前向丘处机行礼,说道:“师父,弟子给您老引见,这几位都是家父礼聘来的武林前辈。”
丘处机点点头,先去察看师兄,只见他右掌全黑,忙捋起他袍袖,只见黑气已通到了上臂中部,不由得大惊:“怎地剧毒如此?”转头向彭连虎道:“拿解药来!”彭连虎心下踌躇:“眼见此人就要丧命,但得罪了小王爷可也不妥。却救他不救?”马钰外敌一去,内力专注于抗毒,毒质被阻于臂弯不再上行,黑气反有渐向下退之势。
完颜康奔向母亲,道:“妈,这可找到你啦!”包惜弱凛然道:“要我再回王府,万万不能!”完颜洪烈与完颜康同时惊问:“什么?”包惜弱指着杨铁心道:“我丈夫并没死,天涯海角我也随了他去。”
完颜洪烈这一惊非同小可,嘴唇向梁子翁一努。梁子翁会意,右手扬处,打出了三枚子午透骨钉,射向杨铁心的要害。
丘处机见钉去如飞,已不及抢上相救,而杨铁心势必躲避不了,自己身边又无暗器,顺手抓起赵王府一名亲兵,在梁子翁与杨铁心之间掷去。只听得“啊”的一声大叫,三枚铁钉全打在亲兵身上。梁子翁自恃这透骨钉是生平绝学,三枚齐发,决无不中之理,那知竟让丘处机以这古怪法门破去,怒吼一声,向丘处机扑去。
彭连虎见变故又起,已决意不给解药,知道王爷心中最要紧的是夺还王妃,忽地窜出,来抓包惜弱手臂。丘处机飕飕两剑,一刺梁子翁,一刺彭连虎,两人见剑势凌厉,只得倒退。丘处机向完颜康喝道:“无知小儿,你认贼作父,胡涂了一十八年。今日亲生父亲到了,还不认么?”
完颜康先前听了母亲之言,本来已有八成相信,这时听师父一喝,又多信了一成,向杨铁心看去,只见他衣衫破旧,满脸风尘,再回头看父亲时,却是锦衣玉饰,丰度俊雅,两人直有天渊之别。完颜康心想:“难道我要舍却荣华富贵,跟这穷汉子浪迹江湖,不,万万不能!”他主意已定,高声叫道:“师父,莫听这人鬼话,请你快将我妈救过来!”
丘处机怒道:“你仍执迷不悟,真连畜生也不如。”
彭连虎等见他们师徒破脸,攻得更紧。完颜康见丘处机情势危急,竟不再出言劝阻。丘处机大怒,骂道:“小畜生,当真狼心狗肺。”完颜康对师父甚是害怕,暗暗盼望彭连虎等将他杀死,免为他日之患。又战片刻,丘处机右臂中了梁子翁一锄,虽受伤不重,但已血溅道袍,一瞥眼间,只见完颜康脸有喜色,更恼得哇哇大叫。
马钰从怀中取出一枚流星,晃火摺点着了,手一松,一道蓝焰直冲天空。彭连虎料想这是全真派同门互通声气的讯号,叫道:“老道要叫帮手。”又斗数合,西北角不远处也有一道蓝焰冲天而起。丘处机大喜,叫道:“王师弟就在左近。”剑交左手,左上右落,连使七八招杀手,把敌人逼开数步。马钰向西北角蓝焰处一指,道:“向那边走!”
杨铁心、穆念慈父女使开兵刃,护着包惜弱急向前冲,马钰随在其后。丘处机挥长剑独自断后,且战且走。沙通天连使“移形换位”身法,想闪过他而去抢包惜弱过来,但丘处机剑势如风,始终抢不上去。
行不多时,一行已来到王处一所居的小客店前。丘处机心中奇怪:“怎么王师弟还不赶出来接应?”刚转了这个念头,只见王处一拄着一根木杖,颤巍巍的走过来。
师兄弟三人一照面,都是一惊,万料不到全真派中武功最强的三人竟都受伤。
丘处机叫道:“退进店去。”完颜洪烈喝道:“将王妃好好送过来,饶了你们不死。”丘处机骂道:“谁要你这金国狗贼饶命?”大声叫骂,奋剑力战。彭连虎等眼见他势穷力蹙,却仍力斗不屈,剑势如虹,招数奇幻,一面暗暗佩服,一面又觉今日当可歼杀全真教三大高手,暗自庆幸。
杨铁心寻思:“事已如此,终究难脱毒手。可别让我夫妇累了丘道长的性命。”拉了包惜弱的手,忽地窜出,大声叫道:“各位住手,我夫妻毕命于此便了。”回过枪头,便往心窝里刺去,噗的一声,鲜血四溅,往后便倒。包惜弱也不伤心,惨然一笑,双手拔出枪来,将枪柄拄在地上,对完颜康道:“孩儿,你还不肯相信他是你亲生的爹爹么?”踊身往枪尖撞去。完颜康大惊失色,大叫一声:“妈!”飞步来救。
丘处机等见变起非常,俱各罢手停斗。
完颜康抢到母亲跟前,见她身子软垂,枪尖早已刺入胸膛,放声大哭。丘处机上来检视二人伤势,见枪伤要害,俱已无法挽救。完颜康抱住了母亲,穆念慈抱住了杨铁心,一齐伤心恸哭。丘处机向杨铁心道:“杨兄弟,你有何未了之事,说给我听,我一力给你承办就是。我……我终究救你不得,我……我……”心中酸痛,说话已哽咽了。
便在这时,众人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回头望时,却是江南六怪与郭靖匆匆赶来。
江南六怪见到了沙通天等人,当即取出兵刃,待到走近,见众人望着地下一男一女,个个脸现惊讶之色,一转头,突然见到丘处机与马钰,六怪更是诧异。
郭靖见杨铁心倒在地下,满身鲜血,抢上前去,叫道:“杨叔父,您怎么啦?”杨铁心尚未断气,见到郭靖后嘴边露出一丝笑容,说道:“你父当年和我有约,生了男女,结为亲家……我没女儿,但这义女犹是我亲生一般……”眼光望着丘处机道:“丘道长,你给我成就了这门姻缘,我……我死也瞑目。”丘处机道:“此事容易。杨兄弟你放心。”
包惜弱躺在丈夫身边,左手挽着他手臂,惟恐他又会离己而去,昏昏沉沉间听他说起从前指腹为婚之事,奋力从怀里抽出一柄短剑,说道:“这……这是表记……”又道:“大哥,咱们终于死在一块,我……我好欢喜……”说着淡淡一笑,安然而死,容色仍如平时一般温宛妩媚。
丘处机接过短剑,正是自己当年相赠之物,短剑柄上刻着“郭靖”两字。杨铁心向郭靖道:“盼你……你瞧在你故世的爹爹份上,好好待我这女儿……”郭靖道:“我……我不……”丘处机道:“一切有我承当,你……安心去罢!”杨铁心与穆念慈竖起“比武招亲”的旗号,本意只在找寻义兄郭啸天的后人。这一日中既与爱妻相会,又见到义兄的遗腹子长大成人,义女终身有托,更无丝毫遗憾,双眼一闭,就此逝世。
郭靖心中难过,又感烦乱,心想:“蓉儿对我情深意重,我岂能另娶他人?”突然转念,又是一惊:“我怎地却把华筝忘了?大汗已将女儿许配于我,这……这……怎么得了?”这些日来,他时时记起好友拖雷,却极少念及华筝。朱聪等反而立即想到华筝,均知此中颇有为难,但见杨铁心是垂死之人,不忍拂逆其意,当下也未开言。
完颜洪烈千方百计而娶得了包惜弱,但她心中始终未忘故夫,十余年来自己对她用情良苦,爱宠备至,她要搬迁江南故居旧物,一一依意照办,只盼能以一片真诚感动其心,但到头来还是落得如此下场,此刻见她虽死,脸上兀自流露心满意足、喜不自胜之情,与她成婚一十八年,几时又曾见她对自己露过这等神色?自己贵为皇子,在她心中,可一直远远及不上一个村野匹夫,心中伤痛欲绝,掉头而去。
沙通天等心想全真三子虽然受伤,但加上江南六怪,众寡逆转,和己方五人拚斗起来,胜负倒也难决,既见王爷转身,也就随去。
丘处机喝道:“喂,三黑猫,留下了解药!”彭连虎哈哈笑道:“你寨主姓彭,江湖上人称千手人屠,丘道长失了眼罢?”丘处机心中一凛:“怪不得此人武功高强,原来是他。”眼见师兄中毒甚深,非他独门解药相救不可,喝道:“管你三脚千手,不留下解药,休得脱身。”运剑如虹,一道青光向彭连虎刺去。彭连虎虽只剩下一柄判官笔,却也不惧,挥笔接过。
朱聪见马钰坐在地下运气,一只右掌已全成黑色,问道:“马道长,你怎么受了伤?”马钰叹道:“这姓彭的和我拉手,那知他掌中暗藏毒针。”朱聪道:“嗯,那也算不了什么。”回头向柯镇恶道:“大哥,给我一只菱儿。”柯镇恶不明他用意,便从鹿皮囊中摸出一枚毒菱,递了给他。朱聪接过,见丘彭两人斗得正紧,凭自己武功一定拆解不开,又道:“大哥,咱俩上前分开他两人,我有救马道长的法子。”柯镇恶点了点头。朱聪大声叫道:“原来是千手人屠彭寨主,大家是自己人,快快停手,我有话说。”一拉柯镇恶,两人向前窜出,一个持扇,一个挥杖,把丘彭二人隔开。
丘处机和彭连虎听了朱聪的叫唤,都感诧异:“怎么又是自己人了?”见两人过来,也就分开,要听他说到底是怎么样的自己人。
朱聪笑吟吟的向彭连虎道:“江南七怪与长春子丘处机于一十八年前结下梁子,我们五兄弟都曾给长春子打伤,而名震武林的丘道长,却也给我们伤得死多活少。这梁子至今未解……”转头对丘处机道:“丘道长,是也不是?”丘处机怒气勃发,心想:“好哇,你们要来乘人之危。”厉声喝道:“不错,你待怎样?”
朱聪又道:“可是我们跟沙龙王却也有点过节。江南七怪一个不成器的徒儿,独力打败了沙龙王的四位高足。听说彭寨主与沙龙王是过命的交情。我们得罪了沙龙王,那也算得罪了彭寨主啦。”彭连虎冷笑道:“不敢。”朱聪笑道:“既然彭寨主与丘道长都跟江南七怪有仇,那么你们两家同仇敌忾,岂不成了自己人么?哈哈,还打什么?兄弟跟彭寨主可不也是自己人了么?来,咱们亲近亲近。”伸出手来,要和他拉手。
彭连虎听他疯疯颠颠的胡说八道,心道:“全真派相救七怪的徒弟,他们显是一党,我可不上你的当。要想骗我解药,难上加难。”见他伸手来拉,正中下怀,笑道:“妙极,妙极!”把判官笔放回腰间,顺手又戴上了毒针环。
丘处机惊道:“朱兄,小心了。”朱聪充耳不闻,伸出手去,小指轻勾,已把彭连虎指上毒针环勾了下来。彭连虎尚未知觉,已和朱聪手掌相握,两人同时使劲,彭连虎只觉掌心微微一痛,急忙挣脱,跃开举手看时,见掌心已遭刺了三个洞孔,创口比他毒针所刺的要大得多,孔中流出黑血,麻痒痒的很是舒服,却不疼痛。他知毒性愈是厉害,愈不觉痛,只因创口立时麻木,失了知觉。他又惊又怒,却不知道如何着了道儿,抬起头来,只见朱聪笑嘻嘻的躲在丘处机背后,左手两指提着他的毒针环,右手两指中却捏着一枚黑沉沉的菱形之物,菱角尖锐,上面沾了血渍。
朱聪号称妙手书生,手上功夫出神入化,人莫能测,拉脱彭连虎毒针环,以毒菱刺其掌心,于他只是末技而已。
彭连虎怒极,猱身扑上。丘处机伸剑挡住,喝道:“你待怎样?”
朱聪笑道:“彭寨主,这枚毒菱是我大哥的独门暗器,中了之后,任你彭寨主号称‘连虎’,就算你是连狮连豹、连猪连狗,连尽普天下的畜生,也活不了两个时辰。”侯通海道:“彭大哥,他在骂你。”沙通天斥道:“别多说,难道彭大哥不知道?”朱聪又笑嘻嘻的道:“好在彭寨主有一千只手,我良言相劝,不如斩去了这只手掌,还剩下九百九十九只。只不过阁下的外号儿得改一改,叫作‘九九九手人屠’。”
彭连虎这时连手腕也已麻了,心下惊惧,也不理会他的嘲骂讥讽,不觉额现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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