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上师徒二人就以蚌肉为食,滋味甚为鲜美。
次日清晨,洪七公醒来,只觉身上疼痛大为减轻,微微运几口气,胸腹之间甚感受用,不禁“咦”了一声。黄蓉翻身坐起,问道:“师父,怎地?”洪七公道:“睡了一晚,我伤势竟大有起色。”黄蓉大喜,叫道:“必是吃了那大蚌肉能治伤。”洪七公笑道:“蚌肉治伤是不能的,不过味道鲜美,治得了你师父的口。我的口治好了,于伤势自也不无小补。”黄蓉嘻嘻一笑,疾冲出洞,奔到海滩去割昨日剩下的蚌肉。
一时心下欢喜,却忘了提防欧阳克,刚割下两大块蚌肉,忽见一个人影投在地下,正自缓缓行近。黄蓉弯腰抓起一把蚌壳碎片向后掷出,双足一登,跃出丈余,站在海边。
欧阳克冷眼旁观了一日,瞧着洪七公的动静,越来越疑心,料定他必定伤重,行走不得,但要闯进洞去,却也无此胆量,当下逼上前去,笑道:“好妹子,别走,我有话跟你说。”黄蓉道:“人家不理你,偏要来纠缠不清,也不怕丑。”说着伸手刮脸羞他。
欧阳克见她一副女儿情态,脸上全无惧色,不由得心痒难搔,走近两步,笑道:“都是你自己不好,谁教你生得这么俊,引得人家非缠着你不可。”黄蓉笑道:“我说不理你就不理,你赞我讨好我也没用。”欧阳克又走近一步,笑道:“我不信,偏要试试。”黄蓉脸色一沉,说道:“你再走过来一步,我叫师父来揍你。”欧阳克笑道:“算了罢,老叫化还能走路?我去背他出来,好不好?”黄蓉暗吃一惊,退了两步。欧阳克笑道:“你爱跳到海里就跳,我只在岸上等着。瞧你在海里浸得久呢,还是我在岸上待得久?”
黄蓉叫道:“好,你欺侮我,我永远不理睬你。”转身就跑,只奔出几步,忽然在石上一绊,“啊哟”一声,摔倒在地。欧阳克料她使奸,笑道:“你越顽皮胡闹,我越喜欢。”除下长衣拿在手中,以防她突放钢针,缓缓走近。黄蓉叫道:“别过来。”挣扎着站起,只走得三步,又摔了下去。这一次竟摔得极重,上半身倒在海中,似乎晕了过去,半晌不动。欧阳克心道:“这丫头诡计多端,我偏不上你当。你一身武功,好端端地怎会突然摔倒,晕了过去?”站定了观看动静。
过了一盏茶功夫,见她仍动也不动,自头至胸,全都浸在水中。欧阳克耽心起来:“这可真是晕过去了,我再不救,美人儿要活生生淹死啦。”抢上前去伸手拉她的脚。一拉之下,吓了一跳,只感到她全身僵硬,忙俯身水面,伸左臂去抱她起来,刚将她身子抱起,黄蓉双手急拢,已搂住他双腿,喝道:“下去!”欧阳克站立不稳,给她一拖一摔,两人一齐跌入海里。
身入水中,欧阳克武功再高,也已施展不出,心想:“我虽步步提防,还是着了小丫头的道儿,这番我命休矣!”黄蓉计谋得售,心花怒放,只把他往深水处推去,将他的头按在水中。欧阳克但觉咸水从口中骨都骨都的直灌进来,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处,伸手乱拉乱抓,要想拉住黄蓉。但她早已留神,尽在他周身游动,那能让他抓住?
慌乱之中,欧阳克又吃了几口水,身往下沉,双足踏到了海底。他武功卓绝,为人又甚机敏,只因不识水性,身子飘在水中时一筹莫展,脚下既触到了实地,神智顿清,只感飘飘荡荡的又再浮上去,忙弯腰抓住海底岩石,运起内功,闭住呼吸,睁眼找寻回归岛上的方向,但四周碧绿沉沉,不辨东西南北。他前后左右各走数步,心想往高处走总是不错,于是左手中捧了块大石,迈开大步,凝息往高处走去。海底礁石嶙峋,极是难行,他仗着内功深湛,一口气向前直奔。
黄蓉见他沉下之后不再上来,忙潜下察看,见他正在海底行走,不觉一惊,悄悄游到他身后,短剑顺着水势刺了过去。欧阳克感到水势激荡,侧身避过,足下加快,全速而行。这时他已感气闷异常,再也支持不住,放手抛去大石,要浮上水面吸几口气再到海底行走,探头出水时,只见海岸已近在身旁。
黄蓉知已奈何他不得,叹了口气,重又潜入水中。
欧阳克大难不死,湿淋淋的爬上岸来,耳晕目眩,伏在沙滩之上,把腹中海水吐了个清光,连酸水也呕了出来,只感全身疲软,恍如生了一场大病,喘息良久,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心一横,说道:“我先去杀了老叫化,瞧小丫头从不从我!”
话是这么说,念头是这么转,可是对洪七公终究十分忌惮,当下调匀呼吸,养了半日神,这才疲累尽去,折了一根短短的坚实树枝,代替平时用惯的点穴铁扇,放轻脚步,向岩洞走去。他避开洞口正面,从旁悄悄走近,侧耳听了一会,洞中并无声息,又过半晌,这才探头向洞内望去,见洪七公盘膝坐在地下,迎着日光,正自用功,脸上气色也不甚坏,不似身受重伤模样。
欧阳克心道:“我且试他一试,瞧他能否走动。”高声叫道:“洪伯父,不好啦,不好啦。”洪七公睁眼问道:“怎么?”欧阳克装出惊惶神色,说道:“黄家妹子追捕野兔,摔在一个深谷之中,身受重伤,爬不上来啦。”洪七公吃了一惊,忙道:“快救她上来。”欧阳克闻言大喜,心道:“若非他行走不得,自己怎不飞奔出去相救?”长身走到洞口,笑道:“她千方百计的要伤我性命,我岂能救她?你去救罢。”
洪七公见了他神色,已知他是伪言相欺,心道:“贼子已看破我武功已失,老叫化大限到了!”眼下之计,只有与他拚个同归于尽,暗暗将全身劲力运于右臂,待他走近时舍命一击,那知微一运劲,背心创口忽尔剧痛,全身骨节犹如要纷纷散开一般,但见欧阳克脸现狞笑,一步步逼近,不禁长叹一声,闭目待死。
黄蓉见欧阳克逃上沙滩,心中发愁,寻思:“经此一役,这贼子必定防范更严,再要算计于他,可更加难了。”她向海外潜出数十丈,出水吸了口气,折而向左,潜了一阵水,探头看时,见岛旁树木茂盛,与那边沙滩颇为不同。想起桃花岛的景象,不觉神伤,忽然想起:“如能找个隐蔽险要的所在,与师父俩躲将起来,那贼子一时也未必能够找到。”明知那绝非妙计,但拖得一时好一时,说不定吉人天相,师父的伤势竟能逐渐痊可。于是离水上岸,她不敢深入内陆,深怕遇上欧阳克时逃避不及,只在沿海处信步而行,心想:“我从前若不贪玩,学通了爹爹的奇门五行之术,也必有法子对付这贼子。唉,不成,爹爹将桃花岛的总图借了给他,这贼子心思灵敏,必能参悟领会。”正想得出神,左脚踏上了一根藤枝,脚下一绊,头顶簌簌簌一阵响,落下无数泥石。
她急忙向旁跃开,四周都是大树,背心撞在一株树上,肩头已给几块石子打中,幸好穿着软猬甲,也未受损,抬头看时,不禁大吃一惊,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
只见头顶是座险峻之极的悬崖,崖边顶上架着一座小山般的巨岩。那岩石恰好一半搁在崖上,一半伸出崖外,左右微微晃动,眼见时时都能掉下。崖上有无数粗藤蜿蜒盘缠,她刚才脚上所绊的藤枝,就与巨岩旁的砂石相连。倘若踏中的是与巨岩相连的藤枝,这块不知有几万斤重的巨岩掉将下来,立时就给压成一团肉浆了。
那巨岩左右摆动,可是总不跌落。黄蓉提心吊胆,拣着全无藤枝处落足,跨一步,停一步,退后了数丈,这才惊魂稍定,再抬头瞧那悬崖与巨岩,不禁惊叹造物之奇,心想只要以一手之力,就能拉下岩石,可是此处人迹不到,兽踪罕至,连大鸟也没一头,这巨岩在悬崖上已晃动了不知几千百年,今日仍在摇摆起伏。悬崖旁群峰壁立,将四下里的海风都挡住了,否则一阵疾风便能将巨岩吹动落地。看来今后千百年中,这巨岩仍将在微风中摇晃不休。
黄蓉出了一会神,不敢再向前行,转身退回,要去服侍师父,走出半里多路,忽然心念一动:“上天要杀此贼子,故尔特地生就了这个巧机关,我怎么如此胡涂?”想到此处,喜得跃起身来,连翻了两个空心筋斗。
她忙回到悬崖之下,细细察看地势,见崖旁都是参天古木,若要退避,一纵之下最多只能跃出四五尺地,那巨岩击将下来,纵然是飞鸟松鼠,只怕也难躲闪得开。她摸出短剑,小心翼翼的走到崖下,看准了与巨岩相连的七八条藤枝不去触动,再用短剑割切余下的数十条藤枝。她下手时屏住呼吸,又快又稳,一割之后,这才呼吸数口,再去割第二根藤枝,只怕用力稍大,牵动与巨岩相连的藤枝,自己立即变成一团肉饼了。等到数十条藤枝尽数割断,已累得满身是汗,直比一场剧战尤为辛苦。她将断枝仍连在一起,放几堆干草做了记认,又把来去的通道看得明白,记得清楚,这才回去,一路上哼着小曲,洋洋得意。
将近岩洞时仍不见欧阳克人影,忽听洞中传出他傲慢的笑声,跟着说道:“你自负武功盖世,今日栽在公子爷手里,心里服气么?好罢,我怜你老迈,让你三招不还手如何?你把降龙十八掌一掌掌的都使出来罢!”
黄蓉低呼:“啊哟!”眼下局面已紧迫之极,当即高声叫道:“爹爹,爹爹,你怎么了?啊,欧阳伯父,你也来啦!”
欧阳克在洞中将洪七公尽情嘲弄了一番,正要下手,忽听得黄蓉的高声叫嚷,惊喜交集,心想:“怎么叔叔和黄老邪都来啦。”转念一想:“必是那丫头要救老叫化,胡说八道的想骗我出去。好,反正老叫化终究逃不出我手掌,先出去瞧瞧何妨?”袍袖一挥,转身出洞。
只见黄蓉向着海滩扬手呼叫:“爹爹,爹爹!”欧阳克注目远望,那里有黄药师的人影?笑道:“妹子,你要骗我出来陪你,我可不是出来了么?”黄蓉回眸一笑,说道:“谁爱骗你?”说着沿海滩而奔。欧阳克笑道:“这次我有了提防,你想再拉我入海,咱们就来试试。”说着发足追去。他轻功了得,片刻间已即追近。黄蓉暗叫:“不妙,到不了悬崖之下,就得给他捉住。”
又奔数十丈,欧阳克更加近了。黄蓉折而向左,离海边已只丈许。欧阳克这次学了乖,不敢逼近,笑道:“好,咱们来玩捉迷藏。”足下不停,心下却全神戒备,防她再使诡计。黄蓉住足笑道:“前面有头大虫,你再追我,它一口吃了你。”欧阳克笑道:“我也是大虫,我也要一口吃了你。”说着纵身扑上。黄蓉格格一笑,又向前奔。
两人一前一后,不多时离悬崖已近。黄蓉越跑越快,一转弯,高声叫道:“来罢!”已窜到了悬崖之前,倏然间瞥眼见到海滩上似有两个人影。在这当口她虽大感诧异,却那敢有丝毫停留,看准了堆着干草的断藤之处落足,三起三落,已纵到了崖底,随即急掠而过。
欧阳克笑道:“大虫呢?”足下加快,如箭离弦般奔到崖前。黄蓉落足处的藤枝已经割断,作了记号,欧阳克那知其中机关,自然踏中未曾割断的藤枝,等于是以数百斤的力道去拉扯头顶的巨岩。
喀喀两声响过,欧阳克猛觉头顶一股疾风压将下来,抬头一瞥,只吓得魂飞天外,但见半空中一座小山般的巨岩正对准了自己压下。这巨岩离头顶尚远,但强风已逼得他喘不过气来,危急中疾忙后跃,岂知身后都是树木,后背重重的撞到一株树上,这一撞力道好强,喀喇一声,那树立断,碎裂的木片纷纷刺入背心。他这时只求逃命,那里还知疼痛,奋力跃起,巨岩离顶心已只三尺。
在这一瞬间,已自吓得木然昏迷,忽觉领口为人抓住了向外急拖,竟将他身子向后拉开数尺,但终究为时已晚,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欧阳克长声惨呼,眼前烟雾弥漫,砂石横飞,浑不知这变故如何而来,已然晕去。
黄蓉见妙计得售,惊喜无已,不提防巨岩落下时鼓动烈风,力道强劲之极,将她向外推出,一交坐在地下,头顶砂子小石纷纷落下。她弯下腰来,双手抱住了头,侧身卧倒,过了一阵,听砂石落下之声已歇,睁开眼来,烟雾中却见巨岩之侧站着两人。
这一下宛在梦境,揉了揉眼睛,定睛看时,见站在身前的一个是西毒欧阳锋,另一个却是自己念兹在兹、无时忘之的郭靖。
黄蓉大叫一声,跃起身来。郭靖也万料不到竟在此处与她相遇,纵身向前,抱在一起。两人惊喜之下,浑忘了大敌在旁。
那日欧阳锋与郭靖在半截着了火的船上缠斗,难解难分,断船忽沉,将二人带入了海底。深海中水力奇重,与浅海中迥不相同,两人只觉海水从鼻中、耳中急灌进来,疼痛难当,原本互相紧缠扭打的两只手不由得都松开来去按住鼻孔耳窍。那海底却有一股急速异常的潜流,与海面水流的方向恰恰相反,二人不由自主,转瞬间给潜流带出数里之外。待得郭靖竭力挣上海面来喘气时,黑夜之中,那小舢舨已成了远处隐隐约约的一个黑点。
郭靖高声呼叫,其时黄蓉正潜在海中寻他,海上风涛极大,相距既远,那里还能相遇?郭靖又叫了几声,忽觉左脚一紧,接着一个人头从水中钻出,正是欧阳锋。他只稍通水性,到了大海之中,虽是武学大师,却也免不了慌张失措,乱划乱抓,居然抓到郭靖的脚,这一来自然牢牢抓住,死命不放手。郭靖用力挣扎,接着右脚也给他抓住了。
两人在水中挣夺得几下,又都沉下水底。二次冒上来时郭靖叫道:“放开我脚,我不离开你就是。”欧阳锋也知两人这般扭成一团,势必同归于尽,于是放开了他脚,却随即抓住他右臂。郭靖伸手托在他胁下,两人这才浮在海面。就在这时,一根巨木为浪涛打了过来,撞向郭靖肩头。欧阳锋叫道:“小心!”郭靖反手扶住,心中大喜,叫道:“快抱住了,别放手。”这巨木原来是一根断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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