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蓉道:“治你伤势的法门,就跟那日在岛上所说那样,是吗?”郭靖道:“是啊,得找处清静的地方,咱俩依着真经上的法门,同时运气用功。两人各出一掌相抵,以你的内力,助我治伤。”他说到这里,闭目喘了几口气,才接着道:“难就难在七日七夜之间,当内息运转大小周天之时,两人手掌不可离开,你我内息合而为一,气息相通,虽可互相说话,但决不可跟第三人说一句话,更不可起立行走。若有人前来打扰,那可……”
黄蓉知道这疗伤之法与一般打坐修练至要紧关头时道理相同,在功行圆满之前,只要有片时半刻受到外来侵袭,或内心魔障干挠,稍有把持不定,不但全功尽弃,而且小则受伤,大则丧生,最是凶险不过。是以学武之士练气行功,往往是在荒山野岭人迹不到之处,或是闭关不出,又或有武功高强的师友在旁护持。她想:“清静之处一时难找,治伤要我相助,靠这傻姑抵御外来侵扰自然万万不能,她只有反来滋扰不休。就算周大哥回来,他也决计难以定心给我们守上七日七夜。老顽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便如何是好?”沉吟多时,转眼见到那个碗橱,心念一动:“有了,我们就躲在这个秘室里治伤。当日梅超风练功时没人护持,她不是钻在地窖之中么?”
这时天已微明,傻姑到厨下去煮粥给两人吃。黄蓉道:“靖哥哥,你养一会儿神,我去买些吃的,我们马上就练。”心想眼下天时炎热,饭菜之类若放上七日七夜,必然腐臭,于是到村中去买了一担西瓜。
那卖瓜的村民将瓜挑进店内,堆在地下,收了钱出去时,说道:“我们牛家村的西瓜又甜又脆,姑娘你一尝就知道。”黄蓉听了“牛家村”三字,心中一凛,暗道:“原来此处就是牛家村,这是靖哥哥的故居啊。”她怕郭靖听到后触动心事,当下敷衍几句,待那村民出去,到内堂去看时,见郭靖已沉沉睡去,腰间包扎伤口的布带上也没鲜血渗出。
她打开碗橱,旋转铁碗,开了密门,将一担西瓜一个个搬进去,最后一个留下了给傻姑,叮嘱她万万不可对人说他们住在里面,不论有天大的事,也不得在外招呼叫唤。傻姑虽不懂她用意,但见她神色郑重,话又说得明白,便点头答应,说道:“你们要躲在里面吃西瓜,不给人知道,怕人抢西瓜,吃完了西瓜才出来。傻姑不说。”黄蓉喜道:“是啊,傻姑不说,傻姑是好姑娘。傻姑说了,傻姑就是坏姑娘。”傻姑连声道:“傻姑不说,傻姑是好姑娘。”
黄蓉喂郭靖喝了一大碗粥,自己也吃了一碗,于是扶他进了密室,当从内关上橱门时,见傻姑纯朴的脸上露出微笑,说道:“傻姑不说。”黄蓉心念忽动:“这姑娘如此呆呆,只怕逢人便道:‘他两个躲在橱里吃西瓜,傻姑不说。’只有杀了她,方无后患。”
她自小受父亲薰陶,什么仁义慈悲,正邪是非,全不当一回事,虽知傻姑必与曲灵风渊源甚深,但此人既危及郭靖性命,再有十个傻姑也得杀了,拿起从郭靖腰间拔出的匕首,便要出橱动手。
第二十四回
密室疗伤
黄蓉向外走了两步,回过头来,见郭靖眼光中露出怀疑神色,料想是自己脸上的杀气给他瞧了出来,心想:“我杀傻姑不打紧,靖哥哥好了之后,定要跟我吵闹一场。”又想:“跟我吵闹倒也罢了,我认错、赔不是就是了,最怕他终身不提这事,今后几十年,心中却老是放着这件事,那可无味得很了。罢罢罢,咱们冒上这个大险就是。”
关上橱门,在室中四下察看。那小室屋顶西角开着个一尺见方的天窗,日光透过天窗的蛤壳片,白天勉强可见到室中情状,天窗旁通风的气孔却已给尘土闭塞。她拿匕首穿通了气孔,室中秽气兀自甚重,却也无法可想,回思适才忧急欲死的情景,此刻在这尘土充塞的小室之中,便似置身天堂。
郭靖倚在壁上,微笑道:“在这里养伤真再好也没有。就是要陪着两个死人,你不害怕吗?”黄蓉心中害怕,但强作毫不在乎,笑道:“一个是我师哥,他决不能害我;另一个是饭桶将官,活的我尚不怕,死鬼更加吓唬不了人。”将两具骸骨搬到小室北边角落堆起,在地下铺上原来垫西瓜的稻草,再将十几个西瓜团团围在身周,伸手可及,问道:“这样好不好?”
郭靖道:“好,咱们就来练吧。”黄蓉扶着他坐在稻草上,自己盘膝坐在他左侧,一抬头,见面前壁上有个钱眼般的小孔,俯眼上去一张,不禁大喜,原来墙壁里嵌着一面小镜,外面堂上的事物尽都映入镜中,当年建造这秘室的人心思周密,躲在室中避敌之时,仍可在镜中察看外面动静。只时日久了,镜上积满灰尘。她摸出手帕裹上食指,探指入孔,将小镜拂拭干净。
只见傻姑坐在地下抛石子,嘴巴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黄蓉凑耳到小孔之上,听得清清楚楚,原来她是在低唱哄小孩睡觉的儿歌:“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黄蓉初觉好笑,听了一阵,只觉她歌声中情致缠绵,爱怜横溢,不觉痴了:“这是她妈妈当日唱给她听的么?……我妈妈若不早死,也会这样唱着哄我。”想到此处,眼眶竟自湿了。
郭靖见到她脸上酸楚神色,说道:“你在想什么?我的伤不打紧,你别难过。”黄蓉伸手擦了擦眼睛,道:“快教我练功治伤的法儿。”郭靖将九阴真经中的“疗伤章”缓缓背了一遍。
武术中有言道:“未学打人,先学挨打。”初练粗浅功夫,即须由师父传授怎生挨打而受伤不重,到了武功精深之时,就得研习护身保命、解穴救伤、接骨疗毒诸般法门。须知强中更有强中手,任你武功盖世,也难保没失手的日子。这九阴真经中的“疗伤章”,讲的是若为高手气功击伤,如何以气功调理真元,治疗内伤。至于折骨、金创等外伤的治疗,只对初入门者有用,研习真经之人自也不用再学。
黄蓉只听了一遍,便已记住,经文中有数处不甚了了,两人共同推究参详,一个对全真派内功素有根柢,一个聪敏过人,稍加研讨,也即通晓。当下黄蓉伸出右掌,与郭靖左掌相抵,各自运气用功,依法练了起来。伤者自以内息周行经脉,以通窒滞,助功者加上内力相助,伤者内息受到推催,通行更顺。
练了两个时辰后,息行数周,两人手掌分离,休息片刻。黄蓉剖一个西瓜与郭靖分食,然后再练到未牌时分。郭靖渐觉压在胸口的闷塞微有松动,从黄蓉掌心中传过来的热气缓缓散入自己周身百穴,腰间疼痛竟也稍减,心想这真经上所载的法门确然灵异无比,不敢丝毫怠懈,继续用功。
到第三次休息时,天窗中射进来的日光已渐黯淡,时近黄昏,不但郭靖胸口舒畅得多,连黄蓉也大感神清气爽。
两人闲谈了几句,正待起始练功,忽听得一阵急促奔跑之声,来到店前,戛然而止,接着几个人走入店堂。一个粗野的声音喝道:“快拿饭菜来,爷们饿死啦!”听声音却是三头蛟侯通海,郭靖与黄蓉面面相觑,错愕异常。
黄蓉忙凑眼到小孔中张望,真乃不是冤家不聚头,小镜中现出的人形赫然是完颜洪烈、欧阳锋叔侄、杨康、彭连虎等人。这时傻姑不知到那里玩去了,侯通海虽把桌子打得震天价响,始终没人出来。梁子翁在店中转了个圈,皱眉道:“这里没人住的。”侯通海自告奋勇,到村中去购买酒饭。欧阳锋在内堂风吹不到处铺下稻草,抱起断腿未愈的侄儿放在草上,让他静卧养伤。
彭连虎笑道:“这些御林军、禁军虽脓包没用,可是到处钻来钻去,阴魂不散,累得咱们一天没好好吃饭。王爷您是北方人,却知道这里钱塘江边有个荒僻村子,领着大伙儿过来,真是能者无所不能。”
完颜洪烈听他奉承,却无丝毫得意神情,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十九年之前,我来过这里的。”众人见他大有伤感之色,都微感奇怪,却不知他正在想着当年包惜弱在此村中救他性命之事。荒村依然,那个荆钗青衫、喂他鸡汤的温婉女子却再也不可得见了。
说话之间,侯通海已向村民买了些酒饭回来。彭连虎给众人斟了酒,向完颜洪烈道:“王爷今日得获兵法奇书,行见大金国威振天下,平定万方,咱们大伙向王爷恭贺。”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他话声响亮,郭靖虽隔了一道墙,仍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大吃一惊:“岳爷爷的书还是给他得去了!”心下着急,胸口之气忽尔逆转。黄蓉掌心中连连震动,知他听到噩耗,牵动了丹田内息,倘若把持不定,立时有性命之忧,忙将嘴凑在他耳边,悄声道:“他能将书盗去,难道咱们就不能盗回来么?只要你二师父妙手书生出马,十部书也盗回来啦。”郭靖心想不错,忙闭目镇慑心神,不再听隔墙之言。
黄蓉又凑眼到小孔上去,见完颜洪烈正举碗饮酒,饮干后欢然说道:“这次全仗各位出力襄助。欧阳先生更居首功,若不是他将那姓郭的小子赶走,咱们还得多费手脚。”欧阳锋干笑了几声,响若破钹。郭靖听了,心头又是一震。黄蓉暗道:“老天爷保佑,这老毒物别在这里弹他的鬼筝,否则靖哥哥性命难保。”
欧阳锋道:“此处甚是偏僻,宋兵定然搜寻不到。那岳飞的遗书到底是个什么样儿,大伙儿都来见识见识。”从怀中取出石盒,放在桌上,他要瞧瞧武穆遗书的内文,如载得有精妙的武功法门,自然老实不客气的就据为己有,倘若只是行军打仗的兵法韬略,自己无用,乐得做个人情,就让完颜洪烈拿去。
一时之间,众人目光都集于石盒之上。黄蓉心道:“怎生想个法儿将那书毁了,也胜似落入这奸贼之手。”只听完颜洪烈道:“小王参详岳飞所留几首哑谜般的诗词,又推究赵官儿历代营造修建皇宫的史录,料得这部遗书必是藏在翠寒堂东十五步之处。今日瞧来,这推断侥幸没错。宋朝也真无人,没一人知道深宫之中藏着这样的宝物。咱们昨晚这一番大闹,只怕无人得知所为何来呢。”言下甚是得意,众人又乘机称颂一番。完颜洪烈捻须笑道:“康儿,你将石盒打开吧。”杨康应声上前,揭去封条,掀开盒盖。众人目光一齐射入盒内,突然之间,人人脸色大变,无不惊讶异常,做声不得。
盒内空空如也,那里有什么兵书,连白纸也没一张。
黄蓉瞧不见盒中情状,但见众人脸上模样,已知盒中无物,既欢喜,又觉有趣。
完颜洪烈沮丧万分,扶桌坐下,伸手支颐,苦苦思索,心想:“我千推算,万推算,那岳飞的遗书非在这盒中不可,怎么会忽然没了影儿?”突然间脸露喜色,抢起石盒,走到天井之中,猛力往石板上摔落。
砰的一声响,石盒已碎成数块。黄蓉听得碎石之声,立时想到:“啊,石盒有夹层。”急着要想瞧那遗书是否在夹层之中,苦于不能出去,但过不片刻,便见完颜洪烈废然回座,说道:“我本来猜想石盒另有夹层,岂知却又没有。”
众人纷纷议论,胡思乱想。黄蓉听各人怪论连篇,不禁暗笑,当即告知郭靖。他听说武穆遗书没给盗去,心中大慰。黄蓉寻思:“这些奸贼岂肯就此罢手,定要再度入宫。”又想师父尚在宫中,只怕受到牵累,虽有周伯通保护,但老顽童疯疯颠颠,担当不了正事,不禁颇为耽心,果然听得欧阳锋道:“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咱们今晚再去宫中搜寻便是。”
完颜洪烈道:“今晚是去不得了,昨晚咱们这么一闹,宫里必严加防范。”欧阳锋道:“防范自然免不了,可是那有什么打紧?王爷与世子今晚不用去,就与舍侄在此处休息便是。”完颜洪烈拱手道:“却又要先生辛苦,小王静候好音。”众人在堂上铺了稻草,躺下养神。睡了一个多时辰,欧阳锋领了众武人又进城去。
完颜洪烈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子夜时分,江中隐隐传来潮声,又听得村子尽头一只老狗呜呜吠叫,时断时续的始终不停,似是哭泣,静夜声哀,更增烦忧。过了良久,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有人过来,忙翻身坐起,拔剑在手。杨康早已跃到门后埋伏,月光下只见一个蓬头女子哼着儿歌,推门而入。
这女子正是傻姑,她在林中玩得兴尽回家,见店堂中睡得有人,也不以为意,摸到睡惯了的乱柴堆里,躺下片刻,便已鼾声大作。
杨康见是个乡下蠢女,一笑而睡。完颜洪烈却思潮起伏,久久不能成眠,起来从囊中取出一根蜡烛点燃了,拿出一本书来翻阅。黄蓉见光亮从小孔中透进来,凑眼去看,只见一只飞蛾绕烛飞舞,猛地向火扑去,翅儿当即烧焦,跌在桌上。完颜洪烈拿起飞蛾,不禁黯然,心想:“倘若我那包氏夫人在此,定会好好的给你医治。”从怀里取出一把小银刀、一个小药瓶,拿在手里抚摸把玩。
黄蓉在郭靖肩上轻轻一拍,让开小孔,要他来看。郭靖眼见之下,勃然大怒,依稀认得这银刀与药瓶是杨康之母包惜弱的物事,当日在赵王府中见她曾以此为小兔治伤。只听完颜洪烈轻轻的道:“十九年前,就在这村子之中,我初次和你相见……唉,不知现下你的故居是怎样了……”说着站起身来,拿了蜡烛,开门走出。
郭靖愕然:“难道此处就是我父母的故居牛家村?”凑到黄蓉耳边悄声询问。黄蓉点了点头。郭靖胸间热血上涌,身子摇荡。黄蓉右掌与他左掌相抵,察觉他内息斗急,自是心情激动,怕有凶险,又伸左掌与他右掌相抵,两人同时用功,郭靖这才慢慢宁定。过了良久,火光闪动,只听得完颜洪烈长声叹息,走进店来。
郭靖此时已制住了心猿意马,凑眼小镜察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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