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着大出杨康意料之外,竟没闪避,这口痰正好沾在他右颊之上。他大吃一惊,正要喝问,简、彭、梁三个长老一人一口唾液,都吐在他身上。杨康暗叫:“我命休矣!”自己阴谋终为四长老揭破,只待转身飞奔,明知万难逃脱,总也胜于束手待毙,却见四长老双手交胸,拜伏在地。杨康愕然不解,一时说不出话来。群丐依辈份大小,一个个上来向他身上吐一口唾液,然后各行帮中大礼。杨康惊喜交集,暗暗称奇:“难道向我吐痰竟也算是恭敬?”他不知丐帮历来规矩,奉立帮主时必须向帮主唾吐。盖化子四方乞讨,受万人轻侮,为群丐之长者,必得先受帮众之辱,其中实含深意。
黄蓉蓦地想起,当日在明霞岛上洪七公相传帮主之位,曾在她衣角上吐了一口痰,其时只道是他重伤之后无力唾吐,以致如此,却不知竟是奉立帮主的礼节。记得那日洪七公又道:“他日众叫化正式向你参见,少不免尚有一件肮脏事,唉,这可难为你了。”此刻方知师父怕她嫌脏,就此不肯接帮主之位,是以瞒过了不说。
好半天,群丐礼敬方毕,齐呼:“杨帮主请上轩辕台!”
杨康见那台也不甚高,有心卖弄本事,双足一点,飞身而上,姿形灵动,甚是美妙。他这一跃身法虽佳,但四大长老武功上各有精纯造诣,已都瞧出他功夫华而不实,根基尚浅,他年纪甚轻,有此本领,显是曾得高人传授,也已算颇为难得。
杨康登上轩辕台,朗声说道:“害死老帮主的元凶虽未曾伏诛,可是两名帮凶却已给我擒获在此。”群丐听了,又尽皆哗然,大叫:“在那里?在那里?”“快拿来乱刀分尸。”“别一刀杀了,叫狗贼零碎受苦。”郭靖心道:“又有什么帮凶给他擒获了,倒要瞧瞧。”杨康厉声道:“提到台前来!”
彭长老飞步走到郭黄二人身边,一手一个,提起了二人,走到台前重重往地下一摔。郭靖这才醒悟,心中骂道:“好小子,原来是说我们。”
鲁有脚见是靖蓉二人,大吃一惊,忙道:“启禀帮主:这二人是老帮主的弟子,怎能加害师尊?”杨康恨恨的道:“正因如此,更加可恼。这二人欺师灭祖,罪大恶极。”彭长老道:“杨帮主亲眼目睹,那能有什么错?”
丐帮中的黎生和余兆兴二人在宝应县相助程瑶迦,险些命丧欧阳克手下,幸得郭靖、黄蓉搭救,对他们既感又佩,又知洪七公对这两个徒儿甚是喜爱,当即在人丛中抢上前来。黎生叫道:“启禀帮主:这两位是侠义英雄,小的敢以性命相保,老帮主受害之事,决与他们无干。”余兆兴叫道:“这两位是好人,大大的好朋友。”梁长老瞪目喝道:“有话要你们长老来说,这里有你们插嘴的地方吗?”黎余二人属于污衣派,由鲁有脚该管。二人辈份较次,不敢再说,气愤愤的退了下去。鲁有脚道:“非是小的胆敢不信帮主之言,只因这是本帮复仇雪恨的大事,请帮主详加审询,查明真相。”杨康心中早有算计,说道:“好,我就来问个明白。”对靖蓉二人道:“你们也不必答话,我说得对,那就点头,不对的就摇头。若有半点欺瞒,休怪刀剑无情。”手一挥,彭梁二长老各抽兵刃,顶在靖蓉二人背心。彭长老使剑,梁长老使刀,两柄都是利器。
黄蓉怒极,脸色惨白,想到在牛家村隔壁听陆冠英向程瑶迦求婚时点头摇头之事,当时何等风光旖旎,今日落到自己头上,却受这奸徒欺辱。又想自己对欧阳克也曾玩过这把戏,不料竟身受此报,虽在气恼之际,仍自思索如何在点头摇头之中引起鲁有脚的疑虑,使得他力主口头对答询问,只消有口能言,揭破杨康的奸谋便非难事。
杨康知道郭靖老实,易于愚弄,将他提起来放在一旁,大声问道:“这女子是黄药师的亲生女儿,是不是?”郭靖闭目不理。梁长老用刀在他背上一顶,喝道:“是也不是,点头还是摇头?”郭靖本待不理到底,转念一想:“纵然我口不能言,总也有个是非曲直。”便点了点头。
群丐认定黄药师是害死了洪七公的罪魁祸首,见他点头,轰然叫了起来:“还问什么?快杀,快杀!”“快杀了小贼,再去找老贼算帐。”杨康叫道:“众兄弟且莫喧哗,待我再行问他。”众丐听到帮主吩咐,立时静了下来。
杨康问郭靖道:“黄药师将女儿许配给你,是吗?”郭靖心想此事属实,又点了点头。杨康弯腰在他身上一摸,拔出一柄晶光耀目的短剑,问道:“这是全真七子中的丘处机赠给你的,那丘老道还在短剑上刻了你的名字,是吗?”郭靖点头。杨康又问:“全真七子中的马钰曾传过你功夫,王处一曾救过你性命,你可不能抵赖?”郭靖心道:“我又何必抵赖?”又点了点头。杨康道:“洪七公洪帮主当你们两个是好人,曾把他的绝技相传,是不是?”郭靖点头。杨康再问:“洪老帮主受敌人暗算,身受重伤,你二人就在他老人家身旁,是么?”郭靖又点了点头。黄蓉心下焦急:“傻哥哥,不管他问的话对是不对,你总摇头,他就不得不让你说话了。”
众丐听杨康声音愈来愈严峻,郭靖却不住点头,只道他直认罪名,殊不知这些问话与暗算洪七公之事其实绝无干系,全是杨康奸计陷害。这时连鲁有脚也对靖蓉恨之入骨,走上前来,在郭靖身上重重踢了几脚。杨康叫道:“众兄弟,这两个小贼倒也爽快,那就免了他们再吃零碎苦头。彭梁二位长老,快动手罢!”
郭靖与黄蓉凄然对望。黄蓉忽然一笑,心想:“是我和靖哥哥死在一块,不是那个华筝!这般死了,倒也干净。反正前面也在落大雨,那也不用奔跑了。”
郭靖抬头看天,想起了远在大漠的母亲,凝目北望,但见北斗七星煜煜生光,猛地心念一动,想起了全真七子与梅超风、黄药师剧斗时的阵势,人到临死,心思特别敏锐,那天罡北斗阵法的攻守趋退,吞吐开阖,蓦地里清清楚楚的显在目前。
彭梁二长老挺持刀剑,走上前来正待下手,鲁有脚忽然抢上,挡在靖蓉二人身前,叫道:“且住!”取出郭靖口中麻核,问道:“老帮主是怎生被害的,你给我明明白白的说来。”杨康忙道:“不必问啦,我都知道。”鲁有脚却道:“帮主,咱们问得越仔细越好。凡是与此事有关连的奸贼,不能放走了一个!”杨康暗暗着急,心想给他一说明真相,定然有变,但鲁有脚的逼问理所该当,不便拦阻,登时额头渗出粒粒汗珠。
那知郭靖口中的麻核虽给取了出来,他却仍不言不语,抬头凝望北方天空,呆呆出神。鲁有脚连问数声,郭靖全没听见,原来他全神贯注,却在钻研天罡北斗阵的功夫。本来他受杨康诬陷,此刻已是他与黄蓉的生死关头,口中麻核得脱,正可自辩,但他生性殊不机敏,一副心思全用于武学,此时正当专心致志、如痴如狂的境界,那里还来理睬鲁有脚的说话?黄蓉与杨康见他竟不乘此良机自辩,都惊异万分,只是一个暗悲,一个暗喜,心境自是迥异。
杨康一挥手,彭梁二人举起刀剑。忽听得嗤嗤声响,一道紫色光焰掠过湖面。
彭梁二人愕然回顾,又见两道蓝色光焰冲天而起,这光焰离君山约有数里,发自湖心。简长老道:“帮主,有贵客到啦。”杨康一惊,问道:“是谁?”简长老道:“铁掌帮帮主。”杨康不知铁掌帮的来历,问道:“铁掌帮?”简长老道:“这是荆湖的大帮会,他们帮主前来拜山,须得好好接待。贵宾驾临,咱们不便处置叛徒,否则须不好看。这两个小贼,待会发落不迟。”杨康道:“也好,就请简长老延接宾客。”简长老传令下去,砰砰砰三响,君山岛上登时飞起三道红色火箭。
过不多时,来船靠岸,群丐点亮火把,起立相迎。那轩辕台是在君山之顶,从山脚至山顶尚有好一段路,来客虽然均具轻功,也过半晌方到。
靖蓉二人给带入人丛之中,由彭长老命弟子看管。黄蓉打量郭靖,见他神色呆滞,抬头望天,喃喃不停的不知在说些什么,心下诧异,料来他大受冤屈,神智有些胡涂了,心想不管来的是什么人,总有了可乘之机。正自寻思,见来客已到,火把照耀下数十名黑衣人拥着一个老者来至台前。这老者身披黄葛短衫,手挥蒲扇,不是裘千仞是谁?黄蓉又好气,又好笑,却又大为失望,这人前来,决不会有什么好事。
简长老迎上前去,说了一番江湖套语,神态极为恭谨,然后给杨康引见,说道:“这位是铁掌水上飘裘老帮主,神掌无敌,威震当世。敝帮洪老帮主不幸在临安府逝世,这一位是敝帮今日新接任的杨帮主,少年英雄。两位多亲近亲近。”
杨康在太湖归云庄上曾亲眼见到裘千仞出丑露乖,心中好生瞧他不起,暗想这个大骗子原来还是什么帮会的帮主,心念一动,假装不识,笑道:“幸会,幸会。”伸出手去和他拉手。双掌相握,杨康立将全身之力运到手上,存心要捏得他呼痛叫饶,心想:“人人信你武功卓绝,却要叫你栽在我的手里。这真是天赐良机,正好借你这老儿,让我在众丐之前示武立威。”那知他刚一用劲,掌心立感烫热无比,犹似握到了一块红炭,急忙撤手,手掌却已为对方牢牢抓住,这股烫热宛如直烧到了心里,忍不住大叫:“啊唷!”登时脸色惨白,双泪直流,痛得弯下腰去,几欲晕倒。
丐帮四大长老见状大惊,一齐抢上护持。简长老是四长老之首,将手中钢杖在山石上一顿,铮的一响,火花四溅,怒道:“裘帮主,你远来是客,我们杨帮主年纪轻着,你怎能考较起他功夫来啦?”
裘千仞冷冷的道:“我好好跟他拉手,是贵帮帮主先来考较老朽啊。杨帮主存心要捏碎我这几根老骨头。”他口中说着话,手上丝毫不松,说一句,杨康“哎哟”一声,等他这几句话说完,杨康声音微弱,已痛得晕了过去。
裘千仞松手外挥,杨康知觉已失,直跌出去。鲁有脚忙抢上扶住。
简长老怒道:“裘老帮主,你……你……这是什么用意?简直岂有此理?”
裘千仞哼了一声,左掌向他脸上拍去。简长老举起钢杖挡格。裘千仞变招快极,左手下压,已抓住钢杖杖头。他掌缘甫触杖头,尚未抓紧,已向里夺。简长老武功殊非泛泛,一惊之下,抓杖不放,裘千仞竟没将杖夺到,右掌似风,忽地向左横扫,当的一声,击在钢杖腰里。简长老双手虎口震裂,鲜血长流,再也把持不住,钢杖给他夺了过去。裘千仞横杖反挑,同时架开彭梁二老的刀剑,收杖之际,右肘乘势撞向鲁有脚面门,片刻之间便将丐帮四老尽皆逼开。群丐相顾骇然,各取兵刃,只待帮主号令,就要拥上与铁掌帮拚斗。
裘千仞左手握住钢杖杖头,双手使劲掷出,钢杖飞向空中,急向对面山石射去,铮的一声巨响,杖头直插入山石,钢石相击之声,良久方息。他显了这手功夫,群丐固然惊服,黄蓉更加骇异:“这老儿明明是个没本事的大骗子,怎地忽然变得如此厉害?多半是他跟杨康、简长老串通了,又搞什么诡计,这钢杖中定有古怪。”头顶月光照耀,四周火把相衬,瞧得明白,这人的确便是在归云庄、牛家村两地所见的裘千仞。
她转头向郭靖瞧去,见他仍仰首上望,在这危急当口竟然细观天象,难道惊怒交集之下,当真失心疯了?还是为了华筝的婚事与对自己的情爱,难以自解,竟尔心智失常?何况他并非赏月,而是看星,当真莫名其妙。她关心郭靖,也不再去想裘千仞玩的是什么把戏,一双妙目只瞧着郭靖的神情。
裘千仞冷然道:“铁掌帮跟贵帮素来河水不犯井水,闻得贵帮今日大会君山,在下好意前来拜会,贵帮帮主何以一见面就给在下来个下马威?”
简长老为他威势所慑,心存畏惧,听他言语中敌意不重,忙道:“那是裘老帮主误会了。老帮主威震四海,我们素来十分敬仰。今日蒙裘老帮主光降,敝帮上下全感荣宠。大家只有竭诚欢迎,决无不敬之意。”
裘千仞昂首不答,神气间骄气逼人,过了良久方道:“洪老帮主不幸仙去了,天下英雄又弱一个,可惜啊,可惜。贵帮奉立这样一位新帮主,可叹啊,可叹!”
此时杨康已然苏醒,听他当面讥刺,却敢怒而不敢言,但觉右掌仍如火烧炙,五根手指已肿得如五枝山药一般。丐帮四长老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接口。裘千仞道:“老夫今日拜会,有一椿事要向贵帮请教,此外另有一份重礼奉献。”简长老道:“不敢,但请裘老帮主示下。”
裘千仞道:“前几日敝帮有几位兄弟奉老夫之命出外办事,不知怎生惹恼了贵帮两位朋友,将他们打得重伤。敝帮兄弟学艺不精,原本没话说,江湖上传扬开来,铁掌帮这个脸却丢不起。老夫不识好歹,要领教领教贵帮两位朋友的手段。”
杨康对丐帮兄弟原无丝毫爱护之心,岂敢为了两名帮众而再得罪于他,说道:“是谁擅自惹事,跟铁掌帮的朋友动过手啦?快出来向裘老帮主赔罪。”
丐帮自洪七公接掌帮主以来,在江湖上从没失过半点威风,现下洪七公一死,新帮主竟如此懦弱,群丐听了他这几句言语,无不愤恨难平。
黎生和余兆兴又从人丛中出来,走上数步。黎生朗声道:“启禀帮主:本帮帮规第四条言明,凡我帮众,须得行侠仗义,救苦扶难。前日我们两人路见铁掌帮的朋友欺压良民,更要掳掠良家妇女,我二人忍耐不住,是以出头阻止,动起手来,伤了铁掌帮的朋友。”杨康大声道:“不管怎样,还是向裘老帮主赔罪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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