锳姑冷笑道:“裘帮主,你在江湖上也算名气不小,却乘我在客店中睡着不防,用迷香害我。这般下三滥的勾当,亏你也做得出来。”裘千仞道:“你给我手下人擒住,还说什么嘴?若是我自己出马,只凭这双肉掌,十个神算子也料理了。”锳姑冷冷的道:“我什么地方得罪铁掌帮啦?”裘千仞道:“这两个小贼擅闯我铁掌峰圣地,你干么收留在黑沼之中?我好言求你放人,你竟敢谎言包庇,你当我裘千仞是好惹的么?”锳姑道:“啊,原来是为了这两个小贼。你有本事尽管拿去,我才不理会这些闲事呢。”说着退后几步,抱膝坐倒在船舷,神情闲逸,竟存了隔山观虎斗之心,要靖蓉二人和裘千仞拚个两败俱伤。她这么一来,裘千仞、郭靖、黄蓉三人都大出意料之外。
锳姑当时行刺一灯大师,为郭靖以身相代,又见一灯袒胸受刃,忽然天良发现,再也不忍下手,下得山来,爱儿惨死的情状却又在脑际萦绕不去。她在客店中心烦意乱,愤怨纠结,于神不守舍之际,竟给铁掌帮用迷药做翻,否则以她的精明机伶,岂能折在无名小辈之手?这时见了靖蓉二人,满腔怨毒无处发泄,竟盼他们三人在这急流中同归于尽。
黄蓉心道:“好,我们先对付了裘千仞,再给你瞧些好的。”向郭靖使个脸色,两人一使竹棒,一发双掌,并肩向裘千仞攻去,顷刻间三人又打了个难解难分。锳姑凝神观斗,见裘千仞掌力虽然凌厉,终难胜二人,但见他不住移动脚步,似是要设法出奇制胜。
郭靖怕黄蓉重伤初愈,斗久累脱了力,说道:“蓉儿,你且歇一会,待一忽儿再来助我。”黄蓉笑道:“好!”提棒退下。
锳姑见二人神情亲密,郭靖对黄蓉体贴万分,心想:“我一生之中,几时曾有人对我如此?”由羡生妒,因妒转恨,忽地站起,叫道:“以二敌一,算什么本事?来来来,咱四人两对两的比个输赢。”双手在怀中一探,取出两根竹筹,不待黄蓉答话,双筹纵点横打,向她攻去。黄蓉骂道:“失心疯的婆娘,难怪连老顽童也不爱你。”
锳姑双眉倒竖,攻势更厉。她这一出手,船上形势立变。黄蓉打狗棒法虽然精妙,毕竟不及她功力深厚,何况重伤之后,内力未复,身法颇减灵动,只得以“封”字诀勉力挡架。锳姑滑溜如鱼,在这颠簸起伏、摇晃不定的船上,更能大展所长。黄蓉只得出言引她心神恍惚,说道:“你爱上老顽童,可不用学他的疯疯颠颠,我跟你说,他不爱疯颠婆娘。”
那边郭靖与裘千仞对掌,一时未分胜败。郭靖自得一灯大师指点武学精要,这些日子来内力虽未能速增,掌法循环牵引之道却领悟了不少,勉力支撑,居然尚能自保。裘千仞见锳姑先由敌人变为两不相助、忽又由两不相助变为出手助己,虽感莫名其妙,却不禁暗暗叫好,精神一振,掌力更为沉狠,料得定时候稍长,对手终究会抵挡不住,见郭靖挥掌猛击而来,当即侧身,避过正面锋锐,右掌高,左掌低,同时拍出。郭靖回掌兜截,一招“损则有孚”,四掌相接,各使内劲。两人同时“嘿”的一声呼喊,都退出了三步。裘千仞退向后梢,拿住了势子。郭靖左脚却在船索上一绊,险些跌倒,他怕敌人乘虚袭击,索性乘势翻倒,一滚而起,使掌护住门户。裘千仞胜算在握,又见他跌得狼狈,不由得哈哈一声长笑,踏步再上。
锳姑已把黄蓉逼得气喘吁吁,额头见汗,正感快意,突然间听到笑声,不由得心头大震,脸色剧变,左手竹筹发出了竟忘记撤回。黄蓉见此空隙,良机难逢,竹棒急转,点向她前胸,棒端正要戳中她胸口“神藏穴”,蓦见锳姑身子颤动,如中风邪,大叫一声:“原来是你!”势若疯虎般直扑裘千仞。
裘千仞见她双臂猛张,这一扑直已把性命置之度外,口中恶狠狠的露出一口白牙,似要牢牢将自己抱住,再咬下几口肉来,他虽武功高强,见了这般拚命的狠劲,也不由得吃惊,忙旁跃避开,叫道:“你干什么?”
锳姑更不打话,一扑不中,随即双足力登,又向他扑去。裘千仞左掌掠出,往她肩头击落,满拟她定要伸手相格,岂知锳姑不顾一切,对敌人来招丝毫不加理会,仍然向他猛扑。裘千仞大骇,心想只要给这疯妇抱住了,只怕急切间解脱不开,那时郭靖上来一掌,自己那有命在?当下顾不得掌击敌人,先行逃命要紧,忙矮身窜向左侧。
黄蓉拉着郭靖的手,让在一边,见锳姑突然发疯,甚感惊惧,但见她狂纵狠扑,口中呵呵发声,张嘴露牙,拚着命要抱住裘千仞。
裘千仞武功虽高,但锳姑豁出了性命不要,委实奈何她不得,只得东闪西避,眼见她脸上肌肉扭曲,神情狰狞,心中愈来愈怕,暗叫:“报应,报应!今日当真要命丧这疯妇之手。”锳姑再扑几次,裘千仞已避到了舵柄之旁。锳姑眼中如要喷血,一抓仍然不中,手掌起处,蓬的一声把掌舵汉子打入江中,接着飞脚又踢断了舵柄。
那船一失掌舵,在急流中立时乱转。黄蓉暗暗叫苦:“这女子迟不迟,早不早,偏在这时突然发起疯来,看来咱们四人都难逃命。”当下撮唇作啸,要召双雕下来救命。就在此时,那船突然打横,撞向岸边岩石,砰的一声巨响,船头破了个大洞。
裘千仞见锳姑踢断舵柄,已知她决意与己同归于尽,眼见离岸不远,心想不管是死是活,非冒险逃命不可,斗然提气向岸上纵去。这一跃虽使全力,终究还差了丈许,上不了岸,扑通一声,跌入水里,立时沉至江底,他身子一冒上来,立时给急流冲走,幸好毁船之余,江中飘浮不少断桅碎木,裘千仞抓住一根断木,牢牢抱住,乘流而下。他不通水性,但内功深厚,在急流中一面闭气,一面拚命向岸边划去,虽吃了十多口水,终于爬上了岸。他筋疲力尽,坐在石上喘气,已在下游十余里之遥,但见那船在远处已成为一个黑点,想起锳姑咬牙切齿的神情,兀自心有余悸。
锳姑见裘千仞离船逃脱,大叫:“恶贼,逃到那里去?”奔向船舷,跟着要跃下水去。这时那船又已给急流冲回江心,在这险恶的波涛之中,下去那有性命?郭靖不忍她送命,奔上抓住她后心。锳姑大怒,回手挥去,郭靖忙低头避过。
黄蓉见双雕已停在舱面,叫道:“靖哥哥,理这疯妇作甚?咱们快走。”
江水汹涌,转瞬间便要浸到脚面,郭靖松开了手,见锳姑双手掩面,放声大哭,不住惨呼:“儿啊!儿啊!”黄蓉连声催促。郭靖想起一灯大师的嘱咐,命他照顾锳姑,叫道:“你快乘雕上岸,再放回来接我们。”黄蓉急道:“那来不及啊。”郭靖道:“你快走!咱们不能负了一灯大师的托付。”
黄蓉想起一灯的救命之恩,登感踌躇,正自彷徨无计,突然轰的一声猛响,船身又撞中了江心一块大礁,身受剧震,江水直涌进舱,船身顷刻间沉下数尺。黄蓉叫道:“跳上礁去!”郭靖点点头,跃过去扶住锳姑。
这时锳姑如醉如痴,见郭靖伸手来扶,毫不抗拒,双眼发直,望着江心。郭靖右手托在她腋下,叫道:“跳!”三人一齐跃上礁石。那礁石在水面下约有尺许,江水在三人身周奔腾而过,溅得衣衫尽湿,待得三人稳稳站定,那艘篾篷船已沉在礁石之旁。黄蓉虽然自幼与波涛为伍,但见滚滚急流掠身泻注,也不禁头晕目眩,抬头向天,不敢平视江水。
郭靖作哨呼雕,要双雕下来背人。不料双雕怕水,盘旋来去,始终不敢停上浸在水面下的礁石。黄蓉四下张望,见左岸挺立着一棵大柳树,距礁石不过十来丈远,心生一计,道:“靖哥哥,你拉住我手。”郭靖依言握住她左手,咕咚一响,黄蓉溜入了江中。郭靖大惊,见她向水下沉船潜去,忙伏低身子,自己的上身也浸入了水中,尽量伸长手臂,双足牢牢钩住礁石上一块凸出的尖角,右手用劲握住她左腕,唯恐江水冲击之力太强,一个脱手,那她可永远不能上来了。
黄蓉潜向沉船桅杆,扯下帆索,回身上礁,双手交互将船上的帆索收了上来。待收到二十余丈,说道:“靖哥哥,你短剑给我!”郭靖将腰间短剑递了给她。黄蓉拔剑出鞘,割断绳索,然后伸出臂去,招呼雌雕停在她肩头。这时双雕身量已长得颇为沉重,郭靖怕她禁受不起,伸臂接过。
黄蓉将绳索一端缚在雌雕足上,向大柳树一指,打手势叫它飞去。雌雕托着绳索在柳树上空打了几个盘旋,重又飞回。黄蓉急道:“唉,我是叫你在树上绕一转再回来。”可是那雕不懂言语,只急得她不住叹气。到第八次上,黄蓉将雕身放低,那雕才碰巧绕了柳树一转回来。靖蓉二人大喜,将绳索的两端用力拉紧,牢牢缚在礁石凸出的尖角上。
郭靖道:“蓉儿,你先上岸罢。”黄蓉道:“不,我陪你,让她先去。”锳姑向两人瞪了一眼,也不说话,双手拉着绳子,交互换手,上了岸去。
黄蓉笑道:“小的时候一套玩意儿,郭大爷,你多赏赐罢!”一跃上绳,施展轻身功夫,就像卖艺的姑娘空中走绳一般,挥舞竹棒稳定身子,横过波涛汹涌的江面,到了柳树枝上。
郭靖没练过这功夫,只怕失足,不敢依样葫芦,也如锳姑那般双手攀绳,身子悬在绳下,吊向岸边,眼见离岸尚有数丈,忽听黄蓉叫道:“咦,你到那里去?”听她语气之中颇有惊讶之意,郭靖怕锳姑神智未清,出了乱子,急忙双手加快,不等攀到柳树,已跃下地来。黄蓉指着南方,叫道:“她走啦。”郭靖凝目而望,只见锳姑在乱石山中全力奔跑,说道:“她心神已乱,一个人乱走只怕不妥,咱们追。”黄蓉道:“好罢!”提足要跑,突然双腿酸软,随即坐倒,摇了摇头。
郭靖知她伤后疲累过度,不能再使力奔跑,说道:“你坐着歇歇,我去追她回来。”向锳姑奔跑的方向发足急赶,转过一个山坳,前面共有三条小路,锳姑已人影不见,不知她从何而去。此处乱石嵯峨,长草及胸,四野无人,眼见夕阳下山,天渐昏暗,生怕黄蓉遇险,只得废然而返。
两人在乱石中忍饥过了一宵,次晨醒来,沿着江边小路而下,要寻到小红马再上大路。走了半日,找到一家小饭店打尖,买了三只鸡,一只自吃,两只喂了双雕。
双雕停在高树之上,把两头公鸡啄得毛羽纷飞,酣畅吞食,蓦地里雌雕昂首长鸣,抛下半只没吃完的公鸡,振翅向北疾飞。雄雕跟着飞起,鸣声啾急,随后急赶。郭靖道:“两头雕儿的叫声似乎甚是忿怒,不知见到了什么?”黄蓉道:“瞧瞧去。”
两人跑上大路,只见双雕在远处盘翔两周,突然同时猛扑而下,一扑即起,打了几个圈子,又再扑下。郭靖道:“遇上了敌人。”两人加快脚步赶去,追出两三里,只见前面房屋栉比鳞次,是个市镇,双雕却在空中交叉来去,似是失了敌踪。
二人赶到镇外,呼哨命双雕下来,双雕却不理会,只四下盘旋找寻。郭靖道:“雕儿不知跟谁有这么大的仇恨。”过了好一阵,双雕才先后下来。只见雄雕左足上鲜血淋漓,一条刀痕着实不浅,若非筋骨坚硬,那只脚已给砍下来了,再看雌雕,却见它右爪牢牢抓着一块黑黝黝之物,取出看时,原来是块人的头皮,带着一大丛头发,想来是让它硬生生从头上抓下来的,头皮的一边鲜血斑斑。
黄蓉给雄雕在伤足上敷了金创药。郭靖将头皮翻来翻去的细看,沉吟道:“这对雕儿自小十分驯良,若不是有人相犯,决不会轻易伤人,怎会突然跟人争斗?”黄蓉道:“其中必有蹊跷,只要找到这失了一块头皮之人就明白了。”两人在镇上客店中宿了,分头出去打听。但那市镇甚大,人烟稠密,两人访到天黑,丝毫不见端倪。郭靖道:“我到处找寻没了一片头皮之人,始终找不到。”黄蓉微笑道:“那人没了头皮,想必要戴上顶帽儿遮住。”郭靖大叫一声:“咦!”恍然大悟,想起适才在镇上所见,戴帽之人着实不少,却也无法再去一一揭下他们的帽子来察看。
次晨双雕飞出去将小红马引到。两人记挂洪七公的伤势,又想中秋将届,烟雨楼头有比武之约,双雕与人结仇,也非大事,便启程东行。
两人同骑共驰,小红马奔行迅速,双雕飞空相随。一路上黄蓉笑语盈盈,嬉戏欢畅,尤胜往时,虽至午夜,仍不肯安睡。郭靖见她疲累,常劝她早些休息,黄蓉却只不理,有时深夜之中,也抱膝坐在榻上,寻些无关紧要的话头,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胡扯。
这日从江南西路到了两浙东路境内,纵马大奔了一日,已近东海之滨。两人在客店中歇了,黄蓉向店家借了只菜篮,要到镇上买菜做饭。
郭靖劝道:“你累了一天,将就吃些店里的饭菜算啦。”黄蓉道:“我是做给你吃,难道你不爱吃我做的菜么?”郭靖道:“自然爱吃,不过我要你多歇歇,待将养好了,慢慢再做给我吃也不迟。”黄蓉道:“待我将养好了,慢慢再做……”臂上挽了菜篮,左脚跨在门槛之外,竟自怔住了。郭靖尚未明白她的心思,轻轻从她臂上除下菜篮,道:“是啊,待咱们找到师父,一起吃你做的好菜。”
黄蓉呆立了半晌,回来和衣倒在床上,不久似乎睡着了,脸上却有泪水。
店家开饭出来。郭靖叫她吃饭。黄蓉跃起身来,笑道:“靖哥哥,咱们不吃这个,你跟我来。”郭靖依言随她出店,走到镇上。
黄蓉拣一家白墙黑门的大户人家,见大门大开,有不少宾客进去,里面鼓吹相迎,当即绕到后墙,跃入院中。郭靖不明所以,跟着进去。黄蓉迳向前厅闯去,只见厅上灯烛辉煌,主人正在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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