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良久,成吉思汗叹道:“当初我与札木合安答结义起事,那知到头来我却非杀他不可。我做了天下大汗,他却死在我手里。再过几天那又怎样呢?我还不是与他一般的同归黄土?谁成谁败,到头来又有什么差别?”拍拍二人肩头,说道:“你们两人须得始终和好,千万别自相残杀。郭靖孩儿不肯跟华筝结亲,那也罢了!你终究是汉人,变不成蒙古人,那是谁都没法子的,勉强不来,这一节我近来也想通了。咱们虽是蒙古人汉人,但一直到死,始终要和好,像一家人一样。札木合安答是一死完事,我每当想起结义之情,却常常终夜难以合眼。”
拖雷与郭靖想起在青州城下险些拚个你死我活,都暗叫惭愧。
成吉思汗站了这一阵,但觉全身乏力,正要回帐,忽见一小队人马飞驰而至。当先一人白袍金带,穿的是金国服色。成吉思汗见到敌人,精神一振。
那人在远处下马,急步过来,遥遥拜伏在地,不敢走近。亲卫报道:“金国使者求见大汗。”成吉思汗怒道:“金国不肯归降,派人来见我作甚?”
那使者伏在地下说道:“下邦自知冒犯大汗天威,罪该万死,特献上祖传明珠千颗,以求大汗息怒赦罪。这千颗明珠是下邦镇国之宝,恳请大汗赐纳。”使者禀罢,从背上解下包袱,取出一只玉盘,再从锦囊中倒出无数明珠,跪在地下,双手托起玉盘。
成吉思汗斜眼微睨,只见玉盘中成千颗明珠,都有小指头般大小,绕着一颗大母珠滴溜溜的滚动。这些珠子单就一颗已是希世之珍,何况千颗?更何况除了一颗母珠特大之外,其余的珠子都是差不多大小。但见珍珠光采柔和晶莹,相辉交映,玉盘上竟似笼罩着一层淡淡虹晕。若在平日,成吉思汗自是欢喜,但这时他眉头皱了几下,向亲卫道:“收下了。”亲卫接过玉盘。那使者见大汗收纳礼物,欢喜无限,说道:“大汗许和,下邦自国君而下,同感恩德。”成吉思汗怒道:“谁说许和?回头就发兵讨伐金狗。左右,拿下了!”亲卫一拥而上,将那使者擒住。
成吉思汗叹道:“纵有明珠千颗,亦难让我多活一日!”从亲卫手里接过玉盘,猛力一掷,连盘带珠远远摔了出去,玉盘撞在石上,登时碎裂。众人尽皆愕然,那金国使者更吓得魂不附体。
那些珍珠后来蒙古将士拾起了不少,但仍有无数遗在长草之间,直到数百年后,草原上的牧人尚偶有拾到。
成吉思汗意兴索然,回入金帐。黄昏时分,他命郭靖单独陪同,在草原上闲逛。两人纵马而行,驰出十余里,猛听得头顶雕唳数声,抬起头来,只见那对白雕在半空中盘旋翱翔。成吉思汗取下铁胎画弓,扣上长箭,对着雌雕射去。郭靖惊叫:“大汗,别射!”成吉思汗虽然衰迈,出手仍是极快,待听到郭靖叫声,长箭早已射出。
郭靖暗暗叫苦,他素知成吉思汗膂力过人,箭无虚发,这一箭爱雕必致毙命,岂知那雌雕侧过身子,左翼横扫,竟将长箭拍落,原来成吉思汗气力衰了,这一箭已不如何劲急。雄雕大怒,纵声长唳,向成吉思汗头顶扑击下来。郭靖喝道:“畜生,作死么?”扬鞭向雄雕打去。雄雕见主人出手,振翼凌空,急鸣数声,与雌雕双双飞远。
成吉思汗神色黯然,将弓箭抛在地下,说道:“数十年来,今日第一次射雕不中,想来确是死期到了。”郭靖待要劝慰,却不知说什么好。成吉思汗突然双腿一夹,纵马向北急驰。郭靖怕他有失,催马赶上,小红马行走如风,一瞬眼间已追到马旁。
成吉思汗勒马四顾,忽道:“靖儿,我所建大国,历代莫可与比。自国土中心达于诸方极边之地,东南西北乘马奔驰,皆有一年行程。你说古今英雄,有谁及得上我?”郭靖沉吟片刻,说道:“大汗武功之盛,古来无人能及。只大汗一人威风赫赫,天下却不知积了多少白骨,流了多少孤儿寡妇之泪。”成吉思汗双眉竖起,举起马鞭就要往郭靖头顶劈将下去,但见他凛然不惧的望着自己,马鞭扬在半空却不落下,喝道:“你说什么?”
郭靖心想:“自今而后,与大汗未必有再见之日,纵然惹他恼怒,心中言语终须说个明白。”昂然说道:“大汗,你养我教我,逼死我母,这些旧事,那也不必说了。你一直当我是亲人,爱我、提拔我,我也当你是亲人般敬你、爱你。我只想问你一句:人死之后,葬在地下,占得多少土地?”成吉思汗一怔,马鞭打个圈儿,道:“那也不过这般大小。”郭靖道:“是啊,那你杀这么多人,流这么多血,占了这么多国土,到头来又有何用?”成吉思汗默然不语。
郭靖又道:“自来英雄而为当世钦仰、后人追慕,必是为民造福、爱护百姓之人。以我之见,杀得人多却未必算是英雄。”成吉思汗道:“难道我一生就没做过什么好事?”郭靖道:“好事自然是有,而且也很大。你叫蒙古人不可自相残杀,大伙儿的日子都过得好了。你灭却数十国,归并千百部族,大家奉你号令,不再你打我,我打你,万国百姓都有太平日子好过,人人心里是很感激你的。只是你南征西伐,积尸如山,那功罪是非,可就难说得很了。”他生性戆直,心中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成吉思汗一生自负,此际给他这么一顿说,竟难以辩驳,回首前尘,勒马回顾,不禁茫然若失,过了半晌,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喷在地下。
郭靖吓了一跳,才知自己把话说重了,忙伸手扶住,说道:“大汗,你回去歇歇。我言语多有冒犯,请你恕罪。”
成吉思汗淡淡一笑,一张脸全成蜡黄,叹道:“我左右之人,没一个如你这般大胆,敢跟我说几句真心话。”随即眉毛一扬,脸现傲色,朗声道:“我一生纵横天下,灭国无数,依你说竟算不得英雄?嘿,真是孩子话!”在马臀上猛抽一鞭,急驰而回。
当晚成吉思汗崩于金帐之中,临死之际,口里喃喃念着:“英雄,英雄……”想是心中一直琢磨着郭靖的那番言语。
郭靖与黄蓉向大汗遗体行过礼后,辞别拖雷,即日南归。两人一路上但见骷髅白骨散处长草之间,不禁感慨不已,心想两人鸳盟虽谐,可称无憾,但世人苦难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正是:
兵火有余烬,贫村才数家。
无人争晓渡,残月下寒沙!
附录一
成吉思汗家族
祖先
在中国北方很寒冷的地方,山野、草原、沙漠、树林里的人以打猎、捕渔和游牧为生。他们分为许多不同的部族,后来都称为蒙古人。
有兄弟两个,哥哥的眼力很好,所以传说中他有三只眼睛,额头中间还有一只。有一天,两兄弟站在高山上了望,看见一群人沿着河过来。哥哥对弟弟说:“那边车上坐着一个美丽的姑娘,可以做你的妻子。”弟弟走过去一看,见那姑娘果然美貌动人。两兄弟把那姑娘雅兰花抢了来,做了弟弟的妻子。
雅兰花生了两个儿子。后来她丈夫死了。她又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大儿子暗地里议论:“爸爸死了,妈妈却又生了三个儿子。我们家里只有一个男仆,这三个孩子是他的儿子罢?”雅兰花知道了两个大儿子的议论。在春天里的一天,她煮了腊羊肉给五个儿子吃,然后叫他们并排坐在一边,每个人给一支箭,叫他们折断,他们很容易的就折断了;又把五支箭合起来叫他们折断,五兄弟轮流着使劲拗箭,都折不断。
雅兰花说道:“大孩儿,二孩儿,你们怀疑三个弟弟是怎么生的,是谁的孩子。我也不怪你们。你们不知道,每天晚上,有一道光从天窗中照射到我帐幕里,变成了一个淡黄色的男子,来抚摸我的肚皮,后来那人又变成了一道光,从天窗中出去。这三个孩子是天神的儿子。你们五人都是从我肚皮里生出来的,如果一个个分散开,就会像一支箭那样给任何人折断。要是大家相亲相爱,同心协力,就像合起来的五支箭那样坚牢,谁也折不断你们了。”
然而母亲雅兰花死后,五兄弟并不和睦。四个哥哥说小弟勃端察儿不喜欢说话,是傻子,不分牲畜给他。小弟弟只得骑了一匹秃尾巴生疮的瘦马,沿着斡难河出去打猎过活,拣拾野狼吃过后剩下来的残肉。
但勃端察儿可不是傻子,是狼一样的厉害人物。他抢劫别人的牲口,抢了一个孕妇做妻子,又娶了别的女人做妻子,俘虏别族的人做奴隶。他是成吉思汗的祖先。
父亲母亲
勃端察儿和四个哥哥都子孙众多,一代代的繁衍下来,分成蒙古人的许多部族。
勃端察儿的子孙所组成的许多部族之中,有一部的酋长叫做也速该。有一天,他在野外放鹰捕雀,看见一个男子带了美丽的新婚妻子经过。也速该就回到家里,叫了哥哥和弟弟,来追赶这对夫妻。
那男子名叫赤列都,是篾儿乞惕部人,见到三个人恶狠狠的追来,很是害怕,骑了马急奔,三兄弟在后追赶,赤列都绕着山冈逃了一圈,又回到妻子坐着的车前。他妻子诃额伦(“云”的意思)说:“那三个人追来,想杀死你。只要保住性命,不难再娶得妻子。每个车座上都有女子,每辆车中都可以找到夫人。你如果想念我,另外娶一个妻子,叫她用我的名字,也叫诃额伦好了。现在你快逃,闻着我的香气逃走罢。”把身上衫子脱下来给他。赤列都刚接过衫子,见那三人绕过山坳追来,忙拍马逃走了。
三兄弟追了一会,追他不上,回来把诃额伦带走。她大声哭叫,也没法子。也速该把她带回家去,和她成亲。
也速该和诃额伦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生下来的时候,左手掌里握着一块凝结的血块。那时也速该正在和敌人打仗,捉来的俘虏中有一个人名叫铁木真,就把儿子取名为铁木真,纪念这个胜仗。
铁木真就是后来的成吉思汗。
铁木真九岁(有的书上说是十三岁)的时候,父亲也速该带他到外婆家去求婚,半路上遇见了一个亲戚德薛禅。
德薛禅见铁木真眼睛明亮,脸有光采,很是欢喜,说他有个女儿,请他父子去看看。也速该见到小姑娘眉清目秀,就向德薛禅求婚。德薛禅答应了。那小姑娘名叫蒲儿帖,比铁木真大一岁,十岁了。
也速该将带来的马匹当作财礼,把儿子留在德薛禅家里,就回去了。路上遇到一群塔塔儿人在宴会。塔塔儿人请他喝酒,但想起也速该以前抢掠过他们,便在食物里放上了毒药。
也速该在回家途中,觉得很不舒服,勉强支撑着走了三天,回到家中,毒发而死;临死时把妻子儿女托给亲信蒙力克照顾。
蒙力克依着也速该的嘱咐,去把铁木真领回家来。铁木真见父亲死了,扑在地下大哭。
也速该是部族的领袖,他死之后,儿子幼小,部族中人抛弃了诃额伦夫人母子,去归附另一个部族泰亦赤兀惕人。诃额伦夫人赶上去苦苦哀求,也是没用。有一个忠心的族人劝大家不要走,反给他们用刀砍死了。
诃额伦夫人一家生活很苦,她采拾野果野菜,抚养孩子长大。
也速该另外一个妻子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别克惕,一个叫别勒古台,也跟诃额伦夫人和铁木真住在一起。
异母兄弟
有一天,铁木真和比他小两岁的亲弟弟合撒儿,还有别克惕、别勒古台四人一起去钓鱼。铁木真和合撒儿钓到了一条银鱼,另外两兄弟恃强抢了去。铁木真兄弟气愤得很,回去告诉母亲。诃额伦夫人劝他们要和好,说大家同是一个父亲的儿子,不应该争闹,要齐心合力,向泰亦赤兀惕人报仇。
铁木真和合撒儿不听母亲的话,说道:“昨天射到一只雀儿,给他们抢了去,今天又来抢鱼。咱们可不能老是受他们欺侮。”两兄弟气愤愤的奔了出去。
别克惕坐在山冈上牧马,忽然看见铁木真从后面掩来,合撒儿从前面过来,手里都拿着弓箭,知道事情不妙,说道:“咱们正受泰亦赤兀惕人的欺辱,仇还没有报,你们为什么把我当作眼中钉?我们大家孤另另的,除了影子之外,没有旁的朋友;除了马尾之外,没有旁的鞭子。为什么要自相残杀?请你们不要杀弟弟别勒古台。”说罢,盘膝而坐,也不抵抗。铁木真、合撒儿二人一前一后的把他射杀了。
两兄弟回家。一进门,诃额伦夫人看了二人的神气就明白了,大大生气,狠狠的责骂了他们一顿。
妻子
铁木真长大了,泰亦赤兀惕人把他捉了去,想杀死他,但给他逃了出来。
后来铁木真去娶了幼年时父亲给他定下的妻子蒲儿帖。蒲儿帖带来一件名贵的黑貂皮袄做嫁妆。铁木真将这件貂皮袄拿去送给父亲的老朋友王罕。
王罕念着也速该的旧情,对铁木真很是照顾,认他为义子。
有一天半夜里,篾儿乞惕人忽然前来袭击,幸亏诃额伦夫人的女仆耳朵好,远远就听见了,忙叫醒众人逃跑。铁木真躲在不儿罕山里,敌人寻他不到。可是铁木真的妻子蒲儿帖没马骑,躲在一辆牛车里,给篾儿乞惕人发现了。
篾儿乞惕人就是诃额伦夫人的前夫赤列都的族人,他们为了报复诃额伦夫人被夺的仇恨,所以半夜里来袭击。他们捉到了年轻美貌的蒲儿帖,怨仇已报,又找不到铁木真,就收兵回去,把蒲儿帖给了赤列都的兄弟做妻子。
铁木真去向义父王罕求救。王罕点起了兵,又约了另一个义子札木合,和铁木真三路会师去攻打篾儿乞惕人。打了很久时候的仗,才把篾儿乞惕部打垮。铁木真把妻子夺了回来,很是高兴。
蒲儿帖在归途中生了个儿子,没有婴儿襁褓,就把他裹在面粉里。这个儿子是篾儿乞惕掠夺者和她生的。铁木真也不介意,把孩子当作自己的亲儿子,给他取名为术赤,那是“客人”的意思。那时蒙古人还处在部落氏族社会,财产公有,妻子儿子的谁属,并不分得很清楚。
全世界较原始的氏族都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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