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力气实在太强,展翅扫来,疾风劲力,便似数位高手的掌风并力齐施一般,杨过手中之剑又太沉重,生平所学的什么全真剑法、玉女剑法等等没一招施用得上,只有守则以轻功巧妙趋避,攻则呆呆板板的挺剑刺击。
斗得一会,杨过疲累了,便坐倒休息。他只一坐倒,神雕便走开两步。如此玩了一个多时辰,一人一雕才溜下平台,回入山洞。
次晨醒转,神雕已衔了三枚深紫色腥臭圆球放在他身边,杨过细加审视,原来是禽兽的胆囊,想到初遇神雕时它曾大食毒蛇,又与巨蟒相斗,想来必是蛇胆。又想毒蛇之胆不知是否也具剧毒,昨日食后精神爽利,力气大增,反正自己体内就有情花和冰魄银针的剧毒,也不用多加理会,便一口一个吃了,静坐调息。突然之间,平时气息不易走到的各处关脉穴道竟畅通无阻。杨过大喜,高声叫好。本来静坐修习内功,最忌心有旁骛,大哀大乐,更为凶险,但此时他喜极而呼,周身内息仍绵绵流转,全无阻滞。
他跃起身来,提起重剑,出洞又和神雕练剑。此时已去了几分畏惧之心,虽仍避多挡少,但在神雕凌厉无伦的翅力之间,偶然已能乘隙还招。平地练剑,不虞跌落高台,已有余裕使出巧招。
如此练剑数日,杨过提着重剑时手上已不如先前沉重,击刺挥掠,渐感得心应手。同时越来越觉以前所学剑术变化太繁,花巧太多,想到独孤求败在青石上所留“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八字,其中境界,实远胜世上诸般最巧妙的剑招。他和神雕搏击之时,凝思剑招的去势回路,但觉越是平平无奇的剑招,对方越难抗御。比如挺剑直刺,只要劲力强猛,威力远胜玉女剑法等变幻奇妙的剑招。他每日服食神雕采来的蛇胆,不知不觉间膂力激增。而体内毒性发作时的剧痛也越来越轻,到后来毒性已若有若无,即令对小龙女苦苦相思,也不起难当难忍的剧痛了。
这日出外闲步,山谷间见有三条大毒蛇死在地下,肚腹洞开,蛇身为利爪抓得见骨,确知自己所食果是蛇胆。毒蛇遍身隐隐发出金光,三角形的蛇头生有肉瘤,金光更盛,从所未见。心想:神雕力气这样大,想必也是多食这些怪蛇的蛇胆之故。
过得月余,竟勉强已可与神雕惊人的巨力相抗,发剑击刺,呼呼风响,不禁大感欣慰。武功到此地步,便似登泰山而小天下,回想昔日所学,颇有渺不足道之感。转念又想,若无先前根柢,今日纵有奇遇,也决不能达此境地,神雕总是不会言语的畜生,诱发导引则可,指教点拨却万万不能,何况神雕也不能说会什么武功,只不过天生神力,又跟随独孤求败日久,经常和他动手过招,记得了一些进退扑击的方法而已。
这一日清晨起身,满天乌云,大雨倾盆而下。杨过向神雕道:“雕兄,这般大雨,咱们还练武不练?”神雕咬着他衣襟,拉着他向东北方行了几步,随即迈开大步,纵跃而行。杨过心想:“难道东北方又有什么奇怪事物?”提了重剑,冒雨跟去。
行了数里,隐隐听到轰轰之声,不绝于耳,越走声音越响,显是极大的水声。杨过心道:“下了这场大雨,山洪暴发,可得小心些!”转过一个山峡,水声震耳欲聋,只见山峰间一条大白龙似的瀑布奔泻而下,冲入一条溪流,奔腾雷鸣,湍急异常,水中挟着树枝石块,转眼便冲得不知去向。
这时雨下得更大了,杨过衣履尽湿,四顾水气濛濛,蔚为奇观,见山洪势道奇猛,心中微生惧意。神雕伸嘴拉着他衣襟,走向溪边,似乎要他下去。杨过奇道:“下去干么?水势劲急,只怕站不住脚。”神雕放开他衣襟,咕的一声,昂首长啼,跃入溪中,稳稳站在溪心的一块巨石上,左翅前扇,将上流冲下来的一块岩石打了回去,待那岩石再次顺水冲下,又挥翅击回,如是击了五六次,那岩石始终流不过它身边。到第七次顺水冲下时,神雕振翅力击,岩石飞出溪水,掉在右岸,神雕随即跃回杨过身旁。
杨过会意,知道剑魔独孤求败昔日每遇大雨,便到这山洪中练剑,自己却无此功力,不敢便试,正自犹豫,神雕大翅突出,唰的一下,拂在杨过臀上。它站得甚近,杨过出其不意,身子直往溪中落去,忙使个“千斤坠”身法,落在神雕站过的那块巨石上。双足一入水,山洪便冲得他左摇右晃,难于站稳。杨过心想:“独孤前辈是人,我也是人,他既能站稳,我如何便不能?”屏气凝息,奋力与激流相抗,但想伸剑挑动山洪中挟带而至的岩石,却力所不及。
耗了一炷香时分,他力气渐尽,伸剑在石上一撑,跃回岸上。他没喘息得几下,神雕又挥翅拂来。这一次他有了提防,没给拂中,自行跃入溪心,心想:“这位雕兄当真是严师诤友,逼我练功,竟没半点松懈。它既有此美意,我难道反无上进之心?”气沉下盘,牢牢站住,时刻稍久,渐渐悟到了凝气用力的法门,山洪虽越来越大,直浸到了腰间,他反不如先前的难以支持。又过片刻,山洪浸到胸口,逐步涨到口边,杨过心道:“虽然我已站立得稳,总不成给水淹死!”只得纵跃回岸。
那知神雕守在岸旁,见他从空跃至,不待他双足落地,已展翅扑出。杨过伸剑挡架,却给它这一扑之力推回溪心,扑通一声,跌入了山洪。
他双足站上溪底巨石,水已没顶,一大股水冲进了口中。倘若运气将大口水逼出,内息上升,足底必虚,当下凝气守中,双足稳稳站定,使出古墓中习来的闭气之法,暂不呼吸,过了一会,双足一撑,跃起半空,口中一条水箭激射而出,随即又沉下溪心,让山洪从头顶轰隆轰隆的冲过,身子便如中流砥柱般在水中屹立不动。心渐宁定,暗想:“雕兄叫我在山洪中站立,若不使剑挑石,仍叫它小觑了。”他生来要强好胜,便在一只扁毛畜生之前也不肯失了面子,见到溪流中带下树枝山石,便举剑挑刺,向上流反推上去。岩石在水中轻了许多,那重剑受水力一托,也已大不如平时沉重,出手较为灵便。他挑刺掠击,直练到筋疲力尽,足步虚晃,这才跃回岸上。
他生怕神雕又要赶他下水,这时脚底无力,若不小休片时,已难与山洪的冲力抗拒。果然神雕不让他在岸上立足,见他从水中跃出,登时举翅搏击。
杨过叫道:“雕兄,你这不要了我的命么?”跃回溪中站立一会,实在支持不住,终又纵回岸上,眼见神雕举翅拂来,却又不愿便此坐倒认输,只得挺剑回刺,三个回合过去,神雕竟给他逼得退了一步。杨过叫道:“得罪!”又挺剑刺去,只听得剑刃刺出时嗤嗤声响,与往时已颇不相同。神雕见他的剑尖刺近,也已不敢硬接,迫得闪跃退避。
杨过知道在山洪中练了半日,劲力已颇有进境,又惊又喜,自忖劲力增长,本来决非十天半月之功,何以在水中击刺半日,剑力竟会大进?想是那怪蛇的蛇胆定有强筋健骨的奇效,以致在不知不觉之间早已内力大增,此时于危急之际生发出来,自己这才察知。他在溪旁静坐片刻,力气即复,这时不须神雕催逼,自行跃入溪中练剑。
二次跃上时见神雕已不在溪边,不知到了何处。见雨势渐小,心想山洪倏来倏去,明日再来,水力必弱,乘着此时并不觉得如何疲累,不如多练一会,便又跃入溪心。
练到第四次跃上,见岸旁放着两枚怪蛇的蛇胆,好生感激神雕爱护之德,便即吃了,又入溪心练剑。练到深夜,山洪却渐渐小了。
当晚他竟不安睡,在水中悟得了许多顺刺、逆击、横削、倒劈的剑理。到这时方始大悟,以此使剑,真是无坚不摧,剑上何必有锋?但若非这一柄比平常长剑重了数十倍的重剑,这门剑法也施展不出,寻常利剑只须拿在手里轻轻一抖,劲力未发,剑刃便早断了。
其时大雨初歇,晴空一碧,新月的银光洒在林木溪水之上。杨过瞧着山洪奔腾而下,心通其理,手精其术,知重剑的剑法已尽于此,不必再练,便剑魔复生,所能传授的剑术也不过如此而已。将来内力日长,所用之剑便可日轻,终于使木剑如使重剑,那只是功力自浅而深,全仗自己修为,至于剑术,却至此而达止境。又想:玉女心经中的剑法求轻求快,也并非错了,只因女流之辈,难使沉重兵器,难练厚重劲力,只得从“快捷飘忽”着眼,这与“劲雄凝重”是武学中的两条正途。“重剑无锋”与“天罗地网”皆是武学中的至高绝诣。
他在溪边来回闲步,仰望明月,心想若非独孤前辈留下这柄重剑,又若非神雕从旁诱导,自己因服怪蛇蛇胆而内力大增,那么这套剑术世间已不可再而得见。又想到独孤求败全无凭藉,居然能自行悟到这剑中的神境妙旨,聪明才智实胜己百倍。
独立水畔想像先贤风烈,又佩服,又心感。寻思:“姑姑见到我此刻的武功,可不知有多欢喜了。唉,不知她此时身在何处?是否望着明月,也在想我?”一念及小龙女,胸口仍然一阵剧痛,比之先前却已轻得多了。
转念又想:“我虽悟到了剑术的至理,但枯守荒山,又有何用?我体内毒性并未去尽,倘若突然发作,随时便即死了,这至精至妙的剑术岂非又归湮没?”想到此处,雄心登起,自言自语:“我也当学一学独孤前辈,要以此剑术打得天下群雄俯首束手,这才甘心就死。何况我死之前,必得再与姑姑相会。”
回眼看着右臂断折之处,想起郭芙截臂之恨,热血涌上胸间,心道:“这丫头自恃父亲是当代大侠,母亲是丐帮帮主,自来不把我放在眼里,自小我寄居她家,不知受了她多少白眼,多少屈辱?我谎言欺骗武氏兄弟,其实也是为了她好,倘若武氏兄弟中有一人为她而死,岂非是她的罪过?她乘我重病之际斩我一臂,此仇不报,非丈夫也!”
他向来极重恩怨,胸襟殊不宽宏,当日手臂初断,躲在这荒谷中疗伤,那是无可奈何,此刻臂伤已愈,武功反而大进,报仇雪恨之念再也难以抑制。
心神激荡之下,连夜回到山洞,向神雕说道:“雕兄,你的大恩大德,终究报答不了,小弟在江湖上尚有几桩恩怨未了,暂且分别,日后再来相伴。独孤前辈这柄重剑,小弟求借一用。”说着深深一揖,又向独孤求败的石冢拜了几拜,掉首出谷。那神雕直送至谷口,一人一雕搂抱亲热了一阵,这才依依而别。
那柄剑极是沉重,如系在腰间,腰带立即崩断。他在山边采了三条老藤,搓成一带,将重剑系了,负在背上,施展轻身功夫,直奔襄阳。
到得城外,天色未晚,心想日间行事不便,何况一晚没睡,精力不充,郭伯伯和郭伯母均是武学高手,此时必已康复,遇上了定有一番恶斗,当下在城外的坟场草丛中睡了几个时辰,然后调息运功,又采些野果饱餐了一顿,等到初更时分,来到襄阳城下。
襄阳城雄垣高,当日金轮国师、李莫愁等从城头跃下,尚须以人垫足,方免受伤,现下要从城墙脚攀上城头,殊非易易。杨过在坟场中休息之时,早已想到了上城的法子,心想郭伯伯那“上天梯”的功夫我可不会,独孤前辈如何上那悬崖峭壁,我便如何爬上襄阳城头,走到东门旁僻静之处,待城头巡视的守兵走远,便跃起身来,挺重剑往城墙上奋力一刺。重剑虽无尖锋,但这一剑去势刚猛,那城墙以极厚的花冈石砌成,却听篷的一声,应剑而破,裂出了一个碗口大的洞孔。
杨过没料到随手一剑竟有这般威力,心中又惊又喜,二次跃上时左足踏入破洞,举手挺剑,在头顶的城墙上又刺了一孔,这次出手轻得多了,以免惊动城上守军。如此逐步爬上,最后翻上了城头,躲在暗处。城墙内侧有石级可下,杨过待守军行开,一溜烟的飞奔而下,迳往郭府而去。
他服食蛇胆后内力大增,同时身躯灵便,轻功也远胜往昔。但郭靖的武功实在非同小可,单是降龙十八掌的掌力就只怕天下无人能敌,再加上黄蓉的打狗棒法变化奥妙,自己所知者不过十之七八,所能运使者更不过十之六七,半点也不敢大意。遇上二人当真动手,自己输多赢少,可不能白白的前来送死,枉自将性命送在这里,即使郭靖对自己不下杀手,却又何苦来要他饶命,自讨没趣?
他缩身在郭府墙外一株大树之后,隐隐听得郭府中更夫打了二更,笃笃笃三声击打竹筒,嘡嘡两声敲锣,叫着:“风干物燥,火烛小心!”见黑影晃动,有人悄悄蹑向墙边。杨过凝神看去,那人身形苗条,一身黑衣,背上斜插长剑,依稀便是郭芙。杨过心想:“她深夜出外,干什么了?”见郭芙轻轻越墙而入,奇道:“她回到自己家里,却何以这等鬼鬼祟祟,似乎怕人察觉?”走得稍远,从另一处越墙而入。
朦胧中见郭芙轻手轻脚前行,杨过便跟在她身后,见郭芙回向她自己的住房,推开房门,便即入内。杨过窜上她房外的一株大木笔花树,藏在枝叶之间,依稀听得一个女子声音欢然道:“大小姐,你回来啦。夫人已差人来问起三次,大小姐回来了没有?”郭芙道:“我出去找寻妹妹的踪迹,你去跟老爷、夫人回报,说我要见爹爹。”那女子应道:“是!”开房门出来。杨过寻思:“此时要去断她一臂,再也容易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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