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怔怔的望着她脸,心中思潮起伏,过了一会,一枝蜡烛爆了一点火花,点到尽头,竟自熄了。他忽然想起在桃花岛小斋中见到的一副对联:“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那是两句唐诗,黄药师思念亡妻,写了挂在她平时刺绣读书之处。杨过当时看了漫不在意,此刻身历是境,见余下那枝蜡烛旁垂下一条条烛泪,细细咀嚼此中情味,当真心为之碎。突然眼前一黑,那枝蜡烛也自熄灭,心想:“这两枝蜡烛便像是我和龙儿,一枝点到了尽头,另一枝跟着也就灭了。”
他出了一会神,听得小龙女幽幽叹了一口长气,道:“我不要死,过儿……我不要死,咱两个要活很多很多年。”杨过道:“是啊,你不会死的,将养一些时候,便会好了。你现下胸口觉得怎样?”小龙女不答,她适才这几句话乃梦中呓语。
杨过伸手在她额头一摸,但觉热得烫手。他又忧急,又伤心,心道:“李莫愁作恶多端,这时好好的活着。龙儿一生从未害过人,却何以要命不久长?老天啊老天,你难道真的不生眼睛么?”
他一生天不怕地不怕的独来独往,我行我素,这时面临绝境,彷徨无计,轻轻将小龙女的身子往旁稍挪,跪倒在地,暗暗祷祝:“只要老天爷慈悲,保佑龙儿身子痊可,我宁愿……我宁愿……”为了延小龙女一命,他又有什么事不愿做呢?
他正虔诚祷祝,小龙女忽然说道:“是欧阳锋,孙婆婆说定是欧阳锋!……过儿,过儿,你到那里去了?”突然惊呼,坐起身来。杨过急忙坐回床沿,握住她手,说道:“我在这儿。”小龙女睡梦间蓦地里觉得身上少了依靠,大惊之下,立即醒转,发觉杨过原来便在身旁,并未离去,大是喜慰。
杨过道:“你放心,这一辈子我是永远不离开你的啦。将来就算要出古墓,我也寸步不离的守在你身边。”小龙女说道:“外边的世界,果然比这阴沉沉的所在好得多,只不过到了外边,我便害怕。”杨过道:“现今咱们什么也不用怕啦。过得几个月,等你身子大好了,咱俩一齐到南方去。听说岭南终年温暖如春,花开不谢,长年叶绿,咱们再也别抡剑使拳啦,种一块田,养些小鸡小鸭,在南方晒一辈子太阳,生一大群儿子女儿,你说好不好呢?”小龙女悠然神往,轻轻的道:“永远不再抡剑使拳,那可有多好!没有人来打咱俩,咱俩也不用去打别人,种一块田,养些小鸡小鸭……唉,倘使我可以不死……”
忽然之间,两颗心远远飞到了南方的春风阳光之中,似乎闻到了浓郁的花香,听到了小鸡小鸭叽叽喳喳的叫声……
小龙女实在支持不住,又要蒙蒙眬眬的睡去,但她又实在不愿睡,说道:“我不想睡,你跟我说话啊。”杨过道:“你刚才在睡梦中说是欧阳锋,那是什么事?”小龙女道:“我说了欧阳锋么?说些什么?”杨过道:“你又说孙婆婆料定是他。”小龙女听他一提,登时记起,说道:“啊!孙婆婆说,打伤我师父的,定是西毒欧阳锋。她说世上能伤得我师父的人寥寥无几,只欧阳锋是出名的坏人。我师父至死都不肯说那恶人的名字。孙婆婆问她:‘是不是欧阳锋,是不是欧阳锋?’师父总是摇头,微笑了一下,便此断气了。那欧阳锋可不是你的义父吗?他武功果然了得,难怪师父打他不过。”
杨过叹道:“现下我义父死了,师祖和孙婆婆死了,重阳祖师和祖师婆婆都死了,什么怨仇,什么恩爱,大限一到,都让老天爷一笔勾销。倒是我师祖最看得破,始终不肯说我义父的姓名……”突然大叫:“啊,原来如此!”
小龙女问道:“你想起了什么?”杨过道:“我义父给师祖点了穴道,不是李莫愁解的,其实当时师祖没点中!”小龙女道:“没点中?不会的。师父的点穴手段高明得很。”杨过道:“我义父有一门天下独一无二的奇妙武功,全身经脉能够逆行。经脉一逆,所有穴道尽都移位,点中了也变成点不中。”小龙女道:“有这等怪事?”
杨过道:“我试给你瞧瞧。”说着站起身来,左掌撑地,头下脚上,的溜溜转了几个圈子,吐纳了几口,突然跃起,将顶门对准床前石桌的尖角上撞去。小龙女惊呼:“啊哟!小心!”只见他头顶心“百会穴”已对着石桌尖角重重一撞。
“百会穴”正当脑顶正中,自前发际至后发际纵画一线,自左耳尖至右耳尖横画一线,两线交叉之点即为该穴所在。此穴乃太阳穴和督脉所交,医家比为天上北极星,所谓“百会应天,璇玑(胸口)应人,涌泉(足底)应地”,是谓“三才大穴”,最是要紧不过。那知杨过以此大穴对准了桌角碰撞,竟然无碍,翻身直立,笑道:“你瞧,经脉逆行,百穴移了位啦!”小龙女啧啧称奇,道:“真是古怪,亏他想得出来!”
杨过这么一撞,虽未损伤穴道,但使力大了,脑中也不免有些昏昏沉沉,迷糊之间,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重要之事,到底是什么事,却又说不上来。小龙女见他怔怔的发呆,笑道:“傻小子,轻轻的试一下也就是了,谁教你撞得砰嘭山响,有些痛么?”杨过不答,摇手叫她不要说话,全神贯注的凝想。脑海中只觉有个模糊的影子摇来晃去,隐隐约约的始终瞧不清楚,似乎要追忆一件往事,又像是突然新发见了什么,恨不得从脑中伸出一只手来,将那影子抓住,放在眼前,细细的瞧个明白。
他想了一会,不得要领,却又舍不得不想,伸手抓头,甚是苦恼,道:“龙儿,我想到了一件极要紧的事儿,却不知是什么。你知道么?”一人思路混杂,有如乱丝,自己理不清头绪,却去询问旁人,此事本来不合情理,但他二人长期共处,心意相通,对方的心思平时常可猜到十之八九。小龙女道:“这事十分要紧?”杨过道:“是啊。”小龙女道:“是不是和我伤势有关呢?”杨过喜道:“不错,不错!那是什么事?我想到了什么事?”小龙女微笑道:“你刚才在说你义父欧阳锋,说他能逆行经脉,这和我的伤势有什么相干?我又不是他打伤的……”杨过突然跃起,高声大叫:“是了!”
这“是了”两字,声音宏亮,古墓中一间间石室凡是室门未关的,尽皆隐隐发出回音,“是了,是了……”之声不绝。杨过一把抓住小龙女的右臂,叫道:“你有救了!你有救了!我有救了!我有救了!”大叫几声,不禁喜极而泣,再也说不下去。小龙女见他这般兴奋,也染到了他的喜悦之情,坐起身来。
杨过道:“龙儿,你听我说,现下你受了重伤,不能运转本门的玉女心经,以致伤势难愈。但你可以逆行经脉疗伤,寒玉床正是绝妙的补助。”小龙女若有所悟,喃喃的道:“逆行经脉……寒玉床……”杨过喜道:“你说这不是天缘么?你倒练玉女心经,那便成了!刚好有寒玉床。”小龙女迷迷惘惘的道:“我还是不明白。”
杨过道:“玉女心经顺行乃至阴,逆行即为纯阳。我说到义父的经脉逆行之法,隐隐约约便觉你的伤势有救,只是如何疗伤,却摸不着半点头脑,后来想到重阳祖师信中提及的寒玉,这才豁然而悟。”小龙女道:“难道祖师婆婆以寒玉疗伤,她也是逆行经脉么?”杨过道:“那倒不见得,这经脉逆行之法,祖师婆婆一定不会。但我猜想她必是为阳刚内力所伤,与你所受全真教道士的阴柔之力恰恰相反。你逆行经脉,将道家武功以阴为主的阴力化为阳刚之气,通入寒玉床化去。”小龙女含笑点头,喜悦之情,充塞胸臆。
杨过道:“事不宜迟,咱们这便起手。”去柴房搬了几大捆木柴,在石室角落里点了起来,然后将最初步的经脉逆行之法传授小龙女,扶着她坐上寒玉床。他自行坐在火堆之旁,伸出左手,和小龙女右掌对按,说道:“我引导这里的热气强冲你各处穴道,你勉力使内息逆行,冲开一处穴道便是一处,待热气回到寒玉床上,伤势便减了一分。”小龙女笑道:“我也得似你这般倒过来打转么?”杨过道:“那倒不用。倒转身子逆行经脉,穴道易位,临敌时自然十分有用。咱们慢慢疗伤,还是坐着的好。”
小龙女伸手握住他左掌,微笑道:“那位郭姑娘还不算太坏,没斩断你两条手臂。”两人经历了适才的生死关头,于断臂之事已视同等闲,小龙女竟拿此事说笑。杨过也笑道:“要是我双臂齐断,还有两只脚呢。只是用脚底板助你行功,臭哄哄的未免不雅。”小龙女嗤的一笑,当下默默记诵经脉逆行之法,过了一会,说道:“行了!”
杨过见火势渐旺,潜引内息,正要起始行功,突然叫道:“啊哟!好险!”小龙女道:“怎么?”杨过指着睡在床头边的郭襄道:“咱们练到紧要关头,要是这小鬼头突然叫嚷起来,岂不糟糕!”小龙女低声道:“好险!”修道人练功,最忌外魔扰乱心神。当年小龙女和杨过共练玉女心经,为甄志丙及赵志敬无意中撞见,小龙女惊怒之下险些呕血身亡。其时她身子安健尚且如此,今日重伤之下,如何能容得半点惊扰?
杨过调了小半碗蜜浆,抱起郭襄喂饱了,将她放到远处一间石室之中,关上两道室门,便是她大声哭叫,也再不会听到,这才回到寒玉床边,说道:“你全身三十六处大穴要尽数冲开,我瞧快则十日,慢须半月。本来这么多的时日之中,免不了有外物分心,但这古墓与尘世隔绝,当真是天下最好不过之地,便是最幽静的荒山穷谷,也总会有清风明月、鸟语花香扰人心神。”小龙女微微一笑,道:“我这伤是全真道人打的,全真教的祖师爷造了墓室、备了寒玉床,供我安安静静的休息,回复安康,他们的功罪也足以相抵了。”杨过道:“那金轮国师呢?咱们可饶他不得。”
小龙女叹道:“只要我能活着,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么?”杨过握住了她手,柔声道:“你说得是。这次你伤好了,咱们永远不再跟人动手。老天爷待咱们这么好!唉。”小龙女低低的道:“咱们到南方去,种几亩田,养些小鸡小鸭……”她出了一会神,突觉掌心一股热力传了过来,心中一凛,当即依杨过所传的经脉逆行之法用起功来。
这经脉逆行和寒玉床相辅相成的疗伤怪法,果然大有功效。当年一灯大师以一阳指神功为黄蓉打通周身穴道,治愈重伤,道理原是一般,只是使一阳指疗伤内力耗损极大,见功却甚快,杨过这怪法子不免多费时日。再者,即令是丝毫不会武功的婴儿受了重伤,精通一阳指神功之人也能以本身浑厚内力助其打通玄关,起死回生。但小龙女如无深湛的内功根基,而所学与杨过又非同一门派,纵然欧阳锋复生,王重阳亲至,施治者和受治者的精微内息不能丝丝合拍,也决不能一一冲破逆通经脉的无数难关。两人在共练玉女心经时曾手掌相抵,互通经脉,于此法颇为熟习。
杨过除一日三次给郭襄喂蜜及煮瓜为食之外,极少离开小龙女身边,遇到逆冲大穴,有时一连四五个时辰两人手掌不能分离。当时郭靖受伤,黄蓉以七日七夜之功助他疗伤,小龙女体质既远不如郭靖壮健,受的伤又倍重之,所需时日自更长久。好在古墓石室密处地底,却不若郭靖当年疗伤牛家村时那般敌友纷至,干扰层出不穷。
那日黄蓉在林外以兰花拂穴手制住李莫愁,遍寻女儿郭襄不见,大为忧急,出得林来,喝问李莫愁:“你使什么诡计,将我女儿藏到那里去啦?”李莫愁奇道:“那小姑娘不是好好的在棘藤中么?”黄蓉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摇头道:“不见了。”李莫愁抚养郭襄多日,对她极为喜爱,突然听得失踪,心下一怔,冲口说道:“不是杨过,便是金轮国师。”黄蓉问道:“怎么?”
李莫愁于是将襄阳城外她如何与杨过、国师二人争夺婴儿之事说了,说到惊险处,黄蓉也不禁耸然动容,见李莫愁神色间甚是挂怀,确信她实不知情,伸手将她穴道解了,顺手小指一拂,拂中了她胸口的“璇玑穴”。这么一来,她行动与平时无异,但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发劲伤人。李莫愁微微苦笑,站直身子,以拂尘挥去身上泥尘,说道:“如落在杨过手中,那倒不妨,就怕是国师这贼秃抢了去。”黄蓉道:“怎么?”李莫愁道:“杨过对这小女娃儿极好,抢夺时奋不顾身,料来决无加害之意。他为了救护这娃儿,几乎连自己性命也不要了,若不是他出力,这女娃儿已给金轮国师抢去啦!因此上我才瞎猜,以为是他女儿……”说到这里急忙住口,生怕黄蓉又要生气。
但黄蓉心中,却在想另一件事。她在想像杨过当时如何和李莫愁及金轮国师恶斗,出力保护郭襄,自己和郭芙却错怪了他,以至郭芙斩断了他一条手臂。她内心深感歉仄,自怨自艾:“唉,过儿救过靖哥哥,救过我,救过芙儿,这次又救了襄儿……但我心中先入为主,想到他作恶多端的父亲,总以为有其父必有其子,从来就信不过他……便偶尔对他好一阵,不久又疑心他了。蓉儿啊蓉儿,你枉然自负聪明,说到推心置腹,忠厚待人,那里及得上靖哥哥的万一。”
李莫愁见她眼眶中珠泪盈然,只道她是耽心女儿的安危,劝道:“郭夫人,令爱生下不过一月,迭遭大难,但居然连毛发也无损伤。她生得如此玉雪可爱,便是我这杀人不眨眼之人,也喜欢得什么似的,可见她生就福命,一生逢凶化吉。你尽管望安,咱俩一起去找寻罢。”
黄蓉伸袖抹了抹眼泪,心想她说得倒也不错,又想:“诚以待物,才是至理。以后宁可让人负我,不可我再负人了。”便伸手解开了她“璇玑穴”,说道:“李道长愿同去找寻小女,小妹感谢之至。但若道长另有要紧事,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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