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做作,厅上众人都给瞒过,只黄蓉却暗暗好笑,心道:“她假意恼恨杨过,好叫母亲不防,便可俟机盗药。想不到杨过这小子到处惹下相思,竟令这许多美貌姑娘为他颠倒。”想到此处,向程英和陆无双望了一眼。
杨过接了枣核,快步便行,只觉绿萼的话很是奇怪,一时想不透是何用意。小龙女见了绿萼的脸色和眼神,也知她喝骂是假,道:“过儿,她假意恼你,是不是叫她母亲不防,以便偷盗丹药?”杨过道:“似乎是这样。”两人转了个弯,杨过见四下无人,提手看掌中枣核,却是个橄榄核儿,中心隐隐有条细缝。杨过手指微一用力,榄核破为两半,中间是空的,藏着一张薄纸。小龙女笑道:“这姑娘的话中藏着哑谜儿,什么‘一劈两半,剖出心来瞧瞧’,原来是这个意思。”
杨过打开薄纸,两人低首同看,见纸上写道:“半枚丹药母亲收藏极密,务当设法盗出相赠,天竺僧及朱前辈囚于火浣室中。”字旁绘着一张地图,通路盘旋曲折,终点写着“火浣室”三字。杨过大喜,道:“咱们快去,正好此时无人阻拦。”
注:民间医药以蛇胆治风湿,当代西医认为,此法未能以实验证实,但一般蛇胆中多寄生虫及各种细菌,服用不当即有害。
第三十一回
半枚灵丹
绝情谷占地甚广,群山围绕之中,方圆四万余亩。道路曲折,丘屏壑阻,杨过与小龙女展开轻身功夫,按图而行,片刻即到,见前面七八丈处数株大榆树交相覆荫,树底下是一座烧砖瓦的大窑,图中指明天竺僧和朱子柳便囚于此处。
杨过向小龙女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瞧瞧,里面煤炭灰土,一定挺脏。”弓身走进窑门,跨步踏入,迎面一股热气扑到,听得有人喝道:“什么人?”杨过道:“谷主有令,来提囚徒。”
那人从砖壁后钻了出来,奇道:“什么?”见是杨过,更加惊疑,道:“你……你……”杨过见是个绿衣弟子,便道:“谷主命我带那和尚和那姓朱的书生出去。”那弟子知道谷主性命是他所救,曾当众说过要他作女婿,绿萼又和他交好,此人日后十九会当谷主,不敢得罪,说道:“但……谷主的令牌呢?”杨过不理,道:“你领我进去瞧瞧。”那人答应了,转身而入。
越过砖壁,炽热更盛,两名粗工正在搬堆柴炭,此时虽当严寒,这两人却上身赤膊,下身只穿一条牛头短裤,兀自全身大汗淋漓。那绿衣弟子推开一块大石,露出一个小孔。杨过探首张去,见里面是间丈许见方的石室,朱子柳面壁而坐,伸出食指,正在石壁上挥划,显在作书遣怀,见他手臂起落潇洒有致,似乎写来极是得意。那天竺僧却卧在地下,不知死活。杨过叫道:“朱大叔,你好?”
朱子柳回过头,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杨过暗自佩服,心想他受困多日,仍安之若素,临难则恬然自得,遇救则淡然以嘻,这等胸襟,自己远远不及,问道:“神僧他老人家睡着了吗?”这句话出口,心中突突乱跳,只因小龙女的生死全都寄托在这天竺僧身上。朱子柳不答,过了一会,才轻轻叹道:“师叔他老人家抗寒热的本领,本来远非我所能及,可是他……”杨过听他语意,似乎天竺僧遇上了不测,心下暗惊,不及等他说完,便转头向那绿衣弟子道:“快开室门,放他们出来。”那弟子奇道:“钥匙呢?这钥匙谷主亲自掌管。如差你放人,定会将钥匙交你。”
杨过心急,喝道:“让开了!”举起玄铁重剑,一剑斩出,喀的一声响,石壁上登时穿了个大洞。那弟子“啊”的一声叫,吓得呆了。杨过直刺三剑,横劈两剑,将那五寸圆径的窗孔开成了可容一人出入的大洞。
朱子柳叫道:“杨兄弟,恭贺你武功大进!”弯腰抱起天竺僧,从破孔中送了出来。杨过伸手接过,触到天竺僧手臂温暖,心中一宽,但随即见他双目紧闭,心道:“啊哟,这火浣室中死人也蒸得热了。”忙伸手探他鼻息,觉微有呼吸出入。朱子柳跟着从洞中跃出,说道:“师叔昏迷过去,想来尚无大碍。”杨过脸上一红,暗叫:“惭愧!”自知真正关心的其实并非天竺僧死活,而是自己妻子能否获救,问道:“大师给热晕了么?快到外面透透气去。”抱着他走出。
小龙女见三人出来,大喜迎上。杨过道:“找些冷水给大师脸上泼一泼。”朱子柳道:“不,我师叔是中了情花之毒。”杨过一惊,问道:“中得重不重?”朱子柳道:“我想不碍事,是师叔自己取了花刺来刺的。”杨过和小龙女大奇,齐问:“干么?”朱子柳叹道:“我师叔言道:这情花在天竺早已绝种,不知如何传入中土。倘若流传出去,为祸当真不小,当年天竺国便有无数人畜死于这花毒之下。我师叔生平精研疗毒之术,但这情花的毒性实在太怪,他入此谷之时,早知灵丹未必能得,就算得到,也只救得一人,他发愿要寻一条解毒药方,用以博施济众。他以身试毒,要确知毒性如何,以便配药。”
杨过又惊诧,又佩服,说道:“佛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大师为救世人,不惜干冒大难,实令人钦仰之至。”朱子柳道:“古人传说,神农尝百草,觅药救人,因时时食到毒药,脸为之青。我这位师叔也可说有此胸怀了。”
杨过点头道:“正是。不知他老人家何时能够醒转?”朱子柳道:“他取花刺自刺,说道若所料不错,三日三夜便可醒转,屈指算来已将近两日了。”杨过和小龙女对望一眼,均想:“他昏迷三日三夜,中毒重极。好在这情花毒性随人而异,心中若动男女之情,毒性便发作得厉害。这位大和尚无爱无欲,这一节却胜于常人了。”
小龙女道:“你们在这窑中,从那里找来的情花?”朱子柳道:“我二人给禁入火浣室中,有位年轻姑娘常来探望……”小龙女道:“可是长挑身材、脸色白嫩、嘴角旁有颗小痣的么?”朱子柳道:“正是。”小龙女向杨过一笑,对朱子柳道:“那是谷主之女绿萼姑娘。她听说两位是为杨过求药而来,因此另眼相看。除了不敢开室释放之外,你们要什么便给什么了。”朱子柳道:“正是。师叔要她攀折情花花枝,我请她递讯出外求救,她一一应允。这火浣室规定每日有一个时辰焚烧烈火,也因她从中折冲,火势不旺,我们才抵挡得住。我常问她是谁,她总不肯说,想不到竟是谷主之女。”小龙女道:“我们所以能寻到这里,也是这位姑娘指点的。”
杨过道:“尊师一灯大师也到了。”朱子柳大喜,道:“啊,咱们出去罢。”杨过眉头微皱,说道:“就是慈恩和尚也来了,这中间只怕有点麻烦。”朱子柳奇道:“慈恩师兄来了,那岂不是好?他兄妹相见,裘谷主总不能不念这份情谊。”他虽比慈恩先进师门,但慈恩的武功与江湖上的身分本来均可与一灯大师比肩,点苍渔隐、武三通和朱子柳等敬重于他,都尊之为师兄。朱子柳请绿萼传讯出去求救,原是盼慈恩前来,两家得以和好。杨过略述慈恩心智失常,以及裘千尺言语相激的情形。
朱子柳道:“郭夫人驾临谷中,那最好不过,她权谋机智,天下无双,况且有我师主持大局,杨兄弟你武功又精进若斯,必无他变。我倒是耽心师叔的身子。”杨过也觉天竺僧的安危确是第一等大事,说道:“还是找个所在,静候大师回复知觉。我夫妇和朱大叔一起守护便了。”朱子柳沉吟道:“却在那里好呢?”寻思半晌,总觉这绝情谷中处处诡秘,难觅稳妥的静养所在,心念一动,说道:“便在此处。”
杨过一怔,即明其意,笑道:“朱大叔所言大妙,此处看似凶险,其实倒是谷中最安稳的所在,只要制住在此看守的那几个绿衣弟子,令他们不能泄漏机密即可。”朱子柳伸手虚点一指,笑道:“这事容易。”抱起天竺僧,说道:“我们在这窑中安如磐石,还是请杨兄弟贤夫妇去助我师一臂之力。”杨过想起一灯重伤未愈,慈恩善恶难测,自己倘若只守着天竺僧,其意只在小龙女一人,不顾旁人安危,未免过于自私,于心难安。见朱子柳抱起天竺僧钻入窑中,便和小龙女重觅旧路回出。
两人经过一大丛情花之旁,其时正当酷寒,情花固然不华,叶子也已尽落,只余下光秃秃的枝干,甚为难看,树枝上兀自生满尖刺。杨过突然间想起李莫愁来,说道:“情之为物,有时固然极美,有时却也甚丑,便如你师姊一般。春花早谢,尖刺却仍能制人死命。”小龙女道:“但盼神僧能配就治疗花毒的妙药,不但医好了你,我师姊也可得救。”
杨过心中,却盼望天竺僧先治小龙女内脏所中剧毒,想天竺僧昏迷后必能醒转,但若竟然不醒,终于死去,那便如何?眼望妻子,心中柔情无限,突然之间,胸口一阵剧痛。他知乃因适才为救程陆姊妹,花毒加深之故,生怕小龙女怜惜自己而难过,便转头瞧着那些光秃秃的花枝,想起情意绵绵之乐,生死茫茫之苦,不由得痴了。
这时绝情谷大厅之中又是另一番光景。裘千尺出言激兄,语气越来越严厉。一灯大师一言不发,任凭慈恩自决。慈恩望望妹子,望望师父,又望望黄蓉,一个是同胞手足,一个是传法恩师,另一个却是杀兄大仇。他与大哥年长后虽然失和,幼年、少年、青年之时却友爱甚笃,心中恩仇起伏,善恶交争,那里拿得定主意?自幼至老数十年来的大事,在脑海中此来彼去,忽而泪光莹莹,忽而嘴角带笑,心中这一番火拚,比之他生平任何一场恶战都更为激烈。
陆无双见杨过出厅后良久不回,反正慈恩心意如何,与她毫不相干,轻轻扯了扯程英的衣袂,悄步出厅。程英随后跟出。陆无双道:“傻蛋到那儿去了?”程英不答,只道:“他身中毒刺,不知伤势怎样?”陆无双道:“嗯!”心中也甚牵挂,突然道:“真想不到,他终于和他师父……”程英黯然道:“这位龙姑娘真美,人又好,也只这样的人才,方配得上杨大哥。”陆无双道:“你怎知道这龙姑娘人好?你话都没跟她说过几句。”
忽听得背后一个女子声音冷冷的道:“她脚又不跛,自然很好。”陆无双伸手拔出柳叶刀,转过身来,见说话的正是郭芙。郭芙见她拔刀,忙从身后耶律齐的腰间拔出长剑,怒目相向,喝道:“要动手么?”
陆无双笑嘻嘻的道:“干么不用自己的剑?”她幼年跛足,引为大恨,旁人也从不在她面前提起,这次和郭芙斗口,却给她数次引“跛足”为讥,心中怒到了极处,于是也以对方断剑之事反唇相稽。郭芙怒道:“我便用别人的剑,领教领教你武功。”说着长剑虚劈,嗡嗡之声不绝。陆无双道:“没上没下的,原来郭家的孩子对长辈如此无礼。好,今日教训教训你,也好让你知道好歹。”郭芙道:“呸,你是什么长辈了?”
陆无双笑道:“我表姊是你师叔,你若不叫我姑姑,便得叫阿姨。你问问我表姊去!”说着向程英一指。郭芙以母亲之命,叫过程英一声“师叔”,心中早老大不服气,暗怪外公随随便便的收了这样一个幼徒,又想程英年纪和自己相若,未必有什么本领,这时给陆无双一顶,说道:“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外公名满天下,也不知有多少无耻之徒,想冒充他老人家的徒子徒孙呢。”
程英虽生性温柔,听了这话也不自禁有些生气,但此时全心全意念着杨过的安危,无意争这些闲气,说道:“表妹,咱们找……找杨大哥去。”陆无双点点头,向郭芙道:“你听明白了没有?她不是叫我表妹么?郭大侠和黄帮主名满天下,也不知有多少无耻之徒,想冒充他们两位的儿子女儿呢!”说着嘿嘿冷笑,转身便走。
郭芙一呆,心想:“有谁要冒充我爹爹妈妈的儿女?”但随即会意:“啊哟!她是骂我野种来着,骂我不是爹妈亲生的儿女!”一听懂她语中含意,那里还忍耐得住?纵身而上,挺剑往她后心刺去。
陆无双听得剑刃破风之声,回刀挡格,当的一响,手臂微感酸麻。郭芙喝道:“你骂我是野种么?”长剑连连进招。陆无双左挡右架,冷笑道:“郭大侠是忠厚长者,黄帮主是桃花岛主的亲女,他二位品德何等高超……”郭芙道:“那还须说得?也不用你称赞我爹娘来讨好我。”她只道陆无双真心颂扬她父母,剑招去势便缓了,那知陆无双接着道:“你自己呢?你斩断杨大哥手臂,不分青红皂白的便冤枉好人,这样的行迳跟郭大侠夫妇有何相似之处?令人不能不起疑心。”郭芙道:“疑心什么?”陆无双阴阴的道:“你自己想想去。”
耶律齐站在一旁,知道郭芙性子直爽,远不及陆无双机灵,口舌之争定然不敌,耳听得数语之间,郭芙便已招架不住,说道:“郭姑娘,别跟她多说了。”他瞧出郭芙武功在陆无双之上,不说话只动手,定可取胜。岂料郭芙盛怒之际,没明白他的用意,说道:“你别多事!我偏要问她个明白。”陆无双向耶律齐瞪了一眼,道:“狗咬吕洞宾,将来有得苦头你吃的。”耶律齐脸一红,心知陆无双已瞧出自己对郭芙生了情意,这句话是说,这姑娘如此蛮不讲理,只怕你后患无穷。
郭芙瞥见耶律齐突然脸红,疑心大起,追问:“你也疑心我不是爹爹、妈妈的亲生女儿?”耶律齐道:“不是,不是,咱们走罢,别理会她了。”陆无双抢着道:“他自然疑心啊,否则何以要你快走?”郭芙满脸通红,按剑不语。耶律齐只得明言,说道:“这位陆姑娘说话尖酸刻薄,你要跟她比武便比,不用多说。”陆无双抢着道:“他说你笨嘴笨舌,多说话只多出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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