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襄一斜眼,见张君宝头上伤口中兀自汩汩流血,于是取出手帕,替他包扎,想到杨过便会偕小龙女离去,此后不知是否再能得见,心中酸痛,双目泪水莹然。张君宝见人人都神色温和,独有这位美丽可亲的小姊姊却伤心眼红,不明所以,可不敢相问,本来要称谢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只听觉远说道:“达摩祖师最初来我中华时,是在梁朝梁武帝时,其时我中华早有纸张,而天竺未有纸张,所有经文,全以尖针在贝叶上刻以梵文。达摩祖师所携来的楞伽经,即是刺在贝叶上的梵文。贝叶易碎,且不易翻读念诵,祖师渡江到了少林寺后,本寺先辈僧侣便在白纸上钞录了梵文经文的原文。这些白纸装钉成本,便成了四本梵文楞伽经。这四本楞伽经行间甚宽,留下了不少空白,不知何时,有一位先辈高人在行间的空白中以华文写下了四卷《九阳真经》,说的是强身健体、修习内功的法门,甚为高深秘奥。小僧奉命看管打扫藏经阁,凡阁中藏经,小僧无不拜读,佛祖以及历代高僧大德所传的圣训金言,小僧诵后必牢记在心,身体力行,不敢有违。这《九阳真经》中所说的,并非脱苦涅槃的圣谛,也不是说空及非空的中观之道,更不阐明缘起大义及诸法实相,小僧无人指点,也不敢去求方丈以及寺中高僧教诲,只好熟读记诵,依法修习,闲来也传了一些给小徒君宝。他如用来好勇斗狠,与人打架,那便不符我佛大慈大悲之道了。”
黄蓉、杨过等听了,不禁哑然,心想:“这位老和尚迂腐之极,跟他谈不出什么。”
杨过说道:“适才我听这两个奸徒说话,那经书定是他们盗了去的,只不知藏在何处。”武修文道:“咱们来用一点儿刑罚,瞧他们说是不说。”觉远道:“罪过,罪过,千万使不得。”
便在此时,忽听得西边山坡上传来阵阵猿啼之声。众人转头望去,见杨过那头神雕正赶着一头苍猿,伸翅击打。那苍猿躯体甚大,但畏惧神雕猛恶,不敢与斗,只东逃西窜,啾啾哀鸣。
尹克西站起身来,扶起了潇湘子,向苍猿招了招手。那苍猿奔到他身边,竟似是他养驯了的一般。两人夹着一猿,脚步蹒跚,慢慢走下山去。众人既见张君宝已搜过二人,身上确无经书钞本,料想再加盘诘也无效果,又见二人这等情景,不禁恻然生悯,也没再想到去跟他二人为难。
觉远与张君宝追不到经书,便即向一灯、杨过等道谢,告别下山自去。
杨过朗声说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向一灯、周伯通、锳姑、黄药师、郭靖、黄蓉、点苍渔隐、武三通、朱子柳等各位前辈行礼拜别,和程英、陆无双表姊妹执手告别,转头对郭襄道:“小妹子,你好生保重,你如有何为难之事,虽无金针,仍可来要我为你办到。”以前赠以三枚金针,答允郭襄办三件事,此时不赠金针,等于说不论多少难事,一概皆允,全不推辞。
郭襄呜咽道:“多谢大哥哥!多谢杨大嫂!”杨过再和耶律齐、郭芙、武氏兄弟夫妇挥手相别,袍袖一拂,携着小龙女之手,与神雕并肩下山。
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啊啊而鸣,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正是: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附录
易经·阴阳与术数
我国学术界多数意见,认为《易经》成于殷末周初,成立的时候极早,本来的作用是卜占吉凶,作为行为的指导。古人迷信,对于自然界、命运、战争的结果、婚姻、建屋等等大事都不了解,惴惴不安,便占卦来作决定。《易经》的基本道理,是古代哲人根据观察事理和人生经验而得出来的教训,教导人们:万事变动不居,不会固定不易,物极必反,做事不可趋于极端。即使以现代的哲学来看,那也是极有道理的。一般认为,《周易》应当在西周初年即已成型。向来说是周文王所作,这未必为事实,但周文王根据传统资料,加以整理编辑,当有可能。
《易经》以八卦来表示,以-表示阳,以--表示阴(现代西洋自然科学以+表示阳,以-表示阴,意思相同)。《易经》的根本观念是阴阳,这本是道家的观念,后来为儒家所利用。
孔子对《易经》是很佩服的,似乎遗憾没有好好的学习它。《论语·述而》:“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易经》的爻辞之后,有十篇解释经文与爻辞的文字,称为《易传》,或称《十翼》,儒家相传都说是孔子所作。但宋代欧阳修即表怀疑,近代学者如冯友兰、钱穆、李镜池、戴君仁、陈鼓应等诸位先生以充分证据证明非孔子之作,大概是战国较后期学人加上去的。
儒家的最重要经书《论语》中极少提到阴阳,孔子也几乎不谈阴阳。
阴与阳是中国人思想中极早出现的一种观念。本来是指日光的向背,向日为阳,背日为阴。中国的地名中阴阳二字甚多,一个地方在山峰或河流附近,太阳照到的称之为阳(水之北、山之南),背着日光的称为阴(水之南、山之北)。在西周时代,周太史伯阳父即以阴阳二气来解释为什么发生地震,认为那是阴阳二气不能调和而冲击,因而发生地震。《红楼梦》中,史湘云向她的丫鬟翠缕解释阴阳的概念,就既浅明而又有趣。一般认为,天地宇宙之间,任何事物都有阴阳,所以电有阴电、阳电,人有阴(女)阳(男)之分。日为太阳,月为太阴。老子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庄子更以为,阴阳二气是人以及万物的直接根源。《庄子·田子方》:“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
《易经》的原本本来很注重阴阳,但后世的传世本《易经》反而不大讨论阴阳的互济,可能是目前流行的传世本经过后世“尊阳贬阴”的儒门弟子所改动。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本《易经》,时代较传世本为古,对阴阳规律性的谈论反而更多且更好。李学勤先生着《周易经传溯源》一书见解精辟,其中说:“易卦由阴阳两爻构成,本来蕴含着阴阳说的哲理,故《系辞》云:‘一阴一阳之谓道。’但传世本经文的卦序,却很难找出合于阴阳说的规律性。在体现阴阳规律这一点上,帛书本显然胜于传世本。”
《易经》中有八卦,以(-)表示阳,(--)表示阴,古代书写与印刷术不如今日,八卦重叠有时写或印时容易不清楚,用数字来表示就不易误会,而且以后谈到时易于引用。八卦每一卦都由两卦重叠而成,每一画叫做一爻,从下向上数上去。例如“泰卦”,是干下坤上,画出来是(--)(--)(--)(-)(-)(-),用数字来表示,阳以九代,阴以六代,第一画叫“初”,第二画叫“二”,最后第六画叫“上”,这泰卦写出来便是初九、九二、九三、六四、六五、上六。“同人卦”是离下干上(-)(-)(-)(-)(--)(-),用文字写便是初九、六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
以数字代表符号是到了战国后期的《易传》才见之于书,所以拿九的数字代表阳,拿六代表阴,据我个人猜想,当时纸张笔墨尚未发明,战国人著书,用刀在竹简、木简刻画八卦,(-)(--)两种符号很易混淆,用九六两字代表就易得多,写在文字中不易误会。有人以为,阳必须九,其他数字不可,阴必须六,其他数字不可,这是混淆了两种不同观念,等于说阳电以+表示,阴电以-表示,所以计算阴电阳电的数据时只能加(+)减(-),不能乘(×)除(÷),因×÷不代表阴阳电也。其实传统的中国人并不这样拘泥,新年祝贺时常说“三阳开泰”,并不说“九阳开泰”,中医认为头部是手三阳、足三阳经络的六阳之会,所以称头为“六阳会首”或“六阳魁首”,并不称之为“九阳魁首”。“六阳正气丸”是一种流行极广的中药,并不需改称为“九阳正气丸”。
以战国后期之人的意见,硬要去约束殷周或西周时代的《易经》,未免是以后拘前了。《红楼梦》中林黛玉生肺结核,至近代才有肺结核特效药,论者指摘曰:何不使用特效药Rifampicin,Isoniazid去治林妹妹的病?薛宝钗送她燕窝,有什么用?尤二姐觉大限吞生金,痛苦不堪而死,现代读者指摘曰:尤二姐缺乏常识,何不服安眠药,痛苦就少得多了?
道家哲学一直认为阴阳并重,太极图中双鱼对称,阴盛则阳消,阳盛则阴消,阴阳完全相等,物极必反。阴渐盛,自少阴发展至老阴,阴盛极就开始衰,出现少阳、阳明、而至老阳,有一个循环转变的过程。强调阳刚而贬低阴柔,是儒家中某一派(有人认为可能是子张之徒)的观点。董仲舒更将阴阳之说用之于人事,尊阳贬阴,用以尊君贬臣、重男轻女。董仲舒《繁露·基义》:“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诸阴阳之道。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儒家强调人伦之中,以三伦为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儒家为了维持宗法社会中礼教的架构,将阴阳作了便利的解释。董仲舒之学在西汉大盛,《易传》中九阳六阴的代号更为人用作表示重阳轻阴,其实《易传》本身,也未必认为九比六更重要。
在世界各民族中,数字大致上并无特殊意义,西方人说七字吉利,十三不祥,六六六是魔鬼,都是后世的迷信。中国人、日本人不喜“四”,因与“死”同音,也非古俗。当代广东人喜“八”,因音近“发”,最近上海人认为“4”字吉利,因在简谱中为Do、Re、Mi、Fa之Fa,即“发”,表示发达、发财。
卜占本来以龟甲、牛骨为工具,但甲骨卜占不易,后来改采简易的方法用筮草。筮草常一五一十的来数,五与十这两个数字在术数家的说法中有了特殊意义。《易传·系辞》云:“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干凿度》云:“阳动而进,阴动而退。故阳以七,阴以八为彖。易一阴一阳,合而为十五,之谓道……五音六律七变,由此作焉。故大衍之数五十,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日十干者,五音也。辰十二者,六律也。星二十八者,七宿也。凡五十所以大阂物而出之者也。孔子曰:阳三阴四,住之正也。”郑康成注云:“五象天之数,奇也;十象地之数,偶也。合天地之数,乃谓之道。”到宋朝,刘牧有所谓“河图”,朱熹有所谓“洛书”,都是一大堆数字。冯友兰先生在《中国哲学史》中说:“所谓象数之学,初视之似为一大堆迷信,然其用意,亦在于对于宇宙及其中各方面之事物,作一有系统的解释。”到后来历法、方位、日月、星辰、春夏秋冬、金木水火土、宫商角征羽、政治吉凶、行军打仗、生辰八字、婚姻风水,无一而不与术数有关。
古人说到数字,远不如今人之精确。《吕氏春秋·有始篇》谓:“天有九野,地有九州,土有九山,山有九塞,泽有九薮,风有八等,水有六川。”地有九州,那是事实,天有九野,是那九种野?就不详说了,这已接近于阴阳五行家的说法。
吾友台湾叶洪生兄有《论剑》一书之作,根据《易传》的说法而坚认“九阴真经”之名不通,盖《易传》认为阳为九而阴为六,所以应改称“六阴真经”,他说:“道家既无‘九阴’怪谈(佛家亦无)。”其实宋人黄裳撰写“九阴真经”,本为子虚乌有之事,而且他只研读道书,根本不理儒家所尊崇的《易经》,《易传》中之大部分当非孔子所作(郭沂先生主张《易传》中的一部分可能经孔子整理),可能是战国后期的儒门弟子(或非儒门弟子)所撰,虽内容甚佳,但黄裳先生自可以“我道不同”,置之度外。他硬要写《九阴真经》,别人恐亦无可奈何。(你打得过他吗?)吾友杨兴安兄在谈论拙作《月云》一文文末有注云:“台湾叶洪生在专着《论剑》中说:‘阳爻以九为老(至阳),阴爻以六为老(至阴)’,认为无‘九阴’。友人严晓星查得道教类书中有《帝君九阴经》。‘九阴’一词,最早见于《山海经·大荒北经》。三国葛玄《道德经·序》有‘祸灭九阴,福生十方’之言。”《易传》是儒家及阴阳家之学,认为阳重于阴,因此阳九阴六,至西汉儒家为了尊君、尊父、尊夫,更大大的重阳轻阴,出于政治及意识形态的需要,并无适当的哲学内容。《九阴真经》是道家武学,主张柔能克刚,阴胜于阳,因此称为“九阴”。“降龙十八掌”特重乾卦,因此为阳刚武学,与“九阴真经”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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