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洛知道再不答允,必定坏了众兄弟的义气,当下团团一揖,说道:“兄弟不是不识抬举,实因自知年轻识浅,量才量德,均不足担当大任。但各位如此见爱,从江南远道来到塞外,又有我义父遗命,叫我好生为难。本来想等文四哥到后,大家从长计议。现下文四哥有难,无可再等,各位又非要我答允不可,恭敬不如从命,这就听各位兄长吩咐吧。”红花会群雄见他答允出任总舵主,欢然喝采,如释重负。
无尘道人道:“那么便请总舵主拜祖师、接红花。”
陆菲青知道各帮各会都有自家的典礼制仪,总舵主是全会之主,接任就任,要大开香堂,更是非同小可,自己是外人,不便参与,当下向陈家洛道了喜告退。长途跋涉之后,十分困倦,赵半山引他到自己房里洗沐休息。一觉醒来,已是深夜。赵半山道:“总舵主已率领众兄弟分批赶赴铁胆庄,知道大哥一夜未睡,特留小弟在此相陪,咱哥儿俩明日再去。”
故交十多年未见,话盒子一打开,那里还收得住?这些年来武林中的恩恩怨怨,生生死死,直谈到东方泛白,还只说了个大概。陆菲青避祸隐居,于江湖上种种风波变乱,一无所知,此时听赵半山说来,真是恍如隔世,听到悲愤处目眦欲裂,壮烈处豪气填膺,又问:“你们总舵主年纪这么轻,模样儿就像个公子哥儿,怎地大家都服他?”赵半山道:“这事说来话长,大哥再休息一会,待会儿咱们一面赶路一面说。”
第三回
避祸英雄悲失路寻仇好汉误交兵
镇远镖局镖头童兆和兴高采烈的带路,引着张召重等一干官府好手、七八名捕快,赶赴铁胆庄来。他这次有人壮胆撑腰,可就威风八面了,来到庄前,向庄丁喝道:“快叫你家庄主出来,迎接钦差。”庄丁见这干人来势汹汹,也不知是什么来头,转身回入。张召重心想周仲英名声极大,是西北武林首脑人物,可得罪不得,便道:“这位朋友且住,你说我们是京里来的,有点公事请教周老英雄。”他说罢向胡国栋使了个眼色。胡国栋点点头,率领捕快绕向庄后,以防钦犯从后门逃走。
孟健雄听得庄丁禀告,料知这批人定为文泰来而来,叫宋善朋出去敷衍,当即赶到文泰来室中,说道:“文爷,外面来了六扇门的鹰爪子,说不得,只好委屈三位暂避一避。”当下把文泰来扶起,走进后花园一个亭子,和两名庄丁合力抬起一张石桌,露出一块铁板,拉开铁板上铁环,用力一提,铁板掀起,下面是通向地窖的石级。
文泰来怒道:“文某岂是贪生怕死之徒?躲在这般的地方,便是逃得性命,也落得天下英雄耻笑。”孟健雄道:“文爷说那里话来?大丈夫能屈能伸,文爷身受重伤,暂时回避,有谁敢来笑话?”文泰来道:“孟兄美意,文某心领了,这就告辞,以免连累宝庄。”孟健雄不住婉言相劝。
只听得后门外有人大声叫门,同时前面人声喧哗,衙门中一干人要闯向后进。宋善朋拚命阻拦,却那里挡得住?张召重等震于周仲英威名,不便明言搜查,只说:“宝庄建得这么考究,塞外少见,请宋朋友引我们开开眼界。”
文泰来见铁胆庄被围,前后有敌,气往上冲,对骆冰和余鱼同道:“并肩往外冲。”骆冰应了,伸手扶住他右臂。文泰来左手拔出单刀,正要冲出,忽觉骆冰身子微微颤动,向她一看,见她双目含泪,脸色凄苦,心中一软,柔情顿起,叹道:“咱们就躲一躲吧。”
孟健雄大喜,待三人进了地窖,忙把铁板盖好,和两名庄丁合力把石桌抬过压在铁板上。周英杰这孩子七手八脚的也在旁帮忙。孟健雄一看已无破绽,命庄丁去开后门。胡国栋等守在门外,并不进来,张召重等一干人却已进了花园。
孟健雄见童兆和也在其内,冷然道:“原来是一位官老爷,刚才多多失敬。”童兆和道:“在下是镇远镖局的镖头,老兄你走了眼吧?”回头对张召重道:“我亲眼目睹,见到三位钦犯进庄,张大人你下令搜吧。”
宋善朋道:“我们都是安份良民,周老庄主是河西大绅士,有家有业,五百里方圆之内无人不知,怎敢窝藏匪类,图谋不轨?这位童爷刚才来过,庄上没送盘缠,那是兄弟的不是,可是这么挟嫌诬陷,我们可吃罪不起。”他知文泰来等已躲入地窖,说话便硬了起来。孟健雄假装不知,问明张召重等的来由,哈哈大笑,说道:“红花会是江南的帮会,怎么会到西北边塞来?离得十万八千里了,这位镖头异想天开,各位大人也真会信他!”
张召重等全是老江湖、大行家,明知文泰来定在庄内,可是如在庄内仔细搜查,搜出来倒也罢了,一个搜不出,周仲英岂肯干休?他们虽然大都已有功名,但和江湖上人士久有交往,知道得罪了周仲英这老儿可不是玩的,当下均感踌躇。
童兆和心想,今天抓不到这三人,回去必被大伙奚落埋怨,孩子嘴里或许骗得出话来,于是满脸堆欢,拉住了周英杰的手。周英杰刚才见过他,知他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使劲甩脱他手,说道:“你拉我干么?”童兆和笑道:“小兄弟,你跟我说,今天来你家的三个客人躲在那里,我送你这个买糖吃。”说罢拿出只银元宝,递了过去。
周英杰扁嘴向他作个鬼脸,说道:“你当我是谁?铁胆庄周家的人,希罕你的臭钱?”童兆和老羞成怒,叫道:“咱们动手搜庄,搜出那三人,连这小孩子一齐抓去坐牢。”周英杰道:“你敢动我一根寒毛,算你好汉。我爸爸一拳头便打你个希巴烂!”
张召重鉴貌辨色,料想这孩子必知文泰来的躲藏处,眼见孟健雄、宋善朋等一干人老辣干练,只有从孩子身上下工夫,但孩子年纪虽小,嘴头却硬,便道:“今儿来的客人好像是四位,不是三位,是不是?”周英杰并不上当,道:“不知道。”张召重道:“待会我们把三个人搜出来,不但你爸爸、连你这小孩子、连你妈妈都要杀头!”周英杰“呸”了一声,眉毛一扬,道:“我都不怕你,我爸爸会怕你?”
童兆和突然瞥见周英杰左腕上套着一串珠子,颗颗晶莹精圆,正是骆冰之物。他是镖头,生平珠宝见得不少,倒是识货之人,这两日来见到骆冰,于她身上穿戴无不瞧得明明白白,这时心中一喜,说道:“你手上这串珠子,我认得是那个女客的,你还说他们没有来?你定是偷了她的。”周英杰大怒,说道:“我怎会偷人家的物事?明明是那婶婶给我的。”童兆和笑道:“好啦,是那婶婶给的。那么她在那里?”周英杰道:“我干么要对你说?”
张召重心想:“这小孩儿神气十足,想是他爹爹平日给人奉承得狠了,连得他也自尊自大,我且激他一激,看他怎样。”便道:“老童,不用跟小孩儿啰唆了,他什么都不知道的,铁胆庄里大人的事,也不会让小孩儿瞧见。他们叫那三个客人躲在秘密的地方之时,定会先将小孩儿赶开。”周英杰果然着恼,说道:“我怎么不知道?”
孟健雄见周英杰上当,心中大急,说道:“小师弟,咱们进去吧,别在花园里玩了。”张召重抓住机会,道:“小孩儿不懂事,快走开些,别在这里碍手碍脚。你就会吹牛,你要是知道那三个客人躲在什么地方,你是小英雄,否则的话,你是小混蛋、小狗熊。”周英杰怒道:“我自然知道。你才是大混蛋、大狗熊。”张召重道:“我料你不知道,你是小狗熊。”周英杰忍无可忍,大声道:“我知道,他们就在这花园里,就在这亭子里!”
孟健雄大惊,喝道:“小师弟,你胡说什么?快进去!”周英杰话一出口,便知糟糕,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拔足飞奔入内。
张召重见亭子四周是红漆的栏干,空空旷旷,那有躲藏之处。他跳上栏干,向亭周四望,也无人影,跳下来沉吟不语,忽然灵机一动,对孟健雄笑道:“孟爷,在下武艺粗疏,可是有几斤笨力气,请孟爷指教。”孟健雄见他瞧不破机关,心下稍宽,只道他抓不到人老羞成怒,要和自己动手,虽然对方人多,却也不能示弱,说道:“不敢,兵刃拳脚,你划下道儿来吧。我是舍命陪君子。”张召重哈哈一笑,说道:“大家好朋友,何必动兵刃拳脚,伤了和气。我来举一举这张石桌,待会请孟爷也来试试,我举不起孟爷别见笑。”孟健雄大惊,登时呆了,想不出法子来推辞阻拦,只道:“不,这……这个不好!”
瑞大林、成璜一干人见张召重忽然要和孟健雄比力气,心下俱各纳罕,只见他捋起衣袖,右手抓住石桌圆脚,喝一声“起”,一张三百来斤的石桌竟让他单手平平端起。众人齐声喝采,叫道:“张大人好气力!”采声未毕,却惊叫起来。石桌举起,桌板底下露出铁板。
文泰来躲在地窖之中,不一会只听得头顶多人走动,来来去去,老不离开,只是听不到说话,正自气恼,忽然头顶轧轧两声,接着光亮耀眼,遮住地窖的铁板已给人揭开。
众官差见文泰来躲在地窖之中,倒不敢立时下去擒拿,为了要捉活口,也不便使用暗器,只守在地窖口上,手持兵刃,大声呼喝。文泰来低声对骆冰道:“咱们给铁胆庄卖了。你我夫妻一场,你答允我一件事。”骆冰道:“大哥你说。”文泰来道:“待会我叫你做什么,你一定得听我的话。”骆冰含泪点头。文泰来大喝:“文泰来在此!你们鸟乱什么?”众人听他一喝,一时肃静无声。文泰来道:“我腿上有伤,放根绳索下来,吊我起来。”
张召重回头找孟健雄拿绳,却已不知去向,忙命庄丁取绳来。绳索取到,成璜拿了,将一端垂入地窖,把文泰来吊将上来。文泰来双足一着地,左手力扯,成璜绳索脱手,文泰来大喝一声,犹如半空打了个响雷,手腕疾抖,一条绳索直竖起来,当即使出软鞭中“反脱袈裟”身法,人向右转,绳索从左向右横扫,虎虎生风,势不可当。
武林中有言道:“练长不练短,练硬不练软。”又道:“一刀、二枪、三斧、四叉、五钩、六鞭、七抓、八剑。”意思说要学会兵器的初步功夫,学刀只需一年,学鞭却要六年,这鞭说的乃是单鞭双鞭的硬兵刃,软鞭和飞抓是软兵刃,却更加难练。文泰来一艺通百艺通,运起劲力将绳索当软鞭使,势劲力疾,向着众人头脸横扫而至。众人出其不意,不及抵挡,急急低头避让。童兆和吃过文泰来的苦头,见他上来时避在众人背后,躲得远远的,那知越在后面越吃亏,前面的人一低头,他待见绳索打到,避让已自不及,急忙转身,绳索贯劲,犹如铁棍,砰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打正背心,登时扑地倒了。
侍卫瑞大林和湖南言家拳掌门人言伯干一个挺刀、一个手持双铁环,分自左右扑上。余鱼同提气在石级上点了两脚,纵身抢上,手挥金笛,和总兵成璜打在一起。成璜使开齐眉棍法,棍长笛短,反被余鱼同逼得连连倒退。骆冰以长刀撑着石级,一步一步走上来,快到顶时,只见地窖口一个魁梧汉子叉腰而立,她拈起飞刀向那人掷去。那人不避不让,待飞刀射至面前,伸出三根手指握住刀柄,其时刀尖距他鼻尖已不过寸许。骆冰见此人好整以暇,将她飞刀视若无物,倒抽了一口凉气,舞起双刀,傍到丈夫身边。
那人正是张召重,眉头微皱,他不屑拔剑与女子相斗,便以骆冰那柄刃锋才及五寸的飞刀作匕首用,连续三下进手招数。骆冰步武不灵,但手中双刀家学渊源,仍能封紧门户。相拒四五合,张召重左臂前伸,攻到骆冰右臂外侧,向左横掠,把她双刀拦在一边,运力推出,骆冰立脚不稳,又跌入地窖。
那边文泰来双战两名好手,伤口奇痛,神智昏迷,舞动绳索乱扫狂打。余鱼同施展金笛却已占得上风。张召重见他金笛中夹有柔云剑法,笛子点穴的手法又是本门正传,好生奇怪,正要上前喝问,岂知余鱼同使一招“白云苍狗”,待成璜闪开避让,突然纵入地窖。原来他见骆冰跌入地窖,也不知是否受伤,忙跳入救援。
骆冰站了起来。余鱼同问道:“受伤了么?”骆冰道:“不碍事,你快出去帮四哥。”余鱼同道:“我扶你上去。”
成璜提着熟铜棍在地窖口向下猛挥,居高临下,堵住二人。文泰来见爱妻难以逃脱,自己已无法再行支持,脚步踉跄,直跌到成璜身后,当即伸手在他腰间一点,成璜登时身子软了,被文泰来拦腰抱住,喝声:“下去!”两人直向地窖中跌落。
成璜给点中了穴道,已自动弹不得,跌入地窖后,文泰来压在他身上,两人都爬不起来。骆冰忙扶起文泰来。他脸上毫无血色,满头大汗,向妻子勉强一笑,“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吐上她衣襟。余鱼同明白文泰来的用意,大叫:“让路,让路!”
张召重见余鱼同武功乃武当派本门真传,又见文泰来早受重伤,他自重身分,不肯上前夹攻,是以将骆冰推入地窖后不再出手,那知变起俄顷,成璜竟落入对方手中,这时投鼠忌器,听余鱼同一叫,只得向众人挥手,分站两旁,让了条路出来。
从地窖中出来的第一个是成璜,骆冰拉住他衣领,短刀刀尖对准他后心。第三是余鱼同,他左手扶着骆冰,右手抱住文泰来。四个人拖拖拉拉走了上来。骆冰喝道:“谁动一动,这人就没命。”四人在刀枪丛中钻了出去,慢慢走到后园门口。骆冰眼见有三匹马缚在柳树上,心中大喜,暗暗谢天谢地。这三匹马正是胡国栋等来堵截后门时所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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