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之间,卫春华已从那边船上陪着玉如意过来。乾隆见这女子脸色白腻,娇小玲珑,相貌也非出众美丽,只一双眼灵活异常,一顾盼间,便和人人打了个亲热的招呼,风姿楚楚,妩媚动人。她向陈家洛道个万福,莺莺呖呖的说道:“陆公子今朝好兴致啊。”声音娇柔异常。陈家洛伸手掌向着乾隆,道:“这位是东方老爷。”玉如意向乾隆福了一福,偎倚着坐在陈家洛身旁。陈家洛道:“听说你曲子唱得最好,可否让我们一饱耳福?”
玉如意笑道:“陆公子要听,我给你连唱三日三夜,就怕你听腻了。”跟人送上琵琶来,玉如意轻轻一拨,唱了起来,唱的是个《一半儿》小曲:“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陈家洛拍手叫好。乾隆听她吐音清脆,俊语连翩,风俏飞荡,不由得胸中暖洋洋地。
玉如意转眸一笑,纤指拨动琵琶,回过头来望着乾隆,又唱道:“几番的要打你,莫当是戏。咬咬牙,我真个打,不敢欺!才待打,不由我,又沉吟了一会,打轻了你,你又不怕我;打重了,我又舍不得你。罢,冤家也,不如不打你。”
乾隆听得忘了形,不禁叫道:“你要打就打罢!”陈家洛呵呵大笑。李沅芷躲在父亲背后抿着嘴儿,只有李可秀、白振一干人绑紧了脸,不敢露出半丝笑意。玉如意见他们这般一副尴尬相,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乾隆生长深宫,宫中妃嫔歌女虽多,但个个是端庄呆板之人,连笑一下也不敢出声,几时见过这般江南名妓?见她眉梢眼角,风情万种,歌声婉转,曲意缠绵,加之湖上阵阵花香,波光月影,如在梦中,渐渐忘却是在和江洋大盗相会了。
玉如意替乾隆和陈家洛斟酒,两人连干三杯,玉如意也陪着喝了一杯。乾隆从手上脱下一个碧玉般指来赏了给她,说道:“再唱一个。”玉如意低头一笑,露出两个小小酒窝,当真是娇柔无那,风情万种。乾隆的心先自酥了,只听她轻声一笑,说道:“我唱便唱了,东方老爷可不许生气。”乾隆呵呵笑道:“你唱曲子,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会生气?”玉如意向他抛个媚眼,拨动琵琶,弹了起来,这次弹的曲调却是轻快跳荡,俏皮谐谑,珠飞玉鸣,音节繁富。乾隆听得琵琶,先喝了声采,只听她唱道:
“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却嫌房屋低。盖了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娇妻美妾都娶下,忽虑出门没马骑。买得高头金鞍马,马前马后少跟随。招了家人数十个,有钱没势被人欺。时来运到做知县,抱怨官小职位卑。做过尚书升阁老,朝思暮想要登基……”
乾隆一直笑吟吟的听着,只觉曲词甚是有趣,但当听到“朝思暮想要登基”那一句时,不由得脸上微微变色,只听玉如意继续唱道:
“一朝南面做天子,东征西讨打蛮夷。四海万国都降服,想和神仙下象棋。洞宾陪他把棋下,吩咐快做上天梯。上天梯子未做起,阎王发牌鬼来催。若非此人大限到,升到天上还嫌低,玉皇大帝让他做,定嫌天宫不华丽。”
陈家洛哈哈大笑。乾隆却越听脸色越是不善,心道:“这女子是否已知我身分,故意唱这曲儿来讥嘲于我?”玉如意一曲唱毕,缓缓搁下琵琶,笑道:“这曲子是取笑穷汉的,东方老爷和陆公子都是大富大贵之人,高楼大厦、娇妻美妾都早已有了,自不会去想它。”
乾隆呵呵大笑,脸色顿和,眼睛瞟着玉如意,见她神情柔媚,心中很是喜爱,正自寻思,待会如何命李可秀将她送来行宫,怎样把事做得隐秘,以免背后被人说圣天子好色,坏了盛德令名,忽听陈家洛道:“汉皇重色思倾国,那唐玄宗是风流天子,天子风流不要紧,把花花江山送在胡人安禄山手里,那可大大不对了。”乾隆道:“唐玄宗初期英明,晚年昏庸,可万万不及他祖宗唐太宗。”陈家洛道:“唐太宗雄才大略,仁兄定是很佩服的了?”乾隆生平最崇敬的就是汉武帝和唐太宗,两帝开疆拓土,声名播于异域,他登基以来,一心一意就想模仿,因此派兵远征回疆,其意原在上承汉武唐皇的功业,听得陈家洛问起,正中下怀,说道:“唐太宗神武英明,夷狄闻名丧胆,尊之为天可汗,文才武略,那都是旷世难逢的。”陈家洛道:“小弟读到记述唐太宗言行的《贞观政要》,颇觉书中有几句话很有道理。”乾隆喜道:“不知是那几句?”他自和陈家洛会面以来,虽对他甚是喜爱,但总是话不投机,这时听他也尊崇唐太宗,不觉很是高兴。
陈家洛道:“唐太宗道:‘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又说:‘天子者,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诚可畏也。’”乾隆默然。陈家洛道:“这个比喻真是再好不过。咱们坐在这艘船里,要是顺着水性,那就坐得平平稳稳,可是如果乱划乱动,异想天开,要划得比千里马还快,又或者水势汹涌奔腾,这船不免要翻。”他在湖上说这番话,明摆着是危言耸听,不但是蔑视皇帝,说老百姓随时可以倾覆皇室,而且语含威胁,大有当场要将皇帝翻下水去之势。
乾隆一生除对祖父康熙、父亲雍正心怀畏惧之外,几时受过这般威吓奚落的言语?不禁怒气潮涌,当下强自抑制,暗想:“现下且由你稍逞口舌之利,待会把你擒住,看你是不是吓得叩头求饶。”他想御林军与驻防旗营已将西湖四周围住,手下侍卫又都是千中拣、万中选、武功卓绝的好手,谅你小小江湖帮会,能作得什么怪?于是微微笑道:“荀子曰:‘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参也,万物之总也,民之父母也。’帝皇受命于天,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仁兄之论,未免有悖于先贤之教了。”
陈家洛举壶倒了一杯酒,道:“我们浙江乡贤黄梨洲先生有几句话说道,皇帝未做成的时候,‘荼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如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这几句话真是说得再好也没有!须当为此浮一大白,仁兄请!”说罢举杯一饮而尽。乾隆再也忍耐不住,挥手将杯往地下掷去,便要发作。
杯子掷下,刚要碰到船板,心砚斜刺里俯身伸手,接住酒杯,只杯中酒水泼出大半,双手捧住,一膝半跪,说道:“东方老爷,杯子没摔着。”
乾隆给他这一来,倒怔住了,铁青着脸,哼了一声。李可秀接过杯子,看着皇帝眼色行事。乾隆一定神,哈哈一笑,说道:“陆仁兄,你这位小管家手脚倒真灵便。”转头对一名侍卫道:“你和这位小管家玩玩,可别给小孩子比下去了,嘿嘿。”
那侍卫名叫范中恩,使一对判官笔,听得皇上有旨,当即哈了哈腰,欺向心砚身边,判官笔双出手,分点他左右穴道。心砚反身急跃,窜出半丈,站在船头,他年纪小,真实功夫有限,一身轻功却是向天池怪侠袁士霄学的,眼见范中恩判官笔来势劲急,自忖武功不是他对手,只得先行逃开。范中恩双笔如风,卷将过来。心砚提气跃起,跳上船篷,笑道:“咱们捉捉迷藏吧!你捉到我算我输,我再来捉你。”
范中恩两击不中,气往上冲,双足一点,也跳上船篷,他刚踏上船篷,心砚“一鹤冲天”,如一只大鸟般扑向左边小船,范中恩跟着追到。两人此起彼落,在十多艘小船上来回盘旋。范中恩始终抢不近心砚身边,心中焦躁,又盘了一圈。眼见前面三艘小船丁字形排着,心砚已跳上近身的一艘,他假意向左一扑,心砚嘻嘻一声,跳上右边小船。那知他往左一扑是虚势,随即也跳上了右边小船,两人面面相对,他左笔探出,点向心砚胸前。
心砚待要转身闪避,已然不及,危急中向前一扑,发掌向范中恩小肚打去。范中恩左笔撩架,右笔急点对方后心,这一招又快又准,眼见他无法避过,忽听得背后呼的一声,似有件十分沉重的兵刃袭到。他不暇袭敌,先图自救,扭腰转身,右笔自上而下,朝来人兵器上猛砸下去,当的一声大响,火光四溅,来人兵器只稍稍一沉,又向他腰上横扫过来。这时他已看清对方兵器是柄铁桨,使桨之人竟是船尾的梢公,刚才一击,已知对方力大异常,不敢硬架,拔起身来,轻轻向船舷落下,欺身直进,挺笔去点梢公的穴道。
蒋四根解了心砚之围,见范中恩纵起身来,疾伸铁桨入水一扳,船身转了半个圈子,待范中恩落下来时,船身已不在原位。他“啊哟”一声尚未喊毕,扑通一响,入水游湖,湖水汩汩,灌入口来也。心砚拍手笑道:“捉迷藏捉到水里去啦。”
乾隆船上两名会水的侍卫赶紧入水去救,将要游近,蒋四根已将铁桨送到范中恩面前,他在水中乱抓乱拉,碰到铁桨,管他是什么东西,马上紧紧抱住。蒋四根举桨向乾隆船上一挥,喝道:“接着!”范中恩的师叔龙骏也是御前侍卫,忙抢上船头,伸手接住。范中恩在皇上面前这般大大丢脸,说不定回去还要受处分,又是气,又是急,湿淋淋的怔住了,站着不动,身上的西湖水不住滴在船头。龙骏曾听同伴说起心砚白天在三竺用泥块打歪袖箭,让御前侍卫丢脸,现今又作弄他的师侄,待他回到陈家洛身后,便站了出来,阴森森的道:“听说这位小兄弟暗器高明之极,待在下请教几招。”
陈家洛对乾隆道:“你我一见如故,别让下人因口舌之争,伤了和气。这一位既是暗器名家,咱们请他在靶子上显显身手,以免我这小书僮接他不住,受了损伤,兄台你看如何?”乾隆听他说得有理,只得应道:“自当如此,只是仓卒之间,没有靶子。”
心砚纵身跳上杨成协坐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杨成协点点头,向旁边小船中的章进招了招手。章进跳了过来。杨成协道:“抓住那船船梢。”章进依言抓住自己原来坐船的船梢。这时杨成协也已拉过船头木杠,喝一声“起!”两人竟将一艘小船举了起来,两人的坐船也沉下去一截。众人见二人如此神力,不自禁的齐声喝采。
骆冰看得有趣,也跳上船来,笑道:“真是个好靶子!”荡起双桨,将杨成协的坐船划向花艇。心砚叫道:“少爷,这做靶子成么?请你用笔画个靶心。”
陈家洛举起酒杯,抬头饮干,手一扬,酒杯飞出,波的一声,酒杯嵌入两人高举的小船船底,平平整整,毫没破损,众人又是拍手叫好。白振和龙骏等高手见杨成协和章进举船,力气固是奇大,但想一勇之夫,亦何足畏,待见陈家洛运内力将瓷杯嵌入船底,如发钢镖,这才暗皱眉头,均觉此人难敌。
陈家洛笑道:“这杯就当靶心,请这位施展暗器吧。”骆冰将船划退数丈,叫道:“太远了吗?”龙骏更不打话,手中暗扣五枚毒蒺藜,连挥数挥,只听得叮叮一阵乱响,瓷片四散飞扬,船底酒杯已被打得粉碎。心砚从船后钻出,叫道:“果然好准头!”龙骏忽起毒心,又是五枚毒蒺藜飞出,这次竟是对准心砚上下左右射去。
众人在月光下看得分明,齐声惊叫。那龙骏的暗器功夫当真厉害,手刚扬动,暗器已到面前,众人叫喊声中,五枚毒蒺藜直奔心砚五处要害。心砚大惊,扑身滚倒,骆冰两把飞刀也已射出,当当两声,飞刀和两枚毒蒺藜坠入湖中。心砚一滚躲开两枚,中间一枚却说什么也躲不开了,正打在左肩之上。他也不觉得如何疼痛,只是肩头一麻,站起身来,破口大骂。红花会群雄无不怒气冲天,小船纷纷划拢,拥上来要和龙骏见个高下。
清宫众侍卫也觉得这一手过于阴毒,在皇帝面前,众目昭彰之下,以这卑鄙手段暗算对方一个小孩,未免太不漂亮,势将为人耻笑,但见红花会群雄声势汹汹,当即从长衣下取出兵刃,预备护驾迎战。李可秀摸出胡笳,放在口边就要吹动,调集兵士动手。
陈家洛叫道:“众位哥哥,东方先生是我嘉宾,咱们不可无礼,大家退开。”群雄听得总舵主发令,众小船当即划退数丈。
这时杨成协和章进已将举起的小船放回水面。骆冰察看心砚的伤口。徐天宏也跳过来询问。心砚道:“四奶奶,七爷,你们放心,我痛倒不痛,只是痒得厉害。”说着要用手去抓。骆冰和徐天宏听了大惊,知道暗器上喂了极厉害的毒药,忙抓住他双手。心砚大叫:“我痒得要命,七爷,你放手。”说着用力挣扎。徐天宏心中焦急,脸上还是不动声色,说道:“忍耐一会儿。”转头对骆冰道:“四嫂,你去请三哥来。”骆冰应声去了。
骆冰刚走开,一艘小船如飞般划来,船头上站着红花会的杭州总头目马善均。他跳上徐天宏坐船,悄声道:“七当家,西湖边上布满了清兵,其中有御林军各营。”徐天宏道:“有多少人?”马善均道:“总有七八千人,外围接应的旗营兵丁还不计在内。”徐天宏道:“你立刻去召集杭州城外的兄弟,集合湖边候命,可千万别给官府察觉,每人身上都藏一朵红花。”马善均点头应命。徐天宏又问:“马上可以召集多少人?”马善均道:“连我机房中的工人,一起有两千左右,再过一个时辰,等城外兄弟们赶到,还有一千多人。”徐天宏道:“咱们的兄弟至少以一当五,三千人抵得一万五千名清兵,人数也够了,况且绿营里还有咱们的兄弟,你去安排吧。”马善均接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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