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冰得知李沅芷是女子,过来拉住她手,很是亲热,见了她对余鱼同的神态,再回想在天目山、孟津等地的情形,今日又是风沙万里的跟到,她对余鱼同的心意自是不问可知,心想余鱼同对自己一片痴心,现有这样一位美貌姑娘真诚见爱,大可化解他过去一切无谓苦恼,只是见他神情落寞,并无欣慰之意,实在不妥,须得尽力设法撮合这段姻缘才是。李沅芷问道:“霍青桐姊姊呢?我有一件要紧事对她说。”骆冰道:“霍青桐妹妹不知去了那里,我们正在找她。”李沅芷道:“她独个儿走的么?”骆冰道:“是啊,而且她身上还有病呢。”李沅芷急道:“她朝那个方向走的?”骆冰道:“本来是向东北走的,后来有没转道,就不知道了。”李沅芷连连顿足,说道:“糟啦,糟啦!”
众人见她十分焦急,忙问原因。李沅芷道:“关东三魔要找翠羽黄衫报仇,你们是知道的了。这三人一路上给我作弄了个够。他们正跟在我后面。现下霍青桐姊姊向东北去,只怕刚好撞上。”
原来李沅芷在孟津宝相寺中见余鱼同出家做了和尚,悲从中来,掩面痛哭。余鱼同竟然硬起心肠,写了一封信留给陈家洛等人,对她不理不睬,飘然出寺。李沅芷哭了一场,收泪追出时,余鱼同已不知去向。她追到孟津城内,在各处寺院和客店探寻。那知意中人没寻着,却又见到了滕一雷、顾金标、哈合台三人。
他们从宝相寺出来,在一家僻静客店休息。李沅芷偷听他们谈话,知道要去回部找翠羽黄衫报仇。她恼恨三人欺逼余鱼同,于是去买了一大包巴豆,回到客店,煎成浓浓一大碗汁水,盛在酒瓶里,混入滕一雷等住的客店,等到他们上街闲逛,进房去将巴豆汁倒入桌上的大茶壶里。
关东三魔回店,口渴了倒茶便喝,虽觉有点异味,也只道茶叶粗劣,不以为意。到了夜半,三人都腹痛起来,这个去了茅房回来,那个又去。三人川流不息,泻了一夜肚子。第二天早晨肚泻仍未止歇,三人精疲力尽,委顿不堪,本来要上路的,却也走不动了。滕一雷把酒店老板找来大骂,说店里东西不干净,吃坏了肚子。客店老板见三人凶得厉害,只得连连赔笑,请了医生来诊脉。那医生怎想得到他们遇上暗算,只道是受了风寒,开了一张驱寒暖腹的方子。客店老板掏钱出来抓药,叫店小二生了炭炉煎熬。
李沅芷从客店后门溜进去偷看,见三魔走马灯般的上茅房,心下大乐,又见店伙煎药,乘他走开时,揭开药罐,又放了一大把巴豆在内。滕一雷等吃了药,满拟转好,那知腹泻更是厉害。李沅芷一不做二不休,半夜里跳进药材铺,在几十只抽屉里每味药抓了一撮,不管它是生地大黄、附子贝母,还是毛莨狼毒、红花黄芪,一古脑儿的都去放入了药罐。次日店伙生起了炭炉再煎,浓浓的三碗药端了上去。关东三魔一口喝下,数十味药在肚子里胡闹起来,那还了得,登时把生龙活虎般的三条大汉折腾得不成样子。总算他们武功精湛,身子强壮,三条性命才剩下了一条半,每人各送半条。陈家洛骑了白马向西急赶之时,怎想得到关东三魔还在孟津城中大泻肚子。
滕一雷知道必有蹊跷,只当是错住了黑店,客店老板谋财害命,于是嘱咐两人不再喝药,过了一日,果然好些。顾金标拿起钢叉,要出去杀尽掌柜店伙。滕一雷一把拉住,说道:“老二,且慢。再养一日。等力气长了再干,说不定店里有好手,眼下厮杀起来怕要吃亏。”顾金标这才忍住气。
到得傍晚,店伙送进一封信来,信封上写着:“关东三魔收启。”滕一雷一惊,忙问:“谁送来的?”店伙道:“一个泥腿小厮送来的,说是交给店里闹肚子的三位爷们。”滕一雷打开看时,只气得暴跳如雷。顾金标与哈合台接过来,见纸上写道:“翠羽黄衫,女中英豪,岂能怕你,三个草包。略施小惩,巴豆吃饱。如不速返,决不轻饶。”字体娟秀,滕一雷看得出确是女子手笔。顾金标把字条扯得粉碎,说道:“我们正要去找她,这贱人竟在这里,那再好不过。”三人不敢再在这客店居住,当即搬到另一处,将养了两日,这才复原。在孟津四处寻访,却那里有翠羽黄衫的踪迹?
这时李沅芷已在黄河帮中查知卫春华赶到、红花会众人已邀了余鱼同齐赴回部。她心上人既走,也就不再去理会三魔,便即跟着西去。三魔找不到霍青桐,料想她必定返归回部,便向西追踪,在甘肃境内又撞见了李沅芷。滕一雷见她身形依稀有些相熟,一怔之下,待细看时,她早已躲过。
次晨关东三魔用过早饭,正要上道,忽然外面进来了十多人,有的肩挑,有的扛抬,都说滕爷要的东西送来了。滕一雷见送来的是大批鸡鸭蔬菜、鸡蛋鸭蛋,还有杀翻了的一头牛与一口猪,喝问:“这些东西干什么?”抬猪捉鸡的人道:“这里一位姓滕的客官叫我们送来的。”店伙道:“就是这位客官姓滕。”送物之人纷纷放下物事,伸手要钱。顾金标怒道:“谁要这许多东西来着?”
正吵嚷间,忽然外面一阵喧哗,抬进了三口棺材来,还有一名仵作,带了纸筋石灰等收殓尸体之物,问道:“过世的人在那里?”掌柜的出来,大骂:“你见了鬼啦,抬棺材来干么?”仵作道:“店里不是死了人吗?”掌柜劈面一记巴掌打去。仵作缩头一躲,说道:“这里不是明明死了三个人?一个姓滕,一个姓顾,还有一个蒙古人姓哈。”顾金标怒火上冲,抢上去一掌。那仵作一交摔倒,吐出满口鲜血,还带出了三枚大牙。
忽然鼓乐吹打,奏起丧乐,一个小厮捧了一副挽联进来。滕一雷虽然满怀怒气,却已知是敌人捣鬼,展开挽联,见上联写道:“草包三只归阴世”,下联是:“关东六魔聚黄泉”,上联小字写道:“一雷、金标、合台三兄请早驾临”,下联写道:“盟弟焦文期、阎世魁、阎世章恭候”,一块横额题着四字:“携手九泉”。字迹便是先前写信女子的手笔。
哈合台把挽联扯得粉碎,抓住那小厮胸口,喝问:“谁叫你送来的?”那小厮颤声道:“是……是一位公子爷,给了我一百文钱,说有三个朋友死……死在这里,要我送来。”哈合台知他是受人之愚,挥手摔出,那小厮仰天直掼出去,放声大哭。滕一雷再问送物、送棺材、奏乐的各人,都说是一位公子爷付了钱差他们来的。
滕一雷抄起铜人,说道:“快追!”三人闯出店去,四下搜索,那里有什么公子爷的踪影?滕一雷道:“快向前追,抓住那丫头把她细细剐了。”他们仍道是霍青桐捣鬼,怒不可遏,拚命赶路。这天到了凉州,在客店歇下,到得半夜,后院忽然起火,三人跳起来察看。滕一雷见烧去的只是一堆柴草,一怔之下,猛然醒悟,说道:“老二、老四,快回房。”赶回房内,果然三个包裹已经不见,炕上却放着三串烧给死人的纸钱。
滕一雷跃上屋顶,不见人影。顾金标拍案大骂:“有种的就光明正大见个输赢,这般偷鸡摸狗,算他妈的什么好汉?”滕一雷道:“这一来,明天房饭钱也付不出啦!”顾金标怒道:“得快想法儿除了这贱货,否则给她缠个没了没完。”滕一雷道:“不错,老二、老四,你们想怎么办?”
这三人武艺虽好,头脑却不灵便,想了半天,只想出一条计策,那就是晚上睡觉大家不脱衣服,轮流守夜,一见敌踪,立即跳出去厮杀。滕一雷明知这办法并不高明,可是三个臭皮匠无论如何变不成一个诸葛亮,也只索罢了。哈合台道:“房饭钱怎么办?现下出去弄点呢,还是明儿一早撒腿就跑?”顾金标道:“反正以后还得用,我出去拿些吧。”
他飞身上屋,四下一望,看准了一家最高大的楼房,跳了进去,心想不论偷抢,弄到几百两银子好走路。见一间房里有灯光透出,伏身察看,忽然身后啪喇喇一声响亮,一叠瓦片抛在地下跌得粉碎,有人大叫:“捉飞贼啊,捉飞贼啊!”叫声娇嫩,乃是女音。顾金标吓了一跳,但自恃武艺高强,并不理会,跳进房去,只见几个佣仆正在赌钱,桌上放了几百文铜钱,见他进来,吓得齐声大叫。
顾金标暗叫:“晦气!”正想退出,外面梆子急敲,火把明亮,十多人持刀拿棍赶来,忙抓了桌上铜钱,揣入怀内,破窗而出,跃上屋顶,祇听得飕的一声,脑后生风,他回手一叉,把掷来的一块石子砸飞,一纵身间,已抢到投掷石子之处,人刚扑到,迎面一剑刺来。微光下见那人身穿黑衣,身手矫健。顾金标连日受气,始终找不到敌人,这时那里再肯放过,唰唰唰三叉,尽往敌人要害刺去。那人正是李沅芷,见顾金标出叉迅捷,拆了数招,虚晃一剑,回身就走。顾金标持叉赶去,见那人回手一扬,一阵细小暗器嗤嗤之声,破空而至,他在孟津郊外吃过苦头,知道金针厉害,当即一个筋斗翻下屋顶。下面众人吆喝拥上,顾金标钢叉挥动,众人刀棍纷纷脱手。他再上屋顶追寻时,敌人早已不知去向。
顾金标回归客店,气愤愤的说了经过。哈合台连声叹气,道:“早知道我就和你同去,两个人总截得住他。”滕一雷道:“还说什么?这就走吧,别等天明付不出房饭钱,面子上太也过不去。”刚结束定当,忽然有人拍门,三人相望了一眼,各持兵刃在手。哈合台去开门,进来的却是店中掌柜。他手中拿了烛台,说道:“小店本钱微薄,请客官们结了房饭钱再走。”原来他在梦中给人推醒,告诉他这三人没钱付帐,就要溜之大吉。他披衣坐起,推醒他的人已不知去向,忙来拍门,果见滕一雷等要走。
顾金标发了横,说道:“老子没钱使啦。柜上先借一百两银子再说!”钢叉当啷啷一抖,逼着掌柜的去拿银子。掌柜苦着脸转身出去,忽然外面喊声大作,一群人大叫:“别让飞贼跑了!”三魔从大门中望出去,只见店外灯笼火把齐明,人声喧哗,总有百十来人,一叠声的大叫:“捉飞贼啊!捉飞贼。”滕一雷铜人一摆,叫道:“上屋!”顾金标扭断了柜台上的锁,抓了一把碎银子放在袋里,三人上屋而去。
关东三魔心想掌柜半夜里来要帐,这许多人来捕拿,定然也是霍青桐捣的鬼。顾金标和李沅芷当面交过手,见他是个汉人少年,不是回族女子,只道敌人另有帮手,不敢托大,三人每晚真的轮流守夜。口中污言秽语,自不知骂了多少脏话。
这天快到嘉峪关,滕一雷道:“此去是敌人的地界了,可得加意小心。”后半夜哈合台轮值,正有些迷迷糊糊,忽听屋子后面两块小石投在地上,知道夜行人“投石问路”试探动静,忙悄悄推开窗子,掩到后面去想生擒敌人。等了良久,不见有人跳下,前面顾金标却大叫起来。哈合台一惊:“糟啦,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忙奔回去,只见滕顾两人手中拿了烛台逃出房外,甚是狼狈。哈合台拿烛台往窗口一照,吃了一惊,只见屋里地上、炕上、桌上都是青蛇与癞虾蟆,到处乱蹦乱跳,窗口有两个竹篓,显是敌人用来装青蛇、虾蟆的。滕一雷骂道:“也真难为这臭丫头,捉了这许多丑家伙来。”
他们又怎知道,李沅芷只因余鱼同对她无情,万分气苦,这事用强不行,软求也无用,满腔怨怒,无处出气,一路上尽想出诸般刁钻古怪的门道来跟他们为难。这些青蛇与虾蟆是她花了钱叫顽童捉的。虽是儿戏胡闹,却也令三魔头痛万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所以受到这种种困扰,竟是因那丑脸秀才不肯爱这位提督小姐而致。
几次三番的一闹,关东三魔晚上不敢再住客店,尽往古庙农家借宿。李沅芷知道自己武功跟他们相差太远,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招惹,希奇古怪的恶作剧却仍是层出不穷。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万里独行,黄沙侵体,相思磨心,若不拿三魔来出气泄愤,又何以解忧?只怕途中早就病倒了。就这样,四人前前后后的来到回疆。
众人听李沅芷咭咭咯咯的说来,又是好笑,又是吃惊,都为霍青桐担心。陈家洛道:“事不宜迟,我马上寻她去。”徐天宏道:“关东三魔不可轻敌,得多去几人。总舵主两位先去。李姑娘和他们最熟,第二拨接应,唔,一个人去太危险,请十四弟同去。我们夫妻第三拨接应。四哥四嫂和其余各位在这里守着张召重。”陈家洛道:“好!”骆冰把白马牵过来让他乘坐。香香公主骑了红马奔来,道:“走吧!”两人并辔而去。不久余鱼同与李沅芷、徐天宏和周绮两拨,先后离了大营,向东北方追去。
当日午后,文泰来等正和木卓伦在帐中闲话,回兵来报,和尔大给人救了去,看守他的四名战士都让人杀了。
木卓伦吃了一惊,和文泰来等同去察看,见三名回兵中剑而死,另一名胸口插着一柄匕首,柄上缚着一张白纸,上写:“张召重拜上红花会众位英雄”十二字。文泰来一股怒气从心中直冒上来,将字条揉成一团,力透掌心。卫春华要讨来看,文泰来摊开手掌,字条已成片片碎纸,随风如蝴蝶般飘出帐外。木卓伦心下惊佩:“上次与他们无尘道长交了手,只道天下英雄尽于此矣,那知这位文四爷却也如此了得。”文泰来对木卓伦道:“木老英雄,你在这里围困清兵,我们去追张召重那奸贼。”木卓伦点头称是。文泰来率领卫春华、章进、骆冰、心砚四人,在大漠中辨认马蹄足迹,连夜追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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