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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9章天龙(27)

只自怨自艾得片刻,四肢百骸都渐渐僵硬,知剧毒已延及全身,到后来眼睛嘴巴都合不拢来,神智却仍清明,心想:“我如此死法,模样实在太不雅观,这般张大了嘴,是白痴鬼还是馋痨鬼?不过百害之中也有一利,木姑娘见到我这个光屁股大嘴僵尸鬼,心中作呕,悲戚思念之情便可大减,于她身子颇有好处。”

猛听得“江昂、江昂、江昂”三声大吼,跟着噗、噗、噗声响,草丛中跃出一物,段誉大惊:“啊哟,万毒之王‘莽牯朱蛤’到了。那两人说一见此物,全身便化为脓血,那便如何是好?”跟着便想:“胡涂东西!一摊脓血跟光屁股大嘴僵尸相比,那个模样好看些?当然是宁为脓血,毋为丑尸。”但听“江昂、江昂”叫声不绝,只是那物在己之右,头颈早已僵直,没法转头去看,却是欲化脓血而不可得。好在噗、噗、噗响声又作,那物向闪电貂跃去。

段誉一见,不禁诧异万分,跃过来的只是一只小小蛤蟆,长不逾两寸,全身殷红胜血,眼睛闪闪发出金光。它嘴一张,颈下薄皮震动,便“江昂”一声牛鸣般的吼叫,如此小小身子,竟能发出偌大鸣叫,若非亲见,说什么也不能相信,心想:“这名字取得倒好,声若牯牛,全身朱红,果然是莽牯朱蛤。但既然如此,一见之下化为脓血的话便决计不对。‘莽牯朱蛤’这个名字,定是见过它的人给取的。一摊脓血又怎想得出这个贴切的名字?”

闪电貂见到朱蛤,似颇有畏缩之意,转头想逃,却又不敢逃,突然间纵身扑起。朱蛤嘴一张,“江昂”一声叫,一股淡淡的红雾向闪电貂喷去,闪电貂正跃在空中,给红雾喷中,当即翻身摔落,一扑而上咬住了朱蛤背心。段誉心道:“毕竟还是貂儿厉害。”不料心中刚转过这个念头,闪电貂已仰身翻倒,四腿挺了几下,便即一动不动了。

段誉心中叫声:“啊哟!”这闪电貂虽咬“死”了他,他却知纯系自己不会驯貂、卤莽胡为之故,倒也没怨怪这可爱的貂儿,眼见它毙命,心下痛惜:“唉,钟姑娘倘若知道了,可不知有多难过。”

只见朱蛤跃上闪电貂尸身,在它颊上吮吸,吸了左颊,又吸右颊。段誉心道:“莽牯朱蛤号称万毒之王,倒是名不虚传。貂儿齿有剧毒,咬在它身上反而毒死了自己。闪电貂固然活泼可爱,莽牯朱蛤红身金眼,模样更美丽之极,谁又想得到外形绝丽,内里却具剧毒。神仙姊姊,我可不是说你,更不是说我的媳妇儿木姑娘。”

那朱蛤从闪电貂身上跳下,“江昂、江昂”的叫了两声。草丛中簌簌声响,游出一条红黑斑斓的大蜈蚣来,足有七八寸长。朱蛤扑将过去,那蜈蚣游动极快,迅速逃命。朱蛤接连追扑几下,竟没扑中,它“江昂”一声叫,正要喷射毒雾,那蜈蚣忽地笔直对准了段誉的嘴巴游来。

段誉大惊,苦于半点动弹不得,连合拢嘴巴也是不能,心中只叫:“喂,这是我嘴巴,老兄可莫弄错了,当作是蜈蚣洞……”簌簌细响,那蜈蚣竟老实不客气的爬上他舌头。段誉吓得几欲晕去,但觉咽喉、食道自上向下的一股麻痒,蜈蚣已钻入了他肚中。

岂知祸不单行,莽牯朱蛤纵身一跳,便也上了他舌头,但觉喉头一阵冰凉,朱蛤竟也钻入他肚中追逐蜈蚣去了,朱蛤皮肤极滑,下去得更快。段誉听得自己肚中隐隐发出“江昂、江昂”的叫声,但声音郁闷,只觉天下悲惨之事,无过于此,而滑稽之事亦无过于此,只想放声大哭,又想纵声大笑,但肌肉僵硬,又怎发得出半点声音?眼泪却滚滚而下,落上泥土。

顷刻之间,肚中便翻滚如沸,痛楚难当,也不知朱蛤捉住了蜈蚣没有,心中只叫:“朱蛤仁兄,快快捉住蜈蚣,爬出来罢,在下这肚子里可没什么好玩。”过了一会,肚中居然不再翻滚,“江昂、江昂”的叫声也不再听到,疼痛却更加厉害。

又过半晌,他嘴巴突然合拢,牙齿咬住了舌头,一痛之下,舌头便缩进嘴里。他又惊又喜,叫道:“朱蛤仁兄,快快出来。”张大了嘴让它出来,等了良久,全无动静。他张口大叫:“江昂、江昂、江昂!”想引朱蛤爬出。岂知那朱蛤不知是听而不闻,还是听得叫声不对,不肯上当,竟在他肚中全不理睬。

段誉焦急万状,伸手到嘴里去挖,又那里挖得着,但挖得几下,便即醒觉:“咦,我的手能动了。”一挺腰便即站起,全身四肢麻木之感不知已于何时失去。他大叫:“奇怪,奇怪!”心想:“这位万毒之王在我肚里似有久居之计,这般安居乐业起来,如何了得?非请它来个乔迁之喜不可。”当下双手撑地,头下脚上的倒转过来,两只脚撑在一株树上,张大了嘴巴,猛力摇动身子,摇了半天,莽牯朱蛤全无动静,竟似在他肚中安土重迁,打定主意要老死是乡了。

段誉无法可施,隐隐也已想到:“多半这位万毒之王和那条蜈蚣都已做到了我肚中的食物,以毒攻毒,反而解了我身上的貂毒。我吃了这般剧毒之物,居然此刻肚子也不痛了,当真希奇古怪。”他可不知一般毒蛇毒虫的毒质混入血中,立即致命,倘若吃在肚里,只须口腔、喉头、食道和肠胃并无内伤,那便全然无碍,是以有人若遭毒蛇咬中,可用口吮出毒质。只天下毒质千奇百怪,自不能一概而论。这莽牯朱蛤虽具奇毒,入胃也是无碍,反而自身为段誉的胃液所化。就这朱蛤而言,段誉的胃液反是剧毒,竟将它化成了一团脓血。

段誉站直身子,走了几步,忽觉肚中一团热气,有如炭火,不禁叫了声:“啊哟!”这团热气东冲西突,无处宣泄,他张口想呕它出来,但说什么也呕吐不出,深深吸一口气,用力喷出,只盼莽牯朱蛤化成的毒气随之而出,那知一喷之下,这团热气竟化成一条热线,缓缓流入了他的任脉,心想:“好罢,咱们一不做,二不休,朱蛤老兄你阴魂不散,缠上了区区在下,我的膻中气海便作了你葬身之地罢。你想几时毒死我,段誉随时恭候便了。”依法呼纳运息,暖气果然顺着他运熟了的经脉,流入了膻中气海,就此更无异感。

闹了这半天,居然毫不疲累,当下捧些土石,盖在闪电貂的尸身之上,默默祷祝:“闪电貂小弟弟,下次我带你主人钟姑娘来你坟前祭奠,捉几条毒蛇给你上供。你刚才咬了我一口,出于无心,这事我不会跟你主人说,免得她怪你,你放心好啦。”

出得林来,不多时见到左子穆仗剑急奔,心想:“他是在追木姑娘,我可不能置身事外。”悄悄跟随在后。此时他身上已有七名无量剑弟子的内力,殊不吃力的便跟着他一路上峰。左子穆挂念儿子安危,也没留神有人跟随。段誉怕他转身动蛮,又抓住自己来跟木婉清“走马换将”,和他相距甚远,来到半山腰时,想到即可与木婉清相会,心中热切,又怕南海鳄神久等不耐,伤害了她,忍不住纵声大呼。

第六回

谁家子弟谁家院

段誉将木婉清搂在怀里,又欢喜,又关心,问道:“木姑娘,你伤处好些了么?那恶人没欺侮你罢?”木婉清嗔道:“我是你什么人?还是木姑娘、木姑娘的叫我。”

段誉见她轻嗔薄怒,更增三分丽色,这七日来确是牵记得她好苦,双臂一紧,柔声道:“婉妹,婉妹!我这么叫你好不好?”说着低下头来,去吻她嘴唇。木婉清“啊”的一声,满脸飞红的跳起,说道:“有旁人在这儿,你,你……怎么可以?噫!那些人呢?”向四周望去,只见那宽袍客和褚、古、傅、朱四人都已影踪不见,左子穆也已抱着儿子走了,周围竟一人也无。

段誉道:“有谁在这里?是南海鳄神么?”眼光中又流露出惊恐之色。木婉清问道:“你来了有多久啦?”段誉道:“刚只一会儿。我上得峰来,见你晕倒了,此外一个人也没。婉妹,咱们快走,莫要给南海鳄神追上来。”木婉清道:“好!”自言自语:“真奇怪,怎么这些人片刻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忽听得岩后有人长声吟道:“仗剑行千里,微躯敢一言!”高吟声中,转出一个人来,正是那四大护卫之一的朱丹臣。段誉喜叫:“朱兄!”朱丹臣抢前两步,躬身行礼,喜道:“公子爷,天幸你安然无恙,刚才这位姑娘那几句话,真吓得我们魂不附体。”段誉拱手还礼,道:“原来你们已见过了?你怎么到这儿来啦?真是巧极。”

朱丹臣微笑道:“我们四兄弟奉命来接公子爷回去,倒不是巧合。公子爷,你也忒煞大胆,孤身闯荡江湖。我们寻到马五德家中,又赶到无量山来,这几日可教大伙儿耽心得够了。”段誉笑道:“我也吃了不少苦头。伯父和爹爹大发脾气了,是不是?”朱丹臣道:“那自然很不高兴了。不过我们出来之时,两位爷台的脾气已发过了,这几天定然挂念得紧。后来善阐侯得知四大恶人同来大理,生怕公子爷撞上了他们,亲自赶了出来。”

段誉道:“高叔叔也来寻我了么?这如何过意得去?他在那里?”朱丹臣道:“适才我们都在这儿。高侯爷出手赶走了一个恶女人,听到公子爷的叫声,他们都放了心,命我在这儿等你。他们追那恶女人去了。公子爷,咱们这就回府去罢,免得两位爷台多有牵挂。”段誉道:“原来你……你一直在这儿。”想到自己与木婉清言行亲密,都给他瞧见听见了,不禁面红过耳。

朱丹臣道:“适才我坐在岩石之后,诵读王昌龄诗集,他那首五绝‘仗剑行千里,微躯敢一言。曾为大梁客,不负信陵恩。’寥寥二十字中,倜傥慷慨,真乃令人倾倒。”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书来,正是《王昌龄集》。段誉点头道:“王昌龄以七绝见称,五绝似非其长。这一首却确是佳构。另一首〈送郭司仓〉,不也绸缪雅致么?”随即高吟道:“映门淮水绿,留骑主人心。明月随良椽,春潮夜夜深。”朱丹臣一揖到地,说道:“多谢公子。”

段誉和木婉清适才一番亲密之状、缠绵之意,朱丹臣都听到见到了,但见段誉脸嫩害羞,便以王昌龄的诗句岔开。他所引“曾为大梁客”云云,是说自当如侯嬴、朱亥一般,以死相报公子。段誉所引王昌龄这四句诗,却是说为主人者对属吏深情诚厚,以友道相待。两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木婉清不通诗书,心道:“这书呆子忘了身在何处,一谈到诗文,便这般津津有味。这武官却也会拍马屁,随身竟带着本书。”她不知朱丹臣文武全才,平素耽读诗书。

段誉转过身来,说道:“木……木姑娘,这位朱丹臣朱四哥,是我最好的朋友。”朱丹臣恭恭敬敬的行礼,道:“朱丹臣参见木姑娘。”

木婉清还了一礼,见他对己恭谨,心下甚喜,叫了声:“朱四哥。”

朱丹臣笑道:“不敢当此称呼。”心想:“这姑娘相貌美丽,刚才出手打公子耳光,手法灵动,看来武功也颇了得。公子爷吃了个耳光,竟笑嘻嘻的不以为意。他为了这个姑娘,竟敢离家这么久,可见对她十分迷恋。不知她是什么来历?公子爷年轻,不知江湖险恶,别要惑于美色,妨了声名德行。”笑嘻嘻的道:“两位爷台挂念公子,请公子即回府去。木姑娘若无要事,也请到公子府上作客,盘桓数日。”他怕段誉不肯回家,但如能邀得这位姑娘同归,多半便肯回去了。

段誉踌躇道:“我怎……怎么对伯父、爹爹说?”木婉清红晕上脸,转过了头。

朱丹臣道:“那四大恶人武功甚高,适才善阐侯虽逐退了叶二娘,那也是攻其无备,带着三分侥幸。公子爷千金之体,不必身处险地,咱们快些走罢。”段誉想起南海鳄神的凶恶情状,也真不寒而栗,点头道:“好,咱们就走。朱四哥,对头既然厉害,你还是去帮高叔叔罢。我陪同木姑娘回家去。”朱丹臣笑道:“好容易找到了公子爷,在下自当护送公子回府。木姑娘武功卓绝,只是瞧姑娘神情,似乎受伤后未曾复元,途中倘若邂逅强敌,恐有凶险,还是让在下稍效绵薄的为是。”

木婉清哼了一声,道:“你跟我说话,不用叽哩咕噜的掉书包,我是个山野女子,没念过书。你文诌诌的话哪,我只懂得一半。”朱丹臣陪笑道:“是,是!在下虽是武官,却偏要冒充文士,酸溜溜的积习难除,姑娘莫怪。”

段誉不愿就此回家,但既给朱丹臣找到了,料想不回去也是不行,只有途中徐谋脱身之策,当下三人偕行下峰。木婉清一心想问他这七日七夜之中到了何处,但朱丹臣便在近旁,说话诸多不便,只得强自忍耐。朱丹臣身上携有干粮,取出来分给两人吃了。

三人到得峰下,又行数里,见大树旁系着五匹骏马,原来是古笃诚等一行骑来的。朱丹臣走去牵过三匹,让段誉与木婉清上了马,自己这才上马,跟随在后。当晚三人在一处小客店中宿歇,分占三房。朱丹臣去买了一套衫裤来,段誉换上之后,始脱“臀无裤”之困。

木婉清关上房门,对着桌上一枝红烛,支颐而坐,又喜又愁,思潮起伏:“段郎不顾危难,前来寻我,足见他对我情意深重。这几天来我心中不断痛骂他负心薄幸,可错怪他了。瞧那朱丹臣对他如此恭谨,看来他定是大官的子弟。我一个姑娘儿家,虽与他订下了婚姻,但这般没来由的跟着到他家里,不知师父会怎么说?似乎他伯父和爹爹待他很凶,他们如对我轻视无礼,那便如何?哼哼,我放毒箭将他全家一古脑儿都射死了,只留段郎一个。”正想到凶野处,忽听得窗上两下轻轻弹击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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