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语嫣摇头道:“那有什么好瞧的?我只耽心表哥。不过我从来没练过武功,他当真遇上了凶险,我也帮不上忙。”段誉道:“怎么帮不上忙?帮得上之至。你表哥跟人动手,你在旁边说上几句,大有帮助。这叫作‘旁观者清’。人家下棋,眼见输了,我在旁指点了几着,那人立刻就反败为胜,那还是刚不久之前的事。”王语嫣甚觉有理,她本来对自己武学所知甚有信心,但终究鼓不起勇气,犹豫道:“我从来没出过门,也不知少林寺在东在西。”
段誉立即自告奋勇,道:“我陪你去,路上有什么事,一切由我应付就是。”至于他行走江湖的经历其实也高明得有限,此刻自然决计不提。
王语嫣秀眉紧蹙,侧头沉吟,拿不定主意。段誉又问:“阿朱、阿碧她们怎样了?”王语嫣道:“妈也不肯相饶。”段誉道:“一不做,二不休,倘若阿朱、阿碧给斩断了一只手,你表哥定要怪你,不如就去救了她二人,咱四人立即便走。”王语嫣伸了伸舌头,道:“这般的大逆不道,我妈怎肯干休?你这人胆子忒也大了!”
段誉情知此时除了她表哥之外,再没第二件事能打动她心,他要设法相救朱碧二女,当下以退为进,说道:“既然如此,咱们即刻便走,任由你妈妈斩了阿朱、阿碧的一只手。日后你表哥问起,你只推不知便了,我也决计不泄漏此事。”
王语嫣急道:“那怎么可以?这不是对表哥说谎了么?”心中大是踌躇,说道:“唉!朱碧二婢是他心腹,从小便服侍他的,要是有甚好歹,他慕容家和我王家的怨可结得更加深了。”左足一顿,道:“你跟我来!”
段誉听到“你跟我来”这四字,当真喜从天降,一生之中,从未听过有四个字是这般好听的,见她在前快步而行,便跟随在后。
片刻之间,王语嫣已来到一间大石屋外,说道:“严妈妈,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只听得石屋中桀桀怪笑,一个干枯的声音说道:“好姑娘,你来瞧严妈妈做花肥么?”
段誉先前听到幽草与小茗她们说起,什么阿朱、阿碧已给送到了“花肥房”中,当时并没在意,此刻听到这阴气森森的声音说到“做花肥”三字,心中一凛:“什么‘做花肥’?是做种花的肥料么?啊哟,是了,王夫人残忍无比,将人活生生的宰了,当作茶花的肥料。要是我们已来迟了一步,朱碧二女的右手已给斩下来做了肥料,那便如何是好?”心中怦怦乱跳,他好生关怀二女,脸上登时全无血色。
王语嫣道:“严妈妈,我妈有事跟你说,请你过去。”石屋里那女子道:“我正忙着。夫人有什么要紧事,要小姐亲自来说?”
王语嫣道:“我妈说……嗯,她们来了没有?”说着走进石屋,见阿朱和阿碧二人给绑在两根铁柱子上,口中塞了什么东西,眼泪汪汪的,却说不出话来。段誉探头看时,见朱碧二女尚自无恙,先放了一半心,再看两旁时,稍稍平静的心又大跳而特跳。只见一个弓腰曲背的老婆子手里拿着一柄雪亮的长刀,身旁一锅沸水,煮得直冒水气。
王语嫣道:“严妈妈,妈说叫你先放了她们,妈有一件要紧事,要向她们问个清楚。”
严妈妈转过头来,段誉见她容貌丑陋,目光中尽是煞气,两根尖尖的犬齿露了出来,便似要咬人一口,登觉说不出的恶心难受,只见她点头道:“好,问明白之后,再送回来砍手。”喃喃自言自语:“严妈妈最不爱见的就是美貌姑娘。这两个小妞儿须得砍断一只手,那才好看。我跟夫人说说,该得两只手都斩了才是,近来花肥不太够。”段誉大怒,心想这老婆子作恶多端,不知已杀了多少人,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否则须当结结实实打她几个嘴巴,打掉她两三枚牙齿,这才去放朱碧二女。
严妈妈年纪虽老,耳朵仍灵,段誉在门外呼吸粗重,登时便给她听见了,问道:“谁在外边?”伸头出来一张,见到段誉,恶狠狠的问道:“你是谁?”段誉笑道:“我是夫人命我种茶花的花儿匠,请问严妈妈,有新鲜上好的花肥没有?”严妈妈道:“你等一会,好快就有了。”转头向王语嫣道:“小姐,表少爷很喜欢这两个丫头罢?”
王语嫣道:“是啊,你还是别伤了她们的好。”严妈妈点头道:“小姐,夫人吩咐,割了两个小丫头的右手,赶出庄去,再对她们说:‘以后只要再给我见到,立刻砍了脑袋!’是不是?”王语嫣道:“是啊。”她这两字一出口,立时知道不对,急忙伸手按住了嘴唇。段誉暗暗叫苦:“唉,这位小姐,连撒个谎也不会。”
幸好严妈妈似乎年老胡涂,对这个大破绽全没留神,说道:“小姐,麻绳绑得很紧,你来帮我给她们解一解。”王语嫣道:“好罢!”走到阿朱身旁,去解缚住她手腕的麻绳,蓦然间喀喇一声响,铁柱中伸出一根弧形钢条,套住了她纤腰。王语嫣“啊”的一声,惊呼出来。那钢条套住在她腰间,尚有数寸空隙,但要脱出,却万万不能。
段誉一惊,忙抢进屋来,喝道:“你干什么?快放了小姐。”
严妈妈叽叽叽的连声怪笑,说道:“夫人既说再见到两个小丫头,立时便砍了脑袋,怎会叫她们去问话?夫人有多少丫头,何必要小姐亲来?这中间古怪甚多。小姐,你在这儿待一会,让我去亲自问过夫人再说。”
王语嫣怒道:“你没上没下的干什么?快放开我!”严妈妈道:“小姐,我对夫人忠心耿耿,不敢做半点错事。慕容家的姑太太实在对夫人不起,说了许多坏话,诽谤夫人的清白名声,连太夫人也说上了,更加万万不该。别说夫人生气,我们做下人的也都恨之入骨。那一日只要夫人一点头,我们立时便去掘了姑太太的坟,将她尸骨拿到花肥房来,一般的做了花肥。小姐,我跟你说,姓慕容的没一个好人,这两个小丫头,夫人是定然不会相饶的。但小姐既这么吩咐,待我去问过夫人再说,倘若当真这样,老婆子再向小姐磕头赔不是,你用家法板子打老婆子背脊好了。”
王语嫣大急,道:“喂,喂,你别去问夫人,我妈要生气的。”
严妈妈更无怀疑,小姐定是背了母亲弄鬼,为了回护表哥的使婢,假传号令。她要乘机领功,说道:“很好,很好!小姐稍待片刻,老婆子一会儿便来。”王语嫣叫道:“你别去,先放开我再说。”严妈妈那来理她,快步便走出屋去。
段誉见事情紧急,张开双手,拦住她去路,笑道:“你放了小姐,再去请问夫人,岂不是好?你是下人,怎可不听小姐的吩咐?”
严妈妈眯着一双小眼,侧过了头,说道:“你这小子很有点不妥。”一翻手便抓住了段誉的手腕,将他拖到铁柱旁边,扳动机括,喀的一声,铁柱中伸出钢环,也圈住了他腰。段誉大急,伸右手牢牢抓住她左手手腕,死也不放。
严妈妈一给他抓住,立觉体中内力源源不断外泄,说不出的难受,怒喝:“放开手!”她一出声呼喝,内力外泄更加快了,猛力挣扎,脱不开段誉的掌握,心下大骇,叫道:“臭小子……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段誉和她丑陋的脸孔相对,其间相距不过数寸。他背心给铁柱顶住了,脑袋无法后仰,眼见她既黄且脏的利齿似乎便要来咬自己咽喉,害怕之极,又想作呕,但知此刻千钧一发,倘若放脱了她,王语嫣固受重责,自己与朱碧二女更将性命不保,只有闭上眼睛不去瞧她。突然之间,想起了围攻木婉清的平婆婆和瑞婆婆来,但觉那两个恶婆婆跟这个严妈妈一般无异,又想到她们领人追杀木婉清,从苏州追到大理,只怕这一伙恶人全都是王夫人的手下。各事凑拢一想,不少情形均若合符节。只许多事太过吓人,这时不愿多想,也无暇多想。
严妈妈道:“你……你快放开我……”语声已有气无力。段誉最初吸取无量剑七弟子的内力需时甚久,其后更得了不少高手的部分内力,他内力愈强,北冥神功的吸力也就愈大,这时再吸严妈妈的内力,只片刻之功。严妈妈人虽凶悍,内力却颇有限,不到一盏茶时分,已然神情委顿,上气不接下气的求道:“放……开我,放……放……放手……”
段誉道:“你开机括先放我啊。”严妈妈道:“是,是!”蹲下身来,伸出右手拨动藏在桌底下的机括,喀的一响,圈在段誉腰间的钢环缩了回去。段誉指着王语嫣和朱碧二女,命她立即放人。
严妈妈伸手去扳扣住王语嫣的机括,扳了一阵,竟纹丝不动。段誉怒道:“你还不快放了小姐?”严妈妈愁眉苦脸的道:“我……我半分力气也没有了。”
段誉伸手到桌子底下,摸到了机钮,用力一扳,喀的一声,圈在王语嫣腰间的钢环缓缓缩进铁柱。段誉大喜,但右手兀自不敢就此松开严妈妈的手腕,拾起地下长刀,挑断了缚在阿碧手上的麻绳。阿碧接过刀来,割开阿朱手上的束缚。两人取出口中的麻核桃,又惊又喜,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语嫣向段誉瞪了几眼,脸上神色既甚诧异,又有些鄙夷,说道:“你怎么会使‘化功大法’?这等污秽的功夫,学来干什么?”段誉摇头道:“我这不是化功大法。”心想如从头述说,一则说来话长,二则她未必入信,不如随口捏造个名称,便道:“这是我大理段氏家传的‘六阳融雪功’,是从一阳指和六脉神剑中变化出来的,和化功大法大有分别,一正一邪,一善一恶,决不可同日而语。”
王语嫣登时便信了,嫣然一笑,说道:“对不起,那是我孤陋寡闻。大理段氏的一阳指和六脉神剑我是久仰的了,‘六阳融雪功’却是今日首次听到。日后还要请教。”段誉听得美人肯向自己求教,自是求之不得,忙道:“小姐但有所询,自当和盘托出,不敢有半点藏私。”
阿朱和阿碧万料不到段誉会在这紧急关头赶到相救,而见他和王小姐谈得这般投机,更大感诧异。阿朱道:“姑娘,段公子,多谢你们两位相救。我们须得带了这严妈妈去,免得她泄漏机密。”
严妈妈大急,心想给这小丫头带了去,十九性命难保,叫道:“小姐,小姐,慕容家姑太太说夫人偷汉子,说你外婆更加不正经……”阿朱左手捏住她面颊,右手便将自己嘴里吐出来的麻核桃塞入她口中。
段誉笑道:“妙啊,这是慕容门风,叫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王语嫣听段誉称赞是“慕容门风”,心下极喜,说道:“我跟你们一起去,去瞧瞧他……”说着满脸红晕,低声道:“瞧瞧他……他怎样了。”她一直犹豫难决,刚才一场变故却帮她下了决心。
阿朱喜道:“姑娘肯去援手,再好也没有了。那么这严妈妈也不用带走啦。”二女拉过严妈妈,推到铁柱之旁,扳动机括,用钢环圈住了她。四人轻轻带上石屋的石门,快步走向湖边。
王语嫣本想带些替换衣裳,却怕给母亲知道了,派人抓自己回去。幸好一路上没撞到庄上婢仆,四人上了朱碧二女划来的小船,扳桨向湖中划去。阿朱、阿碧、段誉三人一齐扳桨,直到再也望不见曼陀山庄花树垂柳的丝毫影子,四人这才放心。但怕王夫人驶了快船追来,仍然手不停划。
划了半天,眼见天色向晚,湖上烟雾渐浓,阿朱道:“姑娘,这儿离婢子的下处较近,今晚委屈你暂住一宵,再商量怎生去寻公子,好不好?”王语嫣道:“嗯,就是这样。”她一直不说话,离曼陀山庄越远,越是沉默。
段誉见湖上清风拂动她的衫子,黄昏时分,微有寒意,不禁想起:“王姑娘全心全意只在她表哥身上,那有婉妹这么对我好。便是钟灵这小丫头,也对我好得多。”心头忽然感到一阵凄凉之意,初出来时的欢乐心情渐渐淡了。
又划良久,望出来各人的面目都已蒙蒙眬眬,只见东首天边有灯火闪烁。阿碧道:“那边有灯火处,就是阿朱姊姊的听香水榭。”小船向着灯火直划。段誉忽想:“此生此世,只怕再无今晚之情。如此湖上泛舟,若能永远到不了灯火处,岂不是好?”突然间眼前一亮,一颗大流星从天边划过,拖了一条长长尾巴。
王语嫣低声说了句话,段誉却没听得清楚。黑暗之中,只听她幽幽叹了口气。阿碧柔声道:“姑娘放心,公子这一生逢凶化吉,从来没遇到过什么危难。”王语嫣道:“少林寺享名数百年,毕竟非同小可。但愿寺中高僧明白道理,肯听表哥分说,我就只怕……就只怕表哥脾气大,跟少林寺的和尚们言语冲突起来,唉……”她顿了一顿,轻轻的道:“每逢天上飞过流星,我这愿总是许不成。”
江南自来相传,当流星横过天空之时,如有人能在流星消失前说一个愿望,则不论如何为难之事,总能称心如意。但流星每每一闪即没,许愿者没说得几个字,流星便已不见。千百年来,江南的小儿女不知因此而怀了多少梦想,遭了多少失望。王语嫣虽于武学所知极多,那儿女情怀,和寻常的农家女孩、湖上姑娘也没什么分别。
段誉听了这句话,又是一阵难过,明知她所许的愿望必和慕容公子有关,定是祈求他平安无恙,万事顺遂。蓦地想起:“在这世界上,可也有那一个少女,会如王姑娘这般在暗暗为我许愿么?婉妹从前爱我甚深,但她既知我是她的兄长之后,自当另有一番心情。这些日子中不知她到了何处?是否又遇上了如意郎君?钟灵呢?她知不知我是她的亲哥哥?就算不知,她偶尔想到我之时,也不过心中一动,片刻间便抛开了,决不致如王姑娘这般,对她意中人如此铭心刻骨的思念。”向阿碧瞧了一眼,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就算世上只阿碧一人,偶然对我思念片刻,那也好得很了。唉,但即使是她,只怕也是思念慕容公子的多,思念我段誉的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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