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情伤痛,孤身行道,一路缓缓而行,天气也渐渐寒了,但段正淳与阿紫并未远去,只在附近州县中来来去去的打圈子。这一日行到午间,在一间小酒店中喝了十二三碗烈酒,酒瘾未煞,店中却没酒了。他好生扫兴,迈开大步疾走了一阵,来到一座大城,走到近处,心头微微一震,原来又已回到了信阳。
一路上他追寻阿紫留下的记号,想着自己的心事,于周遭人物景色全没在意,竟然重回信阳。他真要追上段正淳,原本轻而易举,加快脚步疾奔得一天半日,自非赶上不可。但自阿朱死后,心头老是空荡荡地,不知如何打发日子才好,总想:“追上了段正淳,却又如何?找到了真凶,报了大仇,却又如何?我一个人回到雁门关外,在风沙大漠之中打猎牧羊,却又如何?”是以一直并未急追。
进了信阳城,见城墙脚下用炭笔写着个“段”字,字旁的箭头指而向西。他心头又是一阵酸楚,想起那日和阿朱并肩而行,到信阳城西马夫人家去套问讯息,今日回想,当时每走一步,便是将阿朱向阴世推了一步。
循着阿紫留下的记号,迳向西行,那些记号都是新留下不久,有些是削去了树皮而画在树上的,树干刀削之处树脂兀自未凝,记号所向,正是马大元之家。萧峰暗暗奇怪,寻思:“莫非段正淳已知马夫人陷害于他,因而找她算帐去了?是了,阿朱临死时在青石桥上跟我说话,曾提到马夫人,都给阿紫听了去,定是转告她爹爹了。可是我们只说马夫人,他怎知就是这个马夫人?”
他一路上心情郁郁,颇有点神不守舍,这时逢到特异之事,登时精神一振,回复了昔日的精明干练,四下里留神察看。
只见巷口有家小客栈,便进去要了一间房,心想信阳丐帮人数众多,此来一直未加遮掩,只怕已给人见到行踪,于是向店伙要了些面粉,再吩咐买些胶水,在房中易容改装。一见到镜中自己的面容,眼泪便忍不住夺眶而出,以往易容时,必是阿朱柔嫩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抹来抹去,此刻却是孤另另的自己动手,想起阿朱的柔情密意,而自己亲手酿成人鬼殊途,悲愤之下,重重在自己脸上击了一掌,脸颊登时肿起,嘴角上流出鲜血,心道:“嘿,该打!面貌倒改了不少。”
自知与阿朱的易容妙技相差太远,不论如何用心,总不能改得变成另外一人,心念一动,便剪下左右双鬓两丛头发,用胶水一根根的黏上面颊,黏得一半,已成为个虬髯大汉,于是尽量用散发遮去面貌。易容改装甚难,遮去本来面貌却易办得多,过不多时,镜中相貌已全然不同,心想:“阿朱见到我这副模样,能认得出我是她大哥吗?”一时激动,竟想倒转剪尖,戳入自己心口,到阴世去让阿朱瞧瞧自己改装后的相貌。
拭了眼泪之后,到客栈大堂中用膳,叫了一大碗清汤羊肉,两张面饼,两斤白酒,百无聊赖的自斟自饮。
他正撕了面饼,蘸了羊肉汤送入口中,听得屋角里有人以丐帮切口低声问道:“吕长老叫咱们去韩家祠堂,你可知有什么事?”丐帮切口颇为繁复,若非职份较高、在帮多年的帮众,多数说不周全。萧峰久在丐帮,自然一听即明,他内功深湛,耳音及远,那人话声虽轻,还是每一句都听全了,料知那人职份不低。只听另一人道:“不知道。不过吕长老叫得很急,多半有要紧事吩咐。”萧峰一瞥之间,见是两名丐帮七袋弟子,讨了面正窝在墙角边吃。二人吃完面后匆匆站起,出门而去。
丐帮这一带的分舵是在随州,距信阳不远,萧峰知韩家祠堂是在城北,待两名丐帮弟子走远,这才会钞,慢慢踱到城北。只见韩家祠堂附近静悄悄地,并无丐帮人众守卫放哨,暗暗生气:“我帮有大事聚会,会外居然无人防守,帮规废弛之极!”绕到祠堂后面,闪身从后门中挨进。此时天色渐暗,祠堂中不点灯烛,颇为昏黑。他贴着墙壁轻步缓进,竟没人察觉。他听着人声,走到大厅之后,缩在祠堂中安置灵牌的板壁后方,要听听丐帮这些首脑,在自己遭逐出帮之后,如何处分帮中大事?他对丐帮情谊深厚,实不忍这批向来情若骨肉的昔日兄弟一败涂地,既知面临大事,自不免关心挂怀。
过了好一会,大厅上寂然无声。细听呼吸之声,察知有十二三人聚会。又过一会,一人以切口轻声道:“大伙儿都到齐了,就只差白长老一人。”另一人说道:“白长老多半到南阳耍子去啦,咱们不用等了。”萧峰辨得出是性子急躁的吴长风。又一人道:“这次咱们对付的是乔峰,白长老身手了得,可少他不得。”
萧峰一听,登即省悟:“我一路来到信阳,悲痛之中并没改装,定是给丐帮中人见到了。徐长老、赵钱孙等在卫辉殒命,人人以为是我下的手,现今我二次又来,丐帮自当设法对付。”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咱们再等半个时辰瞧瞧。乔峰来到信阳,十之八九,是去找马夫人晦气。”萧峰知说话的是传功长老吕章。众人齐声称是。一人说道:“咱们须得尽快去保护马夫人,别让乔峰赶在头里,伤了她性命。”吴长风道:“咱们就算尽数送了性命,也未必能保护马夫人周全。”吕章道:“吴兄弟,话不是这么说。乔峰武功高强,聚贤庄上那么多英雄好汉,也奈何不了他,何况咱们这里只区区十来个人。但马夫人是马副帮主的遗孀,她不顾自己性命,为本帮立了这么个大功,咱们就算性命不在,也当顾全义气,尽力护她。要不然请马夫人移居别处,让乔峰找她不到,也就是了,倒不一定非跟乔峰动手不可。”
众人欢然称是,语声中都显得能不跟乔峰动手,委实如释重负。有人道:“那么咱们快走,不等白长老了。”众人纷纷起身,抢出祠堂。萧峰跟在众人之后,依稀听得吕章发出号令:“到了之后,大家埋伏在屋子外面,不论见到什么变故,谁都不可动弹出声,听到我发令‘动手’,这才出手拚命!”众人肃然奉命。
萧峰寻思:“眼下知道带头大哥姓名的,就只剩下马夫人一个了。若给丐帮抢先藏了起来,我未必找她得到。要是那大恶人又冒充我而去杀了她,只怕我的大仇永远不能得报,阿朱的冤屈永远不能得申。我非赶在他们头上不可。”好在他认得去马大元家的路径,展开轻功,黑暗中在丐帮诸人身旁一掠而过,谁也没察觉。他放开脚步,远远赶在众人之前。
将近马大元家时,隐身树后,察看周遭情势,只看了一会,微觉惊诧,但见马家屋子东北侧伏有二人,瞧身形是阮星竹和阿紫。接着又见秦红棉母女伏在屋子的东南角上,原来她四人果真也寻到了此处。
东厢房窗中透出淡淡黄光,寂无声息。萧峰折了一根树枝,投向东方,啪的一声轻响,落在地下。阮星竹等四人都向出声处望去,萧峰轻轻一跃,已到了东厢房窗下。
这时已经入冬,这一年天冷得早,信阳一带天寒地冻,马家窗子外都上了木板,萧峰等了片刻,听得一阵朔风自北方呼啸而来,待那阵风将要扑到窗上,他轻轻一掌推出,掌力和那阵风同时击向窗外的木板,喀喇一声响,木板裂开,连里面的窗纸也破了一条缝。秦红棉和阮星竹等虽在近处,只因掌风和北风配得丝丝入扣,并未察觉,房中倘若有人,自也不会知觉。
萧峰凑眼到破缝之上,向里张去,一看之下,登时呆了,几乎不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段正淳短衣小帽,盘膝坐在炕边,手持酒杯,笑嘻嘻的瞅着炕桌边打横而坐的一个妇人。
那妇人身穿缟素衣裳,脸上薄施脂粉,眉梢眼角,皆是春意,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便如要滴出水来,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的斜睨着段正淳,正是马大元的遗孀马夫人。
第二十四回
烛畔鬓云有旧盟
此刻室中的情景,萧峰若非亲眼所见,不论是谁说与他知,他必斥之为荒谬妄诞。他自在无锡城外杏子林中首次见到马夫人后,此后两度再见,总是见她冷若冰霜,凛然有不可犯之色,连她的笑容也从未一见,怎料得到竟会变成这般模样。更奇的是,她以言语陷害段正淳,自必和他有深仇大恨,但瞧小室中的神情,酒酣香浓,情致缠绵,两人四目交投,惟见轻怜密爱,那里有半分憎厌仇怨?
桌上一个大花瓶中插满了红梅。炕中想是炭火烧得正旺,马夫人颈中扣子松开了,露出雪白的项颈,还露出了一条红缎子的抹胸边缘。炕边点着的两枝蜡烛却是白色的,红红的烛火照在她红扑扑的脸颊上。屋外朔风苦寒,斗室内却融融春暖。
只听段正淳道:“来来来,再陪我喝一杯,喝个成双成对。”
马夫人哼了一声,腻声道:“什么成双成对?我独个儿在这里冷清清的,日思夜想,朝盼晚望,总是记着你这冤家,你……你……却早将人家抛在脑后,那里想到来探望我一下?”说到这里,眼圈儿便红了。
萧峰心想:“听她说话,倒跟秦红棉、阮星竹差不多,莫非……莫非……她也是段正淳的旧情人么?”
段正淳低声细气的道:“我在大理,那一天不是牵肚挂肠的想着我的小康?恨不得插翅飞来,将你搂在怀里,好好的怜你惜你。那日听到你和马副帮主成了婚,我三日三夜没吃一口饭。你既有了归宿,我再来探你,不免累你。马副帮主是丐帮中大有身分的英雄好汉,我再来跟你这个那个,可太也对他不起,这……这不成了卑鄙小人么?”
马夫人道:“谁希罕你来向我献殷勤了?我只记挂着你,身子安好么?心上快活么?大事小事顺遂么?只要你好,我就开心了,做人也有了滋味。你远在大理,我要打听你的讯息,可有多难。我身在信阳,这一颗心,又有那一时、那一刻不在你身边?”
她越说越低,萧峰只觉她的说话腻中带涩,软洋洋地,说不尽的缠绵宛转,听在耳中当真荡气回肠,令人神为之夺,魂为之销。然而她的说话又似纯出自然,并非有意的狐媚。他平生见过的人着实不少,虽与女子交往不多,却也真想不到世上竟会有如此艳媚入骨的女子。萧峰心中诧异,脸上却也不由自主的红了。他曾见过段正淳另外两个情妇,秦红棉明朗爽快,阮星竹俏美爱娇,这位马夫人却是柔到了极处,腻到了极处,又是另一种风流。
段正淳眉花眼笑,伸手将她拉了过来,搂在怀里。马夫人“唔”的一声,半推半就,伸手略略撑拒。
萧峰眉头一皱,不想看他二人的丑态,忽听得身侧有人脚下踏住枯叶,发出嚓的一声响。他暗叫:“不好,这两个打翻醋坛子,可要坏我大事。”身形如风,飘到秦红棉等四人身后,轻轻点了她四人背心上的穴道。这四人也不知侵袭自己的是谁,便已动弹不得,萧峰附加再点了哑穴,叫她们话也说不出口。秦红棉和阮星竹耳听得情郎和旁的女子情话连绵,自不免怒火如焚,妒念似潮,苦于全身僵哑,双双苦受煎熬。
萧峰再向窗缝中看去,见马夫人已坐在段正淳身旁,脑袋靠在他肩头,全身便似没了半根骨头,自己难以支撑,一片漆黑的长发披下来,遮住了段正淳半边脸。她双眼微开微闭,只露出一条缝,说道:“我当家的为人所害,你总该听到传闻,也不赶来瞧瞧我?我当家的过世了,你不用再避什么嫌疑了罢?”语音又似埋怨,又似撒娇。
段正淳笑道:“我这可不是来了么?我一得讯息,立即连夜动身,一路上披星戴月、马不停蹄的从大理赶来,生怕迟到了一步。”马夫人道:“怕什么迟到了一步?”段正淳笑道:“怕你熬不住寂寞孤单,又去嫁了人。我大理段二岂不是落得一场白白奔波?教我十年相思,又付东流。”马夫人啐了一口,道:“呸,也不说好话,编排人家熬不住寂寞孤单,又去嫁人?你几时想过我了?说什么十年相思,不怕烂了舌根子。”
段正淳双臂一收,将她抱得更加紧了,笑道:“我要是不想你,又怎会巴巴的从大理赶来?”马夫人微笑道:“好罢,就算你也想我。段郎,以后你怎生安置我?”说到这里,伸出双臂,环抱在段正淳颈中,将脸颊挨在他脸上,不住轻轻揉擦,一头秀发如水波般不住颤动。
段正淳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往后的事儿,咱们慢慢再想。来,让我抱抱,别了十年,你是轻了些呢,还是重了些?”说着将马夫人抱了起来。马夫人道:“你终究不肯带我去大理了?”段正淳眉头微皱,说道:“大理有什么好?又热又湿,又多瘴气,你去了水土不服,会生病的。”马夫人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嗯,你不过是又来哄我空欢喜一场。”段正淳笑道:“怎么是空欢喜?我立时便要叫你真正的欢喜。”
外边忽又传来轻轻脚步声响,萧峰情知丐帮人众已到,虽说他们已奉命不可出声动手,但这整件事演变至此,已愈来愈奇,他实不欲再横生枝节,见丐帮十多人均已伏在屋前地下,埋首手臂之中,于是悄没声息的抢出,绕着各人身后走了一圈,出指如风,在各人后心腰间“悬枢穴”上重重一指,又令得丐帮十多人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萧峰回到原处,再向内张望,见马夫人微微一挣,落下地来,斟了杯酒,道:“段郎,再喝一杯。”段正淳道:“我不喝了,酒够啦!”马夫人左手伸过去抚摸他脸,说道:“不,我不依,我要你喝得迷迷糊糊的。”段正淳笑道:“迷迷糊糊的,有什么好?”说着接过了酒杯,一饮而尽。
萧峰听着二人尽说些风情言语,渐感不耐,眼见段正淳喝酒,忍不住酒瘾发作,轻轻吞了口馋涎。
只见段正淳打了个呵欠,颇露倦意。马夫人媚笑道:“段郎,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萧峰精神一振,心想:“她要说故事,说不定有什么端倪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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