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头来,见萧峰望着远处出神,说道:“一到天明,叛军就会大举来攻,我辈尽成俘虏矣。我是国君,不能受辱于叛徒,当自刎以报社稷。兄弟,你乘夜自行冲了出去罢。你武艺高强,叛军须拦你不住。”说到这里,神色凄然,又道:“我本想大大赐你一场富贵,岂知做哥哥的自身难保,反累了你啦。”
萧峰道:“大哥,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战阵不利,我保你退了出去,招集旧部,徐图再举。”洪基摇头道:“我连老母妻子都不能保,又怎说得上什么大丈夫?契丹人眼中,胜者英雄,败者有罪。我一败涂地,岂能再兴?你自己去罢!”
萧峰知他所说的乃是实情,慨然道:“既然如此,那我便陪着哥哥,明日与叛寇决一死战。你我义结金兰,你是皇帝也好,是百姓也好,萧某都当你是义兄。兄长有难,做兄弟的自当和你同生共死,岂有自行逃走之理?”洪基热泪盈眶,握住他双手,说道:“好兄弟,多谢你了。”
萧峰回到帐中,见阿紫蜷卧在帐幕一角,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兀自未睡。阿紫问道:“姊夫,你怪我不怪?”萧峰奇道:“怪你什么?”阿紫道:“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定要到大草原中来游玩,也不会累得你困在这里。姊夫,咱们要死在这里了,是不是?”帐外火把的红光映在她脸上,苍白之色中泛起一片晕红,更显得娇小稚弱。
萧峰心中大起怜意,柔声道:“我怎会怪你?若不是我打伤了你,咱们就不会到这里来。”阿紫微微一笑,说道:“若不是我向你发射毒针,你就不会打伤我。”
萧峰伸出大手,抚摸她头发。阿紫重伤之余,头发脱落了大半,又黄又稀。萧峰轻叹一声,说道:“你年纪轻轻,却跟着我受苦。”阿紫道:“姊夫,我本来不明白,姊姊为什么这样喜欢你,后来我才懂了。”
萧峰心想:“你姊姊待我深情无限,你这小姑娘懂得什么。其实,阿朱为什么会爱上我这粗鲁汉子,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你又怎能知道?”想到此处,凄然摇头。
阿紫侧过头来,说道:“因为你全心全意的待人好,因此我也像姊姊一样的喜欢你。”顿了一顿,又道:“姊夫,你猜到了没有,为什么那天我向你发射毒针?我不是要射死你,我只是要你动弹不得,让我来服侍你。”萧峰奇道:“为什么?”阿紫微笑道:“你动不了,就永远不能离开我了。否则的话,你心中瞧我不起,随时就抛开我,不理睬我。”
萧峰听她说的虽是孩子话,却也知不是随口胡说,不禁暗暗心惊,寻思:“反正明天大家都死,安慰她几句也就是了。”说道:“你真的喜欢跟着我,尽管跟我说就是,我也不会不允。”阿紫眼中突然发出明亮的光采,喜道:“姊夫,我伤好了之后,仍要跟着你,永远不回到星宿派师父那里去了。你可别抛开我不理。”
萧峰知道她在星宿派所闯的祸着实不小,料想她确然不敢回去,笑道:“你是星宿派的大师姊,你不回去,群龙无首,那便如何是好?”阿紫格格一笑,道:“让他们去乱成一团好了。我才不理呢!”
她低头沉思,突然一本正经的道:“姊夫,我不是怕回去受师父责罚,他最多不过杀了我,杀就杀好了。我是舍不得离开你,我要永永远远陪在你身边。在你心里,将来也要像爱惜阿朱那样爱惜我。”萧峰只道这也是孩子话,况且明天陪着义兄死了,又有什么将来,此时不忍拂她心意,便点了点头。阿紫双目登时灿然生光,欢喜无限。
萧峰拉上毛毡,盖到她颈下,给她轻轻拢好,轻拍她背脊,哄她安睡。展开毛毡,自行在营帐的另一角睡下。帐外火光时明时灭,闪烁不定,但听得哭声隐隐,知是御营官兵思念家人,大家均知明晨这一仗性命难保,不过各人忠于皇帝,不肯背叛。
次晨萧峰一早便醒了,嘱咐室里队长备好马匹,照料阿紫,自己结束停当,吃了一斤羊肉,喝了三斤酒,走到山边。其时四下里尚一片黑暗,过不多时,东方曙光初现,御营中号角呜呜吹起,但听得铿铿锵锵,兵甲军刃相撞之声不绝于耳。营中一队队兵马开出,于各处冲要之处守御。萧峰居高临下的望将出去,只见东、南、东南方三面人头涌涌,尽是叛军。一阵白雾罩着远处,军阵不见尽头。
霎时间太阳于草原边上露出一弧,金光万道,射入白雾之中,浓雾渐消,显出雾中也都是军马。蓦地里鼓声大作,敌阵中两队黄旗军驰了出来,跟着皇太叔和楚王乘马驰到山下,举起马鞭,向山上指点商议。
耶律洪基领着侍卫站在山边,见到这等情景,怒从心起,从侍卫手下接过弓箭,弯弓搭箭,发箭向楚王射去。从山上望将下去,似乎相隔不远,其实相距尚有数箭之地,这一箭没到半途,便力尽跌落。
楚王哈哈大笑,大声叫道:“洪基,你篡了我爹爹之位,做了这许多时候的伪帝,也该让位了。你快快投诚,我爹爹便饶你一死,还假仁假义的封你为皇太侄如何?哈哈哈!”这几句话,显然讽刺耶律洪基封耶律重元为皇太叔乃假仁假义。
耶律洪基大怒,骂道:“无耻叛贼,还在逞这口舌之利。”
北院枢密使叫道:“主辱臣死!主上待我等恩重如山,今日正是我等报主之时。”率领三千名亲兵,齐声发喊,从山上冲了下去。这三千人都是契丹部中的勇士,此番抱了必死之心,无不以一当十,大喊冲杀,登时将敌军冲退里许。但楚王令旗挥处,数万军马围了上来,刀矛齐施,只听得喊声震动天地,血肉横飞。三千人越战越少,斗到后来,尽数死节。北院枢密使力杀数人,自刎而死。耶律洪基、众将军大臣和萧峰等在山峰上看得明白,却无力相救,心感北院枢密使的忠义,尽皆垂泪。
楚王又驰到山边,笑道:“洪基,到底降不降?你这一点儿军马,还济得甚事?你手下这些人都是大辽勇士,又何必要他们陪你送命?是男儿汉大丈夫,爽爽快快,降就降,战就战,倘若自知气数已尽,不如自刎以谢天下,也免得多伤士卒。”
耶律洪基长叹一声,虎目含泪,擎刀在手,说道:“这锦绣江山,便让了你父子罢。你说得不错,咱们叔侄兄弟,骨肉相残,何必多伤契丹勇士的性命?”说着举起刀来,便往颈上勒去。
萧峰猿臂伸出,夺过刀子,说道:“大哥,是英雄好汉,便当死于战场,如何能自尽而死?”洪基叹道:“兄弟,这许多将士跟随我日久,我反正是死,不忍他们尽都跟着我送了性命。”
楚王大叫:“洪基,你还不自刎,更待何时?”手中马鞭直指其面,嚣张已极。
萧峰见他越走越近,心念一动,低声道:“大哥,你跟他信口敷衍,我悄悄掩近身去,射他一箭。”洪基知他了得,喜道:“如此甚好,若能先将他射死,我死也瞑目。”当即提高嗓子,叫道:“楚王,我待你父子不薄,你父亲要做皇帝,也无不可,何必杀伤本国这许多军士百姓,害得我辽国大伤元气?”
萧峰执了一张硬弓,十枝狼牙长箭,牵过一匹骏马,慢慢拉到山边,矮身转到马腹之下,身藏马下,双足钩住马背,手指一戳马腹,那马便冲了下去。山下叛军见一匹空马奔将下来,马背上并无骑者,只道是军马断缰奔逸,此事甚为寻常,谁也没加留神。但不久叛军军士便见到马腹之下有人,登时大呼起来。
萧峰以指尖戳马,纵马向楚王直冲过去,眼见离他约有二百步之遥,在马腹之下拉开强弓,发箭向他射去。楚王身旁卫士举起盾牌,将箭挡开。萧峰纵马疾驰,连珠箭发,第一箭射倒一名卫士,第二箭直射楚王胸膛。
楚王眼明手快,马鞭挥出,往箭上击来。这以鞭击箭之术,原是他拿手本领,却不知射箭之人不但膂力雄强,且箭上附有内劲,马鞭虽击到了箭杆,却只将羽箭拨得准头稍歪,噗的一声,插入他左肩。楚王叫声:“啊哟!”痛得伏在鞍上。
萧峰羽箭又到,这一次相距更近,一箭从他左胁穿进,透胸而过。楚王身子一晃,从马背上溜了下来。萧峰一举成功,心想:“我何不乘机更去射死了皇太叔!”
楚王中箭堕马,敌阵中人人大呼,几百枝羽箭都向萧峰所藏身的马匹射到,霎时之间,那马中了二百多枝羽箭,变成了一匹刺猬马。
萧峰在地下几个打滚,溜到了一名军官的坐骑之下,展开小巧绵软功夫,随即从这匹马腹底下钻到那一匹马之下,一个打滚,又钻到另一匹马底下。众官兵无法放箭,纷纷以长矛来刺。但萧峰东一钻,西一滚,尽是在马肚子底下做功夫。敌军官兵乱成一团,数千人马你推我挤,自相践踏,却那里刺得着他?
萧峰所使的,只不过是中原武林中平平无奇的地堂功夫。不论是地堂拳、地堂刀,还是地堂剑,都是在地下翻滚腾挪,俟机攻敌下盘。这时他用于战阵,眼明手快,躲过了千百只马蹄的践踏。他看准皇太叔的所在,直滚过去,飕飕飕连珠三箭,向皇太叔射去。
皇太叔的卫士先前见楚王中箭,已然有备,三十余人各举盾牌,密密层层的挡在皇太叔身前,只听得铮铮铮三响,三枝箭都在盾牌上撞落,萧峰所携的十枝箭已射出了七枝,这时只剩下三枝,眼见敌人三十几面盾牌相互掩护,这三枝箭便要射死三名卫士也难,更不用说射皇太叔了。这时他已深入敌阵,身后数千军士挺矛追来,面前更是千军万马,实已陷入了绝境。当日他独斗中原群雄,对方不过数百人,便已凶险万分,幸得有人挥长索相救,方得脱身,今日困于数十万人的重围之中,却如何逃命?
这当儿情急拚命,蓦地一声大吼,纵身而起,从那三十几面盾牌之上纵跃而前,当提气已尽落下时,在一人盾牌上再一蹬足,又跃了过去,终于落在皇太叔马前。皇太叔大惊,举马鞭往他脸上击落。萧峰斜身跃起,落上皇太叔的马鞍,左手抓住他后心,挺臂将他高高举起,叫道:“快叫众人放下兵刃!”皇太叔吓得呆了,说不出话来。
这时叛军中的扰攘之声震耳欲聋,成千成万的官兵弯弓搭箭,对准了萧峰,但皇太叔遭他擒获高举,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萧峰叫道:“皇太叔有令,众三军放下兵刃,听宣圣旨。皇帝宽洪大量,已赦免皇太叔和全体叛军官兵,不论是谁,皇帝都不追究造反之罪。”他内力强劲,这几句话盖过了十余万人的喧哗纷扰,声闻数里,令得山前山后十余万官兵至少有半数人听得清清楚楚。
萧峰有过丐帮帮众背叛自己的经历,明白叛众心思,一处逆境之后,最要紧的便是求免罪,只须对方保证决不追究,反叛斗志便失。此刻叛军势大,耶律洪基身边不过七八万余人马,众寡悬殊,决非叛军之敌,其时局面紧急,不及向耶律洪基请旨,便大声宣示免罪,好令叛军安心,不再顽抗。
这几句话朗朗传出,众叛军的喧哗声登时静了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人人均感惶惑无主。萧峰情知此刻局势极是危险,叛军中只须有人呼叫不服,数十万没头苍蝇般的叛军立时就会酿成巨变,当真片刻也延缓不得,又大声叫道:“皇帝有旨:众叛军中官兵不论官职大小,一概无罪,皇帝开恩,决不追究。军官士兵各复原职,大家快快放下兵刃,不放兵刃的便即斩首!”
一片寂静之中,忽然呛啷啷、呛啷啷几声响,有几人掷下手中长矛。这掷下兵刃的声音互相感染,霎时间呛啷啷之声大作,倒有一半人掷下兵刃。余下的兀自踌躇不决。
萧峰左臂将皇太叔身子高高举起,纵马缓缓上山,众叛军谁也不敢拦阻,他马头到处,前面便让出一条空路来。
萧峰骑马来到山腰,御营中两队兵马下来迎接,山峰上奏起鼓乐。
萧峰道:“皇太叔,你快下令,叫部属放下兵刃投降,便可饶你性命。”
皇太叔颤声道:“你担保饶我性命?”萧峰向山下望去,见无数叛军手中还执着弓箭长矛,军心未定,凶险未过,寻思:“眼下以安定军心为第一要务。皇太叔一人的生死何足道哉,只须派人严加监守,谅他以后再也不能为非作歹。”便道:“你戴罪立功,眼下正是良机。陛下明白都是你儿子不好,定可赦你性命。”
皇太叔原无争夺帝位之念,都是因他儿子楚王野心勃勃而起祸,这时他身落人手,但求免于一死,便道:“好,我依你之言便了!”
萧峰让他安坐马鞍,朗声说道:“众三军听者,皇太叔有言吩咐。”
皇太叔大声道:“楚王挑动祸乱,现已伏法。皇上宽洪大量,饶了大家的罪过。各人快快放下兵刃,向皇上请罪!”叛军长官将他的话传了下去,皇太叔既这么说,众叛军谁也不敢违抗,但听得呛啷啷之声响成一片,众叛军都投下了兵刃。
萧峰押着皇太叔上得苍茫山来。耶律洪基喜不自胜,如在梦中,抢到萧峰身边,握着他双手,说道:“兄弟,兄弟,哥哥这江山,以后和你共享之。”说到这里,心神激荡,不由得流下泪来。
皇太叔跪伏在地,说道:“乱臣向陛下请罪,求陛下哀怜。”
耶律洪基此时心境好极,向萧峰道:“兄弟,你说该当如何?”萧峰道:“叛军人多势众,须当安定军心,求陛下赦免皇太叔死罪,好让大家放心。”
耶律洪基笑道:“很好,很好,一切依你,一切依你!”转头向北院大王道:“你传下圣旨,皇太叔免罪。封萧峰为楚王,官居南院大王,督率叛军,回归上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