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慈道:“我知你心存慈念,凭此一念,即可多造功德。”萧峰道:“弟子不敢求多造功德,只盼少作罪业。”玄慈道:“咱们学武之人,心中常存少作罪业的一念,便是功德。”萧峰道:“多谢大师教诲。这就告辞。”向众僧团团躬身行礼,转身出外。段誉跟了出去。
两人回到山门之外,群雄轰的一声站起。
慕容复踏上几步,朗声说道:“萧峰,今日中原群雄要杀你报仇,由我先来下手。”萧峰道:“你要找我报仇,是因为我杀了姑苏慕容家那一个人吗?”慕容复无言可对,只道:“你和我齐名已久,今日要分个高下。”
丁春秋为萧峰数掌击退,大感面目无光,而自己的种种绝技并未得施,当下纵身而前,打个哈哈,道:“姓萧的,老夫看你年轻,适才让你三招,这第四招却不能让了。”
游坦之上前说道:“姓庄的多谢你救了阿紫姑娘,可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姓萧的,咱们今日便来作个了断。”
萧峰见三大高手以鼎足之势围住了自己,而少林群僧东一簇,西一撮,看似杂乱无章,其实暗含极厉害的阵法,这情形比之当日聚贤庄之战又更凶险得多。虽然适才和玄字辈众高僧已释仇解怨,但外面摆了罗汉大阵的少林僧未必得知谅解。忽听得几声马匹悲嘶之声,十九匹契丹骏马一匹匹翻身滚倒,口吐白沫,毙于地下。
十八名契丹武士连声呼叱,出刀出掌,刹那间将七八名星宿派门人砍倒击毙,另有数名星宿门人却逃了开去。原来丁春秋上前挑战,他的门人便分头下毒,算计了契丹人的坐骑,要萧峰不能倚仗骏马脚力冲出重围。
萧峰一瞥眼间,看到爱马在临死之时眼望自己,流露出恋主的凄凉之色,想到乘坐此马日久,千里南下,更是朝夕不离,不料却于此处丧于奸人之手,胸口热血上涌,激发了英雄肝胆,一声长啸,说道:“慕容公子、庄帮主、丁老怪,你们便三位齐上,萧某何惧?”他恼恨星宿派手段阴毒,呼的一掌,向丁春秋猛击出去。
丁春秋领教过他掌力的厉害,双掌齐出,全力抵御。萧峰顺势一带,将己彼二人的掌力都引了开来,斜斜劈向慕容复。慕容复最擅长本领是“斗转星移”之技,将对方使来的招数转换方位,反施于对方,但萧峰一招挟着二人的掌力,力道太过雄浑,同时掌力急速回旋,实不知他击向何处,势在无法牵引,当即凝运内力,双掌推出,同时向后飘开三丈。
萧峰身子微侧,避开慕容复的掌力,大喝一声,犹似半空响了个霹雳,左拳向游坦之击出。他身材魁伟,比游坦之足足高了一个头,这一拳打出,正对准了他面门。游坦之对他本存惧意,听到这一声大喝宛如雷震,更加心惊。萧峰这一拳来得好快,掌击丁春秋,斜劈慕容复,拳打游坦之,虽说有先后之分,但三招接连而施,快如闪电,游坦之待要招架,拳力已及面门,总算他勤练《神足经》后,体内自然而然的生出反应,脑袋向后急仰,两个空心筋斗向后翻出,这才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这千钧一击。
游坦之忽觉脸上一凉,只听得群雄“咦”的一声,一片片碎布如蝴蝶般四散飞开。游坦之蒙在脸上的面幕竟为萧峰这一拳震得粉碎。旁观众人见这丐帮帮主一张脸凹凹凸凸,一块红,一块黑,满是创伤疤痕,五官糜烂,丑陋可怖已极,无不骇然。
萧峰于三招之间,逼退了当世三大高手,豪气勃发,大声道:“拿酒来!”一名契丹武士从死马背上解下一只大皮袋,快步走近,双手奉上。萧峰拔下皮袋塞子,将皮袋高举过顶,微微倾侧,一股白酒激泻而下。他仰起头来,骨嘟骨嘟的狂喝不已。皮袋装满酒水,少说也有二十来斤,但萧峰一口气不停,将一袋白酒喝得涓滴无存。他肚子微微胀起,脸色却黑黝黝的一如平时,毫无酒意。群雄相顾失色之际,萧峰右手一挥,余下十七名契丹武士各持一只大皮袋,奔到身前。
萧峰向十八名武士说道:“众位兄弟,这位大理段公子,是我的结义兄弟。今日咱们陷身重围之中,寡不敌众,已势难脱身。”他适才和慕容复等各较一招,虽占了上风,却已试出这三大高手每一个都身负绝技,三人联手,自己便非其敌,何况此外虎视眈眈、环伺在侧的,又有千百名豪杰。他拉着段誉之手,说道:“兄弟,你我生死与共,不枉了结义一场,死也罢,活也罢,大家痛痛快快的大喝一场。”
段誉为他豪气所激,接过一只皮袋,说道:“不错,正要和大哥喝一场酒。”
少林群僧中突然走出一名灰衣僧人,朗声道:“大哥、三弟,你们喝酒,怎么不来叫我?”正是虚竹。他在人丛之中,见到萧峰一上山来,登即豪气逼人,群雄黯然无光,不由得大为心折;又见段誉顾念结义之情,甘与同死,当日自己在缥缈峰上与段誉结拜之时,曾将萧峰也结拜在内,大丈夫一言既出,生死不渝,想起与段誉大醉灵鹫宫的豪情胜慨,登时将什么安危生死、清规戒律,尽数置之脑后。
萧峰从未见过虚竹,忽听他称自己为“大哥”,不禁一呆。
段誉抢上去拉着虚竹的手,转身向萧峰道:“大哥,这也是我的结义哥哥。他出家时法名虚竹,还俗后叫作虚竹子。咱二人结拜之时,将你也结拜在内了。二哥,快来拜见大哥。”虚竹当即上前,跪下磕头,说道:“大哥在上,小弟叩见。”
萧峰微微一笑,心想:“兄弟做事有点呆气,他跟人结拜,竟将我也结拜在内。我死在顷刻,情势凶险无比,但这人不怕艰难,挺身而出,足见是个重义轻生的大丈夫、好汉子。萧峰和这种人相结为兄弟,却也不枉了。”当即跪倒,说道:“兄弟,萧某得能结交你这等英雄好汉,欢喜得紧。”两人相对拜了八拜,竟然在天下英雄之前,义结金兰。
萧峰不知虚竹身负绝顶武功,见他是少林寺的一名低辈僧人,料想功夫有限,只是他既慷慨赴义,若教他避在一旁,反小觑他了,提起一只皮袋,说道:“两位兄弟,这一十八位契丹武士对哥哥忠心耿耿,平素相处,有如手足,大家痛饮一场,放手大打罢。”拔开袋上塞子,大饮一口,将皮袋递给虚竹。虚竹胸中热血如沸,那管他什么佛家的五戒六戒、七戒八戒,提起皮袋便即喝了一口,交给段誉。段誉喝一口后,交了给一名契丹武士。众武士依次举袋痛饮烈酒。
虚竹向萧峰道:“大哥,这星宿老怪害死了我先一派少林派的师伯祖玄难大师和玄痛大师,又害死我后一派的师父、师兄。兄弟要报仇了!”萧峰心中一奇,道:“你……”第二个字还没说下去,虚竹双掌飘飘,已向丁春秋击了过去。
萧峰见他出手掌法精奇,内力浑厚,不禁又惊又喜,心道:“原来二弟武功如此了得,倒万万意想不到。”喝道:“看拳!”呼呼两拳,分向慕容复和游坦之击去。游坦之和慕容复分别出招抵挡。十八名契丹武士明白主公心意,在段誉身周团团护卫。
虚竹使开“天山六阳掌”,盘旋飞舞,着着进迫。丁春秋那日潜入木屋,曾以“三笑逍遥散”对苏星河和虚竹暗下毒手,苏星河中毒毙命,虚竹却安然无恙,丁春秋早对他深自忌惮,此刻便不敢使用毒功,深恐虚竹的毒功更在自己之上,反受其害,当即也以本门掌法相接,心想:“这小贼秃解开珍珑棋局,竟然得了老贼的传授,成为我逍遥派的掌门人。老贼鬼计多端,别要暗中安排下对付我的毒计,千万不可大意。”
逍遥派武功讲究轻灵飘逸,闲雅清隽,丁春秋和虚竹这一交上手,但见一个童颜鹤发,宛如神仙,一个僧袖飘飘,泠若御风。两人都是一沾即走,当真便似一对花间蝴蝶,蹁跹不定,于这“逍遥”二字发挥到了淋漓尽致。旁观群雄于这逍遥派的武功大都从未见过,一个个看得心旷神怡:“这二人招招凶险,攻向敌人要害,偏生姿式却如此优雅美观,直如舞蹈。这般举重若轻、潇洒如意的掌法,我可从来没见过,却不知是那一门功夫?叫什么名堂?”
那边厢萧峰独斗慕容复、游坦之二人,最初十招颇占上风,但到十余招后,只觉游坦之每一拳击出、每一掌拍来,都满含阴寒之气。萧峰以全力和慕容复相拚之际,游坦之再向他出招,不由得寒气袭体,大为难当。这时游坦之体内的冰蚕寒毒得到神足经内功的培养,正邪为辅,水火相济,已成为天下一等一的厉害内功,再加上慕容复“斗转星移”之技奥妙莫测,萧峰此刻力战两大高手,比之当日在聚贤庄与数百名武林好汉对垒,凶险之势,实不遑多让。但他天生神武,处境越不利,体内潜在勇力越是发皇奋扬,将“降龙廿八掌”一掌掌发出,竟使慕容复和游坦之没法近身,而游坦之的冰蚕寒毒便也不致侵袭到他身上。但萧峰如此发掌,内力消耗着实不小,到后来掌力势非减弱不可。
游坦之看不透其中的关窍,慕容复却心下雪亮,知道如此斗将下去,只须自己和这庄帮主能支持得半个时辰,此后便能稳占上风。但“北乔峰,南慕容”素来齐名,今日首次当众拚斗,自己却要丐帮帮主相助,纵然将萧峰打死,“南慕容”却也显然不及“北乔峰”了。慕容复心中盘算数转:“兴复事大,名望事小。我若能为天下英雄除去了这个中原武林的大害,则大宋豪杰之士,自然对我怀恩感德,这武林盟主一席,便非我莫属了。那时候振臂一呼,大燕兴复可期。其时萧峰这厮已死,就算‘南慕容’不及‘北乔峰’,也不过往事一件罢了。”转念又想:“杀了萧峰之后,庄聚贤便成大敌,倘若武林盟主之位为他夺去,我反要奉他号令,却又大大不妥。”是以发招出掌之际,暗暗留下几分内力,面子上却似全力搏击,奋不顾身,但萧峰“降龙廿八掌”的威力,却大半由游坦之受了去。慕容复身法精奇,旁人也瞧不出来。
转瞬之间,三人翻翻滚滚的已拆了百余招。萧峰连使巧劲,诱使游坦之上当。游坦之经验极浅,几次险些着了道儿,全仗慕容复从旁照料,及时化解,而对萧峰所击出凌厉无俦的掌力,游坦之却以深厚内功奋力承受。
段誉在十八名契丹武士围成的圈子之中,眼看二哥步步进逼,丝毫不落下风,大哥以一敌二,虽神威凛凛,但见他每一掌都是打得狂风呼啸,飞沙走石,只怕难以持久,心想:“我口口声声说要和两位哥哥同赴患难,事到临头,却躲在人丛中,受人保护,那算得什么义气?算得什么同生共死?左右是个死,咱结义三兄弟中,我这老三可不能太不成话。我虽全无武功,但以凌波微步去和慕容复纠缠一番,让大哥腾出手来先打退那个丑脸庄帮主,也是好的。”
他思念已定,闪身从十八名契丹武士的圈子中走了出来,朗声说道:“慕容公子,你既和我大哥齐名,该当和我大哥一对一的比拚一番才是,怎地要人相助,方能苦苦撑持?就算勉强打个平手,岂不是已贻羞天下?来来来,你有本事,便打我一拳试试。”说着身子一晃,抢到了慕容复身后,伸手往他后颈抓去。
慕容复见他来得奇快,反手啪的一掌,正中他脸面。段誉右颊登时皮破血流,痛得眼泪也流了下来。他这凌波微步本来甚为神妙,施展之时,别人要击打他身子,确属难能,可是这次他是出手去攻击旁人。这么毛手毛脚的一抓,焉能抓得到武功绝顶的姑苏慕容?给他一掌击来,段誉又不会闪避,立时皮开肉绽,苦不堪言。
但慕容复的手掌只和他面颊这么极快的一触,立觉自身内力向外急速奔泻,就此无影无踪,而手臂手掌也不由得一麻,登时一惊,骂道:“姓段的小子,你几时也投入星宿派门下了?”
段誉道:“你说甚……”一言未毕,冷不防慕容复飞起一脚,将他踢了个筋斗。慕容复没料得这下偷袭竟如此容易得手,心中一喜,飞身而上,右足踩住了他胸口,喝道:“你要死是要活?”
段誉一侧头,见萧峰还在和庄聚贤恶斗,心想自己倘若出言挺撞,立时便给他杀了,他空出手来又去相助庄聚贤,大哥又即不妙,还是跟他拖延时刻的为是,便道:“死有什么好?当然是活在世上做人,比较有些儿味道。”
慕容复听他在这当儿居然还敢说俏皮话,脸色一沉,喝道:“你若要活,便……”他想叫段誉向自己磕一百个响头,当众折辱于他,但转念便想到这人步法巧妙,这次如放开了他,要再制住他可未必容易,随即转口道:“……便叫我一百声‘亲爷爷’!”段誉笑道:“你又大不了我几岁,怎能做我爷爷?好不害臊!”慕容复呼的一掌拍出,击在段誉脑袋右侧,登时泥尘纷飞,地下现出一坑,这一掌只要偏得数寸,段誉当场便脑浆迸裂。慕容复喝道:“你叫是不叫?”
段誉侧过了头,避开地下溅起来的尘土,一瞥眼,看到远处王语嫣站在包不同和风波恶身边,双眼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自己,然而脸上却无半分关切焦虑之情,显然她心中所想的,只不过是:“表哥会不会杀了段公子?”倘若表哥杀了段公子,王姑娘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伤心难过,而如表哥杀不到段公子,她心中多半不免颇有遗憾。他一看到王语嫣的脸色,不由得万念俱灰,只觉还是即刻死于慕容复之手,免得受那相思的无穷折磨,便凄然道:“你干么不叫我一百声‘亲爷爷’?”
慕容复大怒,提起右掌,对准了段誉面门直击下去,倏见两条人影如箭般冲来。一个叫道:“别伤我儿!”一个叫道:“莫伤我师父!”两人身形虽快,其势却已不及阻止他掌击段誉,但段正淳和南海鳄神均武功甚高,两股掌力一前一后的分击慕容复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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