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灵道:“王姑娘,咱们坐车去。”扶着王语嫣,跨进阿紫原先乘坐的驴车。
一行人齐向兴州进发。傍晚时分,到了兴州城内。
其时西夏国势方张,拥有二十二州。黄河之南有灵州、洪州、银州、夏州诸州,河西有兴州、凉州、甘州、肃州诸州,即今甘肃、宁夏一带。其地有黄河灌溉之利,五谷丰饶,所谓“黄河百害,惟利一套”,西夏国所占的正是河套之地。兵强马壮,控甲五十万。西夏士卒骁勇善战,《宋史》云:“用兵多立虚岩,设伏兵包敌。以铁骑为前军,乘善马,重甲,刺斫不入,用钩索绞联,虽死马上,不坠。遇战则先出铁骑突阵,阵乱则冲击之,步兵挟骑以进。”大宋与之连年交锋,累战累败。西夏皇帝虽是姓李,其实是胡人拓跋氏,唐太宗时赐姓李,宋时赐姓赵,但西夏仍喜姓李。西夏人转战四方,疆界变迁,国都时徙。这时的都城兴州是西夏大城,但与中原名都相比,自远远不及。
这一晚萧峰等没法找到宿店。兴州本不繁华,此时清明将届,四方来的好汉豪杰不计其数,几家大客店早住满了。萧峰等又再出城,好容易才在一座庙宇中得到借宿之所,男人挤在东厢,女子住在西厢。
段誉自见到王语嫣后,又欢喜,又忧愁,这晚上翻来覆去,却如何睡得着?心中只想:“王姑娘为什么要自寻短见?我怎生想个法子劝解于她才是?唉,我既不知她寻短见的原由,却又何从劝解?”
眼见月光从窗格中洒将进来,一片清光,铺在地下。他难以入睡,悄悄起身,走到庭院之中,只见墙角边两株疏桐,叶子初生未茂,一弯弦月渐渐升到梧桐顶上。这时方当入春,甘凉一带,夜半仍颇为寒冷,段誉在桐树下绕了几匝,又想:“她为什么要自寻短见?”
信步出庙,月光下只见远处池塘边人影一闪,依稀是个白衣女子,更似便是王语嫣的模样。段誉吃了一惊,暗叫:“不好,她又要去寻死了。”使开凌波微步,抢了过去,霎时间便到了那白衣人背后。池塘中碧水如镜,反照那白衣人的面容,果然便是王语嫣。
段誉不敢冒昧上前,心想:“她在少室山上对我嗔恼,此次重会,仍丝毫不假辞色,想必余怒未息。她所以要自寻短见,说不定为了生我的气。唉,段誉啊段誉,你唐突佳人,害得她凄然欲绝,当真是百死不足以蔽其辜了。”他躲在一株大树之后,自怨自叹,越思越觉自己罪愆深重。世上如必须有人自尽,自然是他段誉,而决计不是眼前这位王姑娘。
只见那碧玉般的池水面上,忽然起了漪涟,几个小小的水圈慢慢向外扩展开去,段誉凝神看去,见几滴水珠落在池面,原来是王语嫣的泪水。段誉更加怜惜,但听得她幽幽叹了口气,轻轻说道:“我……我还是死了,免得受这无穷无尽的煎熬。”
段誉再也忍不住,从树后走了出来,说道:“王姑娘,千不是、万不是,都是我段誉的不是,千万请你担代。你……你倘若仍要生气,我只好给你跪下了。”他说到做到,双膝一屈,登时便跪在她面前。
王语嫣吓了一跳,忙道:“你……你干什么?快起来,要是给人家瞧见了,成什么样子?”段誉道:“要姑娘原谅了我,不再见怪,我才敢起来。”王语嫣奇道:“我原谅你什么?怪你什么?那干你什么事?”段誉道:“我见姑娘伤心,心想姑娘事事如意,定是我得罪了慕容公子,令他不快,以致惹得姑娘烦恼。下次若再撞见,他要打我杀我,我只逃跑,决不还手。你如要我不可逃跑,我也遵命。”
王语嫣顿了顿脚,叹道:“唉,你这……你这呆子,我自己伤心,跟你全不相干!”段誉道:“如此说来,姑娘并不怪我?”王语嫣道:“自然不怪!”段誉道:“那我就放心了。”站起身来,突然间心中老大的不是滋味。倘若王语嫣为了他而伤心欲绝,打他骂他,甚至拔剑刺他,提刀砍他,他都会觉得十分开心,可是她偏偏说:“我自己伤心,跟你全不相干!”霎时间不由得茫然若失。
只见王语嫣又垂下了头,泪水一点一点的滴在胸口,她的绸衫不吸水,泪珠顺着衣衫滚了下去,段誉胸口一热,说道:“姑娘,你到底有何为难之事,快跟我说了。我尽心竭力,定然给你办到,总要想法子让你转嗔为喜。”
王语嫣慢慢抬头,月光照着她含着泪水的眼睛,宛如两颗水晶,那两颗水晶中现出了光辉喜意,但光采随即又黯淡了,她幽幽的道:“段公子,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心里……我心里自然很感激。只不过这件事,你实在无能为力,帮不了我。”
段誉道:“我自己确没什么本事,但我萧大哥、虚竹二哥都是一等一的武功,他们都在这里,我跟他两个是结拜兄弟,亲如骨肉,我求他们什么事,谅无不允之理。王姑娘,你究竟为什么伤心,你说给我听。就算真的棘手之极,无可挽回,你把伤心的事说了出来,心中也会好过些。”
王语嫣惨白的脸颊上忽然罩上了一层晕红,转过了头,不敢和段誉的目光相对,轻轻说话,声音低如蚊蚋:“他……他要去做西夏驸马。公冶二哥来劝我,说什么为了兴复大燕,可不能顾儿女私情。”她一说了这几句话,一回身,伏在段誉肩头,哭了出来。
段誉受宠若惊,不敢有半点动弹,恍然大悟之余,不由得呆了,也不知是欢喜呢还是难过,原来王语嫣伤心,是为了慕容复要去做西夏驸马,他娶了西夏公主,自然将王语嫣置之不顾。段誉自然而然的想到:“她若嫁不成表哥,说不定对我便能稍假辞色。我不敢要她委身下嫁,只须我得能时时见到她,那便心满意足了。她喜欢清静,我可陪她到人迹不到的荒山孤岛上去,朝夕相对,乐也如何?”想到快乐之处,忍不住手舞足蹈。
王语嫣身子一颤,退后一步,见段誉满脸喜色,嗔道:“你……你……我还当你好人呢,因此跟你说了,那知你幸灾乐祸,反来笑我。”段誉急道:“不,不!皇天在上,我段誉若有半分对你幸灾乐祸之心,教我天雷劈顶,万箭攒身!”王语嫣道:“你没坏心,也就是了,谁要你发誓?那么你为什么高兴?”
她这句话刚问出口,心下立时也明白了:段誉所以喜形于色,只因慕容复娶了西夏公主,他去了这个情敌,便有望和自己成为眷属。段誉对她一见倾心,情致殷殷,她岂有不知?只是她满腔情意,自幼便注在表哥身上,有时念及段誉的痴心,不免歉然,但这个“情”字,却万万牵扯不上。她一明白段誉手舞足蹈的原由,不由得既惊且羞,红晕双颊,嗔道:“你虽不是笑我,却也是不安好心。”
段誉心中一惊,暗道:“段誉啊段誉,你何以忽起卑鄙之念,竟生乘火打劫之心?岂不是成了无耻小人?”见到她楚楚可怜之状,只觉但教能令得她一生平安喜乐,自己纵然万死,亦所甘愿,不由得胸间豪气陡生,心想:“适才我只想,如何和她在荒山孤岛之上,晨夕与共,其乐融融,可是没想到这‘其乐融融’,是我段誉之乐,却不是她王语嫣之乐。我段誉之乐,其实正是她王语嫣之悲。我只求自己之乐,那是爱我自己,只有设法令她心中欢乐,那才是真正的爱她,是为她好。”
王语嫣低声道:“是我说错了么?你生我的气么?”段誉道:“不,不,我怎会生你的气?”王语嫣道:“那么你怎地不说话?”段誉道:“我在想一件事。”
他心中不住盘算:“我和慕容公子相较,文才武功不如,人品风采不如,倜傥潇洒、威望声誉不如,可说样样及不上他。更何况他二人是中表之亲,自幼儿青梅竹马,钟情已久,我更加没法相比。可是有一件事我却须得胜过慕容公子,我要令王姑娘知道,说到真心为她好,慕容公子却不如我了。日后王姑娘和慕容公子生下儿孙,她内心深处或仍想到我段誉,知道这世上全心全意为她设想的,没第二个人能及得上我。”当下心意已决,说道:“王姑娘,你不用伤心,我去劝告慕容公子,叫他不可去做西夏驸马,要他及早和你成婚。”
王语嫣吃了一惊,说道:“不!那怎么可以?我表哥恨死了你,他不会听你劝的。”
段誉道:“我当晓以大义,向他点明,人生在世,最要紧的是夫妇间情投意合,两心相悦。他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识,既不知她是美是丑,是善是恶,旦夕相见,便成夫妻,那是大大不妥。我又要跟他说,王姑娘清丽绝俗,世所罕见,温柔娴淑,找遍天下再也遇不到第二个。过去一千年中固然没有,再过一千年仍然没有。何况王姑娘对你慕容公子钟情多年,一往情深,你岂可做那薄幸郎君,为天下有情人齐声唾骂,为江湖英雄好汉鄙视耻笑?”
王语嫣听了他这番话,甚是感动,幽幽的道:“段公子,你说得我这么好,那是你有意夸奖,讨我欢喜……”段誉忙道:“非也,非也!”话一出口,便想到这是受了包不同的感染,学了他的口头禅,忍不住一笑,又道:“我是一片诚心,句句乃肺腑之言!”王语嫣也给他这“非也非也”四字引得破涕为笑,说道:“你好的不学,却去学我包三哥。”
段誉见她开颜欢笑,十分喜欢,说道:“我自必多方劝导,要慕容公子不但消了做西夏驸马之念,还须及早和姑娘成婚。”王语嫣道:“你这么做,又为了什么?于你能有什么好处?”段誉道:“我能见到姑娘言笑晏晏,心下欢喜,那便是极大的好处了。”
王语嫣心中一凛,只觉他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言语,实是对自己钟情到十分。但她一片心思都放在慕容复身上,一时感动,随即淡忘,叹了口气道:“你不知我表哥的心思。在他心中,兴复大燕是天下第一等大事。公冶二哥跟我说,我表哥说道:男儿汉当以大业为重,倘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都便不是英雄了。他又说:西夏公主是无盐嫫母也罢,是泼辣悍妇也罢,他都不放在心上,最要紧的是能助他光复大燕。”
段誉沉吟道:“那确是实情,他慕容氏一心一意想做皇帝,西夏能起兵助他复国。这件事……这件事……倒有些为难。”眼见王语嫣又泪水盈盈,只觉便为她上刀山、下油锅,也是闲事一桩,一挺胸膛,说道:“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挺身去做西夏驸马。你表哥做不成驸马,就非和你成婚不可了。”
王语嫣又惊又喜,问道:“什么?”段誉道:“我去抢这个驸马都尉来做。”
王语嫣便即想到,那日公冶干来向她开导,说道慕容复要去西夏求亲,盼得成为驸马,以助燕国兴复。她伤心欲绝,泣不成声,公冶干一面劝说,一面详加分剖:
“段公子是大理国王子,她父亲段正淳是皇太弟镇南王,日后必定继位为君,段公子乃是独子,大理国皇位千准万确,必定传到他身上。公子爷要兴复燕国,固然千难万难,前途荆棘重重,而他是否能登位为君,半分把握也没有。他眼前只不过是一介白丁,如何是段誉这十拿九稳的皇太子可比?西夏国要招驸马,招个皇太子自然好过招个白丁,他女儿做皇后娘娘,胜过了做平民庶人的妻子。他大理国皇子来到兴州,金银贿赂早花了十万八万,再花二三十万也不稀奇,慕容家无论如何比不上。”(王语嫣心想:这书呆子是大理国皇子吗?我倒不知道,他怎么从来不说?他真的已贿赂了这么多钱么?)
“再说到文才武功,段公子饱读诗书,出口成章。以武功而论,他以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在少室山头打得公子爷全无招架之力,天下英雄人所共见,公子爷浑不能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来对付他。”(王语嫣心道:段公子还会“凌波微步”、“六阳融雪功”,这些功夫,表哥可都不会。)
“说到相貌英俊,两人倒差不多。不过王姑娘,男子汉的神情气概,不在俊美,要讲究潇洒大方。段公子有点儿呆头呆脑,那不错,他胜在无心无事,泰然自若,就只一见到你,立刻变得手足无措,魂不附体,成了个傻不里几的大傻瓜。我们的公子爷,他从早到晚,心里念念不忘的,就是怎样兴复燕国。忧心忡忡之下,怀抱既放不开,自难潇洒了。只要你不出现,我们旁人瞧两位公子爷,自觉段公子潇洒大方得多。包三弟讥刺他、奚落他,他洋洋自得,毫不在乎。段公子胸襟宽广,风度闲雅,人中罕见。只不过他比我们公子小了几岁,比较稚嫩一些。”(王语嫣心想:段公子比表哥要小八九岁吧,大概只大我一两岁。表哥最近有了一两根白头发,我必须假装瞧不见,免得他不高兴。)
“说到辅佐他的人呢?段公子手下的大理三公、四大护卫,智谋武功,不在我们邓、公冶、包、风四人之下。他的把兄萧峰萧大王、虚竹先生,武功可说天下无敌,我们却有位王姑娘,各家各派武功尽在胸中,勉强也可打个平手。”(王语嫣心道:萧大王和虚竹先生的武功,我半点儿也不懂,怎能跟他们打个平手?)
“就算西夏国王当真挑中了咱们公子,萧大王手握大辽数十万雄兵,只消他说一句:‘皇帝陛下,我瞧你还是招我把弟、大理国皇子段殿下为驸马,于贵我两国邦交有利得多,免得两国兵戎相见,伤了和气。再加大理在南夹攻,西夏只怕有点儿难挡。’这几句话一说,咱们公子爷只好向段殿下拱手道:‘段殿下,恭喜,恭喜!敝人今日即刻携同舍表妹东归,不喝殿下这杯喜酒了!’”(王语嫣心想:原来这书呆子竟有这许多好处,我一副心思一直放在表哥身上,全没半分想到这书呆子。嗯,他便再好上十倍,跟我也浑没相干。)
“听说段公子果然也到兴州来了,千里迢迢的,定是来招驸马。”(王语嫣心道:我来兴州,他便跟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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