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干笑数声,向段延庆道:“义父明鉴,这四人是孩儿家臣,随我多年,但孩儿为了忠于大理段氏,不惜亲手杀其一人,逐其三人。孩儿孤身而入大理,足见忠心不贰,绝无异志。”段延庆点头道:“好,好!甚妙。”
慕容复道:“孩儿这就替义父解毒。”伸手入怀,取了个小瓷瓶出来,正要递将过去,心中一动:“我将他身上‘悲酥清风’之毒一解,从此再也不能要胁于他了。今后只有多向他讨好,不能跟他勾心斗角。段誉这小子留在世上,后患无穷,须得先行杀了。”唰的一声,长剑出鞘,说道:“义父,孩子第一件功劳,便是将段誉这小子先行杀了,以绝段正淳的后嗣,教他非将皇位传于义父不可。”
段誉心想:“语嫣又变成了我的妹子,我早就不想活了,你一剑将我杀死,再好也没有了。”一来只求速死,二来内息岔了,抗拒无力,只有引颈就戮。
段正淳等见慕容复提剑转向段誉,尽皆失色。段夫人“啊”的一声惨呼。
段延庆道:“孩儿,你孝心殊为可嘉。但这小子太过可恶,多次得罪为父。他伯父、父亲夺我皇位,害得我全身残废,形体不完,为父定要亲手杀了这小贼,方泄我心头之恨。”
慕容复道:“是。”转身要将长剑递给段延庆,说道:“啊哟,孩儿胡涂了,该当先为义父解毒才是。”当即还剑入鞘,又取出那个小瓷瓶来,一瞥之下,却见段延庆眼中微孕得意之色,似在向旁边一人使眼色。慕容复顺着他眼光瞧去,只见段夫人微微点头,脸上流露出感激和喜悦神情。
慕容复一见,疑心登起,但他做梦也想不到段誉乃段延庆与段夫人所生,段延庆宁可舍却自己性命,也决不肯让旁人伤及他这宝贝儿子,至于皇位什么的,更是身外之物。慕容复首先想到的是:“莫非段延庆和段正淳暗中有甚勾结?他们究竟是大理段氏一家,又是堂兄弟,常言道疏不间亲,段家兄弟怎能将我这素无瓜葛的外人放在心上?”跟着又想:“为今之计,唯有为段延庆立下几件大功,以坚其信。”转头向段正淳道:“镇南王,你回到大理之后,隔多久可接任皇位,做了皇帝之后,又隔多久再传位于我义父?”
段正淳十分鄙薄其为人,冷冷的道:“我皇兄内功深湛,精力充沛,少说也要再做三十年皇帝。他传位给我之后,我总得好好的干一下,为民造福,少说也得做他三十年。六十年之后,我儿段誉也八十岁了,就算他只做二十年皇帝,也是在八十年之后……”
慕容复斥道:“胡说八道,那能等得这么久?限你一个月内登基为君,再过一个月,便禅位于延庆太子。”
段正淳于眼前情势早十分明白,段延庆与慕容复想把自己当作踏上大理皇位的梯阶,只有自己将皇位传了给段延庆之后,他们才会杀害自己,此刻却碰也不敢碰,若有敌人前来加害自己,他们还会竭力保护,但段誉却危险之极。他哈哈一笑,说道:“我的皇位只能传给我儿段誉,要我提早传位,倒也不妨,但要传给旁人,却万万不能。”
慕容复怒道:“好罢,我先将段誉这小子一剑杀了,你传位给他的鬼魂罢!”说着唰的一声,又抽出了长剑。
段正淳大笑道:“你当我段正淳是什么人?你杀了我儿子,难道我还甘心受你摆布?你要杀尽管杀,不妨将我们一伙人一起都杀了。”
慕容复踌躇难决,此刻要杀段誉,原只举手之劳,但怕段正淳为了杀子之恨,当真豁出了性命不要,那时连段延庆的皇帝也做不成了。段延庆做不成皇帝,自己当然更与大理国的皇位沾不上半点边。他手提长剑,剑锋上青光幽幽,只映得他雪白的脸庞泛出一片惨绿之色,侧头向段延庆望去,要听他示下。
段延庆道:“这人性子倔强,倘若他就此自尽,咱们的大计便归泡影。好罢,段誉这小子暂且不杀,既在咱们父子的掌中,便不怕他飞上天去。你先给我解药再说。”
慕容复道:“是!”但思:“延庆太子适才向段夫人使这眼色,到底是什么用意?这疑团不解,便不该轻易给他解毒。但再拖延,定惹他大大生气,那便如何是好?”
恰好这时王夫人叫了起来:“慕容复,你说第一个给舅妈解毒,怎么新拜了个爹爹,便一心一意的去讨好这丑八怪?可莫怪我把好听的话骂出来,他人不像人……”
慕容复一听,正中下怀,向段延庆陪笑道:“义父,我舅母性子刚强,要是言语中得罪了你老人家,还请担代一二。免得她又再出言不逊,孩儿这就先给舅母解毒,然后立即给义父化解。”说着便将瓷瓶递到王夫人鼻端。
王夫人只闻到一股恶臭,冲鼻欲呕,正欲喝骂,却觉四肢劲力渐复,眼光不住在段正淳、段夫人、以及秦阮甘三女脸上转来转去,突然间醋意不可抑制,大声道:“复官,快把这四个贱女人都给我杀了。”
慕容复心念一动:“舅母曾说,段正淳性子刚强,但对他心爱的女子,却瞧得比自己性命还重。”提剑走到阮星竹身前,转头向段正淳道:“镇南王,我舅母叫我杀了她,你意下如何?”
段正淳万分焦急,却委实无计可施,只得向王夫人道:“阿萝,以后你要我如何,我便如何,一切听你吩咐便了。你叫人杀了我的女人,难道我以后还有好心对你?”
王夫人虽醋心甚重,但想段正淳的话倒也不错,过去十多年来于他的负心薄幸,恨之入骨,以致见到了大理人或姓段之人都要杀之而后快,但此刻一见到了他面,重温旧梦之心便与时俱增,说道:“好甥儿,且慢动手,待我想一想再说。”
慕容复道:“镇南王,只须你答允传位于延庆太子,你所有的王妃侧妃,我一概为你保全,决不让人伤她们一根寒毛。”段正淳嘿嘿冷笑,不予理睬。
慕容复寻思:“此人风流之名,天下知闻,显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之徒。要他答允传位,也只有从他的女人身上着手。”提起长剑,剑尖指着阮星竹胸口,说道:“镇南王,只消你点头答允,我立时为大伙儿解开迷药,在下设宴赔罪,化敌为友,岂非大大美事?若你当真不允,我这一剑只好刺下去了。”
段正淳向阮星竹望去,见她那双本来妩媚灵动的妙目中流露出恐惧之色,甚是怜惜,心想:“大理皇位,又怎及得上竹妹要紧?但这奸贼为了讨好延庆太子,立时便会将我誉儿杀了。”情人虽爱到了心里,毕竟儿子为亲。他不忍再看,侧过头去。
慕容复叫道:“我数一、二、三,你再不点头,莫怪我手下无情。”拖长了声音叫道:“一——二——”段正淳回头,向阮星竹望去,脸上万般柔情,却真无可奈何。慕容复叫道:“三——,镇南王,你当真不答允?”段正淳心中,只想着当年和阮星竹初会时的旖旎情景,突听“啊”的一声惨呼,慕容复的剑尖已刺入了她胸中。
王夫人见段正淳脸上肌肉扭动,似是身受剧痛,显然这一剑比刺入他自己的身体还更痛楚,叫道:“快,快救活她,我又没叫你真的杀她,只不过要吓吓这没良心的家伙罢了。”
慕容复摇摇头,心想:“反正已结深仇,多杀少杀,又有什么分别?”剑尖指住秦红棉胸口,喝道:“镇南王,枉为江湖上说你多情多义,你却不肯说一句话来救你的情人!一、二、三!”这“三”字一出口,稍一停留,便将秦红棉杀了。
这时甘宝宝已吓得面无人色,但强自镇定,朗声道:“你要杀便杀,可不能要胁镇南王什么。我是钟万仇的妻子,跟镇南王又有什么干系?没的玷辱了我万劫谷钟家的名声。”慕容复冷笑一声,说道:“谁不知段正淳兼收并蓄,是闺女也好,孀妇也好,有夫之妇也好,一般的来者不拒。”几声喝问,又将甘宝宝杀了。
王夫人心中暗暗叫苦,她平素虽杀人不眨眼,但见慕容复在顷刻之间,连杀段正淳的三个情人,不由得一颗心突突乱跳,那里还敢和段正淳的目光相触。
却听得段正淳柔声道:“阿萝,你跟我相好一场,还是不明白我。这许多女人之中,我只爱你一个,我虽拈花惹草,都只逢场作戏,那些女子又怎真的在我心上?你外甥杀我三个相好,毫不要紧,他不来伤你,我便放心了。”他说得十分温柔,但王夫人听在耳里,却害怕无比,知道段正淳恨极了自己,要引得慕容复来杀她,叫道:“好外甥,你可莫信他的话。”
慕容复将信将疑,长剑剑尖自然而然的指向王夫人胸口,剑尖上鲜血一滴滴的落上她衣襟下摆。
王夫人素知这外甥心狠手辣,为了遂其登基为君的大愿,那里顾得什么舅母不舅母?只要段正淳继续故意显得对自己十分爱惜,那么慕容复定然会以自己的性命相胁,不禁颤声道:“段郎,段郎!难道你真的恨我入骨,想害死我吗?”
段正淳见到她目中惧色、脸上戚容,想到昔年和她一番的恩情,登时心肠软了,破口骂道:“你这贼虔婆,猪油蒙了心,却去喝那陈年旧醋,害得我三个心爱的女人都死于非命,我手足若得了自由,非将你千刀万剐不可。慕容复,快一剑刺过去啊,为什么不将这臭婆娘杀了?”他知骂得越厉害,慕容复越不会杀他舅母。
王夫人心中明白,段正淳先前假意对自己倾心相爱,是要引慕容复来杀自己,为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三人报仇,现下改口斥骂,已原谅了自己。可是她十余年来对段正淳朝思暮想,突然与情郎重会,心神早已大乱,眼见三个女子尸横就地,一柄血淋淋的长剑对着自己胸口,突然间脑中一片茫然。但听得段正淳破口斥骂,什么“贼虔婆”、“臭婆娘”都骂了出来,怎比得往日的山盟海誓,轻怜密爱?忍不住珠泪滚滚而下,说道:“段郎,你从前对我说过什么话,莫非都忘记了?你怎么半点也不将我放在心上?段郎,我可仍一片痴心对你。咱俩分别了这许多年,好容易盼得重见,你……你怎么一句好话也不对我说?我给你生的女儿语嫣美貌无比,你见过她没有?你喜欢不喜欢她?”
段正淳暗暗心惊:“阿萝这可有点神智不清啦,我若露了半句重念旧情的言语,你还有性命么?”厉声喝道:“你害死了我三个心爱的女子,我恨你入骨。十几年前,咱们早就已一刀两段,现下我更要重重踢你几脚,方消心头之气。”
王夫人泣道:“段郎,段郎!”突然前扑,往身前的剑尖撞去。
慕容复一时拿不定主意,想将长剑撤回,又不想撤,微一迟疑间,长剑已刺入王夫人胸膛。慕容复急忙缩手拔剑,鲜血从王夫人胸口直喷出来。
王夫人颤声道:“段郎,你真的这般恨我么?”
段正淳见这剑正中胸口,她再难活命,忍不住两道眼泪流下面颊,哽咽道:“阿萝,我这般骂你,是为了想救你性命。今日重会,我真是说不出的欢喜。我怎会恨你?我对你的心意,永如当年送你一朵曼陀罗花之日。”
王夫人嘴角边露出微笑,低声道:“那就好了,我原……原知在你心中,永远有我这个人,永远撇不下我。我也是一样,永远撇不下你……你曾答允我,咱俩将来要到大理无量山,去我妈妈住过的石洞,你和我从此在洞里白头偕老,再也不出来。你还记得吗?”段正淳道:“我自然记得,咱们明儿就去,去瞧你妈妈的玉像。”王夫人满脸喜色,低声道:“那……那真好……那块石壁上,有一把宝剑的影子,红红绿绿的,真好看,你瞧,你瞧,你见到了吗……”声音渐说渐低,头一侧,就此寂然不动。
慕容复冷冷的道:“镇南王,你心爱的女子,一个个都为你而死,难道最后连你的原配王妃,你也要害死么?”说着将剑尖慢慢指向段夫人胸口。
段誉躺在地下,耳听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王夫人一个个命丧慕容复剑底,王夫人说到无量山石洞、玉像、石壁剑影什么的,虽听在耳里,全没余暇去细想,只听慕容复又以母亲的性命威胁父亲,教他如何不心急如焚?大叫:“不可伤我妈妈!不可伤我妈妈!”但口中塞了麻核,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得用力挣扎,但全身内息壅塞,连分毫位置也没法移动。
只听得慕容复厉声道:“镇南王,我再数一、二、三,你如仍不允将皇位传给延庆太子,你的王妃可就给你害死了。”段誉大叫:“休得伤我妈妈!”隐隐又听得段延庆道:“且慢动手,此事得从长计议。”慕容复道:“义父,此事干系重大,镇南王如不允传位于你,咱们全盘大计,尽数落空。一——”
段正淳道:“你要我答允,须依我一件事。”慕容复道:“答允便答允,不答允便不答允,我可不中你缓兵之计,二——,怎么样?”段正淳长叹一声,说道:“我一生作孽多端,大伙儿死在一起,倒也是死得其所。”慕容复道:“那你是不答允了?三——”
慕容复这“三”字一出口,只见段正淳转过了头,不加理睬,正要挺剑向段夫人胸口刺去,只听得段延庆喝道:“且慢!”
慕容复微一迟疑,转头向段延庆瞧去,突然见段誉从地下弹起,挺头向自己小腹撞来。慕容复侧身避开,惊诧交集:“这小子既受‘醉人蜂’之刺,又受‘悲酥清风’之毒,双重迷毒之下,怎地会得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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