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宗天复三年,朱全忠又和杨行密交战。张训和王茂章等攻克密州(山东诸城),张训作刺史。朱全忠大怒,亲率大军二十万赶来反攻。张训眼见众寡不敌,与诸将商议。诸将都说,反正密州不是我们的地方,主张焚城大掠而去。张训说:“不可。”将金银财宝都留在城里不取,在城头密插旗帜,命老弱先退,自以精兵殿后,缓缓退却。朱全忠的部将率领大军到来,见城头旗帜高张,而城中一无动静,疑有埋伏,不敢进攻,等了数日才敢入城,见仓库房舍完好,财物又多,将士急于掳掠享受,谁也不想追赶。张训得以全军而还。
杨行密晚年,大将田頵、安仁义、朱延寿等先后叛变。五代十国之时,大将杀元帅而自立之事累见不鲜,田頵这些人拥兵自雄,不免有自立为王之意,但一一为杨行密所平定。
安仁义是沙陀人,神箭无双。欧阳修《五代史》中载称:“吴之军中,推朱瑾善槊,志诚(米志诚)善射,皆为第一,而仁义常以射自负,曰:‘志诚之弓,十不当瑾槊之一;瑾槊之十,不当仁义弓之一。’(恰似后人说:‘天下文章在绍兴,绍兴文章以我哥哥为第一,我哥哥的文章常请我修改修改!’)每与茂章(王茂章)等战,必命中而后发,以此吴军畏之,不敢行近。行密亦欲招降之,仁义犹豫未决。茂章乘其怠,穴地道而入,执仁义,斩于广陵。”
朱延寿是杨行密的小舅子,拥兵于外,将叛。杨行密假装目疾,接见朱延寿的使者时,常常东指西指,故意说错。有一日在房中行走,突然在柱子上一撞,昏倒于地,表示眼病重极。朱夫人扶他起身,杨行密良久方醒,流泪道:“吾业成而丧其目,是天废我也。吾儿子皆不足以任事,得延寿付之,吾无恨矣!”宣称朱延寿是他最最亲密的战友,决心指定他为接班人。朱夫人大喜,忙派人去召朱延寿来,准备接班。朱延寿不再怀疑,兴高采烈的来见姊夫。杨行密在寝室中接见,便在房门口杀了他,跟着将朱夫人也嫁给了别人。
杀朱延寿这计策,颇有司马懿装病以欺曹爽的意味,这巧计是大将徐温手下谋士严可求所提出的,因此徐温得到杨行密的信任重用。杨行密病死后,长子杨渥继位,为徐温所杀,立杨行密次子隆演,吴国大权入于徐温之手。徐温的几个亲生儿子都没有什么才能,徐温死后,大权落入他养子李昪(音卞,日光、光明、明白之意)手中。李昪夺杨氏之位自立,改国号为唐,史称南唐。大名鼎鼎的李后主,便是李昪的孙子。
杨行密少年时为盗。欧阳修对他的总评说:“呜呼,盗亦有道,信哉!行密之书,称行密为人,宽仁雅信,能得士心。其将蔡俦叛于庐州,悉毁行密坟墓(掘了他的祖坟),及俦败,而诸将皆请毁其墓以报之。行密叹曰:‘俦以此为恶,吾岂复为耶?’尝使从者张洪负剑而侍,洪拔剑击行密,不中,洪死,复用洪所善陈绍负剑不疑。又尝骂其将刘信,信忿,奔孙儒。行密戒左右勿追,曰:‘信岂负我者耶?其醉而去,醒必复来。’明日果来。行密起于盗贼,其下皆骁武雄暴,而乐为之用者,以此也。”
徐温是私盐贩子出身,对待部下就不像杨行密这样豁达大度。他派刘信出战,一直耽心他反叛。刘信知道了,心中很生气,打了胜仗回来,徐温设宴慰劳,喝完酒后大家掷骰子赌博。欧史载称:“信敛骰子,厉声祝曰:‘刘信欲背吴,骰为恶彩,苟无二心,当成浑花。’温遽止之。一掷,六子皆赤。温惭,自以卮酒饮信,然终疑之。”刘信掷骰子大概会作弊,将这种反不反叛的大事,也用掷骰子来证明,而一把掷下去,六粒骰子居然掷了个满堂红,未免运气太好了。
《江淮异人录》的作者吴淑是江苏南部丹阳人,属吴国辖地,所以对当地的异人奇行记载特详,他曾参加《太平御览》、《太平广记》等书的编纂。
二十六
潘扆
据《南唐书》载,潘扆(音衣,室中门与窗之间的地方,称为扆)常在江淮之间往还,自称“野客”,曾投靠海州刺史郑匡国。郑匡国对他不大重视,让他住在马厩旁的一间小屋子里。有一天,潘扆跟了郑匡国到郊外去打猎。郑匡国的妻子到马厩中看马,顺便到潘扆的房中瞧瞧,见房中四壁萧然,床上只有一张草席,床边有一个竹箱,此外便一无所有。郑妻打开竹箱,见有两枚锡丸,也不知有什么用处,颇觉奇怪,便盖上箱子而去。潘扆归来,大惊骂道:“这女人是什么东西!竟敢来乱动我的剑。幸亏我已收了剑光,否则她早已身首异处了。”
有人将这话去传给郑匡国。郑匡国惊道:“恐怕他是剑客罢!”求他传授剑术。潘扆道:“姑且试试。”和他同到静院之中,从怀中摸出那两枚锡丸来,放在掌中,过得不久,手指尖上射出两道光芒,有如白虹,在郑匡国的头颈边盘旋环绕,铮铮有声不绝。郑匡国汗下如雨,颤声道:“先生的剑术神奇极了!在下今日大开眼界,叹为观止矣。”潘扆哈哈一笑,引手以收剑光,复成锡丸。
郑匡国上表奏禀南唐国主李昪。李昪召见潘扆,命他住在紫极宫中。潘扆过了数年,死在宫中。
吴淑的《江淮异人录》中,也记有潘扆的故事。
潘扆是大理评事潘鹏的儿子,年轻时住在和州,常到山中打柴贩卖,奉养父母。有一次过江到金陵,船停在秦淮口,有一老人求他同载过江。潘扆见他年老,便答应了。其时大雪纷纷,天寒地冻。潘扆买了酒和老人同饮。船到长江中流,酒已喝完了,潘扆道:“可惜酒买得少了,未能和老丈尽兴。”老人道:“我也有酒。”解开头巾,从发髻中取出一个极小的葫芦来,侧过小葫芦,便有酒流出。葫芦虽小,但倒了一杯又一杯,两人喝了几十杯,小葫芦中的酒始终不竭。潘扆又惊又喜,知道这位老丈是异人,对他更加恭敬了。到了对岸,老人对他说:“你孝养父母,身上又有道气,孺子可教。”于是授以道术。潘扆此后的行迳便甚诡异,世人称他为“潘仙人”。
有一次他到人家家中,见池塘水面浮满了落叶,忽然兴到,对主人道:“我玩个把戏给你瞧瞧。”叫人将落叶捞了起来,放在地下,霎时之间,树叶都变成了鱼,大叶子成大鱼,小叶子成小鱼,满地跳跃,把鱼投入池塘,又都成为落叶。
他抓一把水银,在手掌之中捏得几捏,摊开手掌,便已变成银子。
有一个名蒯亮的人,有一次到亲戚家作客,和几个亲友一起同坐聚谈。潘扆经过门外,主人识得他,便邀他进来,问道:“想烦劳先生作些法术以娱宾,可以吗?”潘扆道:“可以!”游目四顾,见门外铁匠铺中有一铁砧,对主人道:“用这铁砧可以变些把戏。”主人便去借了来。潘扆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刀子,将铁砧切成一片一片,便如是切豆腐一般,顷刻间将一个打铁用的大铁砧切成了无数碎片。座客尽皆惊愕。潘扆道:“这是借人家的,不可弄坏了它。”将许多碎片拼在一起,又变成一个完整无缺的大铁砧。宾主齐声喝采。
他又从衣袖中取出一块旧的手巾来,说道:“你们别瞧不起这块旧手巾。若不是真有急事,求我相借,我才不借呢。”拿起手巾来遮在自己脸上,退了几步,突然间无影无踪,就此不见了。
一本书他从未看过的,却能背诵。又或是旁人作的文稿,包封好了放在他面前,只要读出文稿的第一个字,他便能一直读下去,文稿中间有什么地方涂改增删,他也一一照样读出来。诸如此类的行迳甚多,后来却也因病而死。
二十七
洪州书生
成幼文做洪州(今江西南昌)录事参军的官,住家靠近大街。有一天坐在窗下,临街而观,其时雨后初晴,道路泥泞,见有一小孩在街上卖鞋,衣衫褴褛。忽有一恶少快步行过,在小孩身上一撞,将他手中所提的新鞋都撞在泥泞之中。小孩哭了起来,要他赔钱。恶少大怒,破口而骂,那里肯赔?小孩道:“我家全家今天一天没吃过饭,等我卖得几双鞋子,回家买米煮饭。现今新布鞋给你撞在泥里,怎么还卖得出去?”那恶少声势汹汹,连声喝骂。
这时有一书生经过,见那小孩可怜,问明鞋价,便赔了给他。那恶少认为扫他面子,怒道:“他妈的,这小孩向我讨钱,关你屁事,要你多管闲事干么?”污言秽语,骂之不休。那书生怒形于色,隐忍未发。
成幼文觉这书生义行可嘉,请他进屋来坐,言谈之下,更是佩服,当即请他吃饭,留他在家中住宿。晚上一起谈论,甚为投机。成幼文暂时走进内房去了一下,出来时那书生已不见了。大门却仍关得好好的,到处寻他,始终不见,大为惊讶。
不多时,那书生又进来,说道:“日间那坏蛋太也可恶,我不能容他,已杀了他!”一挥手,将那恶少的脑袋掷在地下。
成幼文大惊,道:“这人的确得罪了君子。但杀人之头,流血在地,岂不惹出祸来?”书生道:“不用耽心。”从怀中取出一些药末,放在人头上,拉住人头的头发搓了几搓,过了片刻,人头连发都化为水,对成幼文道:“无以奉报,愿以此术授君。”成幼文道:“在下非方外之士,不敢受教。”书生于是长揖而去。一道道门户锁不开、门不启,书生已失所踪。(出吴淑《江淮异人录》)
杀人容易,灭尸为难,因之新闻中有灶底藏尸、箱中藏尸、麻包藏尸等等手法。中国笔记小说中记载有一妇人,杀人后将尸体切碎煮熟,喂猪吃光,不露丝毫痕迹,恰好有一小偷躲在床底瞧见,否则永远不会败露。英国电影导演希治阁(即希区考克)所选谋杀短篇小说中,有一篇写凶手将尸体切碎喂鸡,想法和中国古时那妇人暗合。王尔德名著《道灵格雷的画像》中,凶手杀人后,胁迫化学师用化学物品毁灭尸体,手续既繁,又有恶臭,远不及我国武侠小说中以药末化尸为水的传统方法简单明了。章回小说《七剑十三侠》中的一枝梅,杀人后以药末化尸为水。拙作《鹿鼎记》中,韦小宝亦以药粉化尸为水,硫酸、硝酸皆有不及。至于近代武侠小说和武侠电影,杀人盈野,行若无事,谁去管他尸体如何。
二十八
义侠
有一个仕人在衙门中做“贼曹”的官(专司捕拿盗贼,略如公安局长)。有一次捉到一名大盗,上了铐镣,仕人独自坐在厅上审问。犯人道:“小人不是盗贼,也不是寻常之辈,长官若能脱我之罪,他日必当重报。”仕人见犯人相貌轩昂,言辞爽拔,心中已答允了,但假装不理会。当天晚上,悄悄命狱吏放了他,又叫狱吏自行逃走。第二天发觉狱中少了一名囚犯,狱吏又逃了,自然是狱吏私放犯人,畏罪潜逃,上司略加申斥,便即了案。
那仕人任满之后,一连数年到处游览。一日来到一县,忽听人说起县令的姓名,恰和当年所释的囚犯相同,便去拜谒,报上自己姓名。县令大惊,忙出来迎拜,正是那个犯人。县令感恩念旧,殷勤相待,留他在县衙中住宿,与他对榻而眠,隆重款待了十日,一直没有回家。
那一日县令终于回家去了。那仕人去厕所,厕所和县令的住宅只隔一墙,只听得县令的妻子问道:“夫君到底招待什么客人,竟如此殷勤,接连十天不回家来?”县令道:“这是大恩人到了。当年我性命全靠这位恩公相救,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他妻子道:“夫君岂不闻大恩不报?何不见机而作?”县令不语久之,才道:“娘子说得是。”
那仕人一听,大惊失色,立即奔回厅中,跟仆人说快走,乘马便行,衣服物品也不及携带,尽数弃在县衙之中。到得夜晚,一口气行了五六十里,已出县界,惊魂略定,才在一家村店中借宿。仆从们一直很奇怪,不知为何走得如此匆忙。那仕人歇定,才详述此贼负心的情由,说罢长叹,奴仆们都哭了起来。
突然之间,床底跃出一人,手持匕首。仕人大惊。那人道:“县令派我来取君头,适才听到阁下述说,方知这县令如此负心,险些枉杀了贤士。在下是铁铮铮的汉子,决不放过这负心贼。公且勿睡,在下去取这负心贼的头来,为公雪冤。”仕人惊惧交集,唯唯道谢。此客持剑出门,如飞而去。
二更时分,刺客奔了回来,大叫:“贼首来了!”取火观看,正是县令的首级。刺客辞别,不知所往。(出《源化记》)
在唐《国史补》中,说这是汧国公李勉的事。李勉做开封尹时,狱囚中有一意气豪迈之人,向他求生,李勉就放了他。数年后李勉任满,客游河北,碰到了故囚。故囚大喜迎归,厚加款待,对妻子道:“恩公救我性命,该如何报德?”妻曰:“酬以一千疋绢够了么?”曰:“不够。”妻曰:“二千疋够了么?”曰:“仍是不够。”妻曰:“既是如此,不如杀了罢。”故囚心动,决定动手,他家里的一名僮仆心中不忍,告诉了李勉。李勉外衣也来不及穿,立即乘马逃走。驰到半夜,已行了百余里,来到渡口的宿店。店主人道:“此间多猛兽,客官何敢夜行?”李勉便将情由告知,还没说完,梁上忽然有人俯视,大声道:“我几误杀长者。”随即消失不见。天未明,那梁上人携了故囚夫妻的首级来给李勉看。
这故事后人加以敷衍铺叙,成为评话小说,《今古奇观》中〈李汧公穷途遇侠客〉写的就是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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