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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8章笑傲江湖(67)

王元霸心下犹豫,只怕这真是琴谱箫谱,这个人可丢得够瞧的,一时沉吟不答。王家驹却是个草包,大声道:“爷爷,咱们帐房里的易师爷会吹箫,去叫他来瞧瞧便是。这明明是辟邪剑谱,怎么会是什么琴谱箫谱?”王元霸道:“武学秘笈的种类极多,有人为了守秘,怕人偷窥,故意将武功图谱写成曲谱模样,那也是有的。这并不足为奇。”

岳夫人道:“府上既有一位师爷会得吹箫,那么这到底是剑谱,还是箫谱,请他来一看便知。”王元霸无奈,只得命王家驹去请易师爷来。

那易师爷是个瘦瘦小小、五十来岁的汉子,颏下留着一部稀稀疏疏的胡子,衣履甚是整洁。王元霸道:“易师爷,请你瞧瞧,这是不是寻常的琴谱箫谱?”

易师爷打开琴谱,看了几页,摇头道:“这个,晚生可不大懂了。”再看到后面的箫谱时,双目登时一亮,口中低声哼了起来,左手两根手指不住在桌上轻打节拍。哼了一会,却又摇头,道:“不对,不对!”跟着又哼了下去,突然之间,声音拔高,忽又变哑,皱起了眉头,道:“世上决无此事,这个……这个……晚生实在难以明白。”

王元霸脸有喜色,问道:“这部书中是否大有可疑之处?是否与寻常箫谱大不相同?”

易师爷指着箫谱,说道:“东翁请看,此处宫调,突转变征,实在大违乐理,而且箫中也吹不出来。这里忽然又转为角调,再转羽调,那也是从所未见的曲调。洞箫之中,无论如何是奏不出这等曲子的。”

令狐冲冷笑道:“是你不会吹,未见得别人也不会吹奏!”

易师爷点头道:“那也说得是,不过世上如果当真有人能吹奏这样的调子,晚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佩服得五体投地!除非是……除非是东城……”

王元霸打断他话头,问道:“你说这不是寻常的箫谱?其中有些调子,压根儿没法在箫中吹奏出来?”易师爷点头道:“是啊,大非寻常,大非寻常,晚生是决计吹不出。除非是东城……”

岳夫人问道:“东城有那一位名师高手,能够吹这曲谱?”

易师爷道:“这个……晚生可也不能担保,只是……只是东城的绿竹翁,他既会抚琴,又会吹箫,或许能吹得出也不一定。他吹奏的洞箫,可比晚生要高明得多,实在是高明得太多,不可同日而语,不可同日而语!”

王元霸道:“既然不是寻常箫谱,这中间当然大有文章了。”

王伯奋在旁一直静听不语,忽然插口道:“爹,郑州八卦刀的那套四门六合刀法,不也是记在一部曲谱之中么?”

王元霸一怔,随即会意,便知儿子是在信口开河,郑州八卦刀的掌门人莫星与洛阳金刀王家是数代姻亲,他八卦刀门中可并没什么四门六合刀法,但料想华山派只专研剑法,别派中有没有这样一门刀法,岳不群纵然渊博,也未必能尽晓,当即点头道:“不错,不错,几年前莫亲家还提起过这件事。曲谱中记以刀法剑法,那是常有之事,一点也不足为奇。”

令狐冲冷笑道:“既然不足为奇,那么请教王老爷子,这两部曲谱中所记的剑法,却是怎么一副样子?”

王元霸长叹一声,说道:“这个……唉,我女婿既已逝世,这曲谱中的秘奥,世上除了老弟一人之外,只怕再也没第二人明白了。”

令狐冲若要辩白,原可说明〈笑傲江湖〉一曲的来历,但这一来可牵涉重大,不得不说到衡山派莫大先生如何杀死大嵩阳手费彬,师父若知此曲与魔教长老曲洋有关,势必将之毁去,那么自己受人所托,便不能忠人之事了,当下强忍怒气,说道:“这位易师爷说道,东城有一位绿竹翁精于音律,何不拿这曲谱去请他品评一番。”

王元霸摇头道:“这绿竹翁为人古怪之极,疯疯颠颠的,这种人的话,怎能信得?”

岳夫人道:“此事终须问个水落石出,冲儿是我们弟子,平之也是我们弟子,我们不能有所偏袒,到底谁是谁非,不妨去请那位绿竹翁评评这个道理。”她不便说这是令狐冲和金刀王家的争执,而将争端的一造换作了林平之,又道:“易师爷,烦你派人用轿子去接了这位绿竹翁来如何?”

易师爷道:“这老人家脾气古怪得紧,别人有事求他,倘若他不愿过问的,便上门磕头,也休想得他理睬,但如他要插手,便推也推不开。”

岳夫人点头道:“这倒是我辈中人,想来这位绿竹翁是武林中的前辈了。师哥,咱们可孤陋寡闻得紧。”

王元霸笑道:“那绿竹翁是个篾匠,只会编竹篮,打篾席,那里是武林中人了?只是他弹得好琴,吹得好箫,又会画竹,很多人出钱来买他的画儿,算是个附庸风雅的老匠人,因此地方上对他倒也有几分看重。”

岳夫人道:“如此人物,来到洛阳可不能不见。王老爷子,便请劳动你大驾,咱们同去拜访一下这位风雅的篾匠如何?”

眼见岳夫人之意甚坚,王元霸不能不允,只得带同儿孙,和岳不群夫妇、令狐冲、林平之、岳灵珊等人同赴东城。

易师爷在前领路,经过几条小街,来到一条窄窄的巷子之中。巷子尽头,好大一片绿竹丛,迎风摇曳,雅致天然。

众人刚踏进巷子,便听得琴韵丁冬,有人正在抚琴,小巷中一片清凉宁静,和外面的洛阳城宛然是两个世界。岳夫人低声道:“这位绿竹翁好会享清福啊!”

便在此时,铮的一声,一根琴弦忽尔断绝,琴声也便止歇。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贵客枉顾蜗居,不知有何见教。”易师爷道:“竹翁,有一本奇怪的琴谱箫谱,要请你老人家的法眼鉴定鉴定。”绿竹翁道:“有琴谱箫谱要我鉴定?嘿嘿,可太瞧得起老篾匠啦。”

易师爷还未答话,王家驹抢着朗声说道:“金刀王家王老爷子过访。”他抬了爷爷的招牌出来,料想爷爷是洛阳城中响当当的脚色,一个老篾匠非立即出来迎接不可。那知绿竹翁冷笑道:“哼,金刀银刀,不如我老篾匠的烂铁刀有用。老篾匠不去拜访王老爷,王老爷也不用来拜访老篾匠。”王家驹大怒,大声道:“爷爷,这老篾匠是个不明事理的浑人,见他作甚?咱们不如回去罢!”

岳夫人道:“既然来了,请绿竹翁瞧瞧这部琴谱箫谱,却也不妨。”

王元霸“嘿”了一声,将曲谱递给易师爷。易师爷接过,走入了绿竹丛中。

只听绿竹翁道:“好,你放下罢!”易师爷道:“请问竹翁,这真的是曲谱,还是什么武功秘诀,故意写成了曲谱模样?”绿竹翁道:“武功秘诀?亏你想得出!这当然是琴谱了。嗯……”接着只听得琴声响起,幽雅动听。

令狐冲听了片刻,记得这正是当日刘正风与曲洋所奏的曲子,人亡曲在,不禁凄然。

弹不多久,突然间琴音高了上去,越响越高,声音尖锐之极,铮的一声响,断了一根琴弦,再高了几个音,铮的一声,琴弦又断了一根。绿竹翁“咦”的一声,道:“这琴谱好生古怪,令人难以明白。”

王元霸祖孙五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均有得色。

只听绿竹翁道:“我试试这箫谱。”跟着箫声便从绿竹丛中传了出来,初时悠扬动听,情致缠绵,但后来箫声愈转愈低,几不可闻,再吹得几个音,箫声便即哑了,波波波的十分难听。绿竹翁叹了口气,说道:“易老弟,你是会吹箫的,这样的低音如何能吹奏出来?这琴谱、箫谱未必是假,但撰曲之人却在故弄玄虚,跟人开玩笑。你且回去,让我仔细推敲推敲。”易师爷道:“是。”从绿竹丛中退了出来。

王仲强道:“那剑谱呢?”易师爷道:“剑谱?啊!绿竹翁要留着,说是要仔细推敲推敲。”王仲强急道:“快去拿回来,这是珍贵无比的剑谱,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抢夺,如何能留在不相干之人手中?”易师爷应道:“是!”正要转身再入竹丛,忽听得绿竹翁叫道:“姑姑,怎么你出来了?”

王元霸低声问道:“绿竹翁多大年纪?”易师爷道:“七十几岁,快八十了罢!”众人心想:“一个八十老翁居然还有姑姑,这位老婆婆怕没一百多岁?”

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低低应了一声。绿竹翁道:“姑姑请看,这部琴谱可有些古怪。”那女子又嗯了一声,琴音响起,调了调弦,停了一会,似是在将断了的琴弦换去,又调了调弦,便奏了起来。初时所奏和绿竹翁相同,到后来越转越高,那琴韵竟然履险如夷,举重若轻,毫不费力的便转了上去。

令狐冲又惊又喜,依稀记得便是那天晚上所听到曲洋所奏的琴韵。

这一曲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温柔雅致,令狐冲虽不明乐理,但觉这位婆婆所奏,和曲洋所奏的曲调虽同,意趣却大有差别。这婆婆所奏的曲调平和中正,令人听着只觉音乐之美,却无曲洋所奏热血如沸的激奋。奏了良久,琴韵渐缓,似乎乐音在不住远去,倒像奏琴之人走出了数十丈之遥,又走到数里之外,细微几不可再闻。

琴音似止未止之际,却有一二下极低极细的箫声在琴音旁响了起来。回旋婉转,箫声渐响,恰似吹箫人一面吹,一面慢慢走近。箫声清丽,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处之际,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渐渐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跃,清脆短促,此伏彼起,繁音渐增,先如鸣泉飞溅,继而如群卉争艳,花团锦簇,更夹着间关鸟语,彼鸣我和,渐渐的百鸟离去,春残花落,但闻雨声萧萧,一片凄凉肃杀之象,细雨绵绵,若有若无,终于万籁俱寂。

箫声停顿良久,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王元霸、岳不群等虽都不懂音律,却也不禁心驰神醉。易师爷更犹如丧魂落魄一般。

岳夫人叹了口气,衷心赞佩,道:“佩服,佩服!冲儿,这是什么曲子?”令狐冲道:“这叫做〈笑傲江湖之曲〉,这位婆婆当真神乎其技,难得是琴箫尽皆精通。”岳夫人道:“这曲子谱得固然奇妙,但也须有这位婆婆那样的琴箫绝技,才奏得出来。如此美妙的音乐,想来你也是生平首次听见。”令狐冲道:“不!弟子当日所闻,却比今日更为精采。”岳夫人奇道:“那怎么会?难道世上更有比这位婆婆抚琴吹箫还要高明之人?”令狐冲道:“比这位婆婆更加高明,倒不见得。只不过弟子听到的是两个人琴箫合奏,一人抚琴,一人吹箫,奏的便是这〈笑傲江湖之曲〉……”

他这句话未说完,绿竹丛中传出铮铮铮三响琴音,那婆婆的语音极低极低,隐隐约约似乎听得她说:“琴箫合奏,世上那里找这一个人去?”

只听绿竹翁朗声道:“易师爷,这确是琴谱、箫谱,我姑姑适才奏过了,你拿回去罢!”易师爷应道:“是!”走入竹丛,双手捧着曲谱出来。绿竹翁又道:“这曲谱中所记乐曲之妙,世所罕有,此乃神物,不可落入俗人手中。你不会吹奏,千万不得痴心妄想的硬学,否则于你无益有损。”易师爷道:“是,是!在下万万不敢!”将曲谱交给王元霸。

王元霸亲耳听了琴韵箫声,知道更无虚假,当即将曲谱还给令狐冲,讪讪的道:“令狐贤侄,这可得罪了!”

令狐冲冷笑一声接过,待要说几句讥刺的言语,岳夫人向他摇了摇头,令狐冲便忍住不说。王元霸祖孙五人面目无光,首先离去。岳不群等跟着也去。

令狐冲却捧着曲谱,呆呆的站着不动。

岳夫人道:“冲儿,你不回去吗?”令狐冲道:“弟子多耽一会便回去。”岳夫人道:“早些回去休息。你手臂刚脱过臼,不可使力。”令狐冲应道:“是。”

一行人去后,小巷中静悄悄地一无声息,偶然间风动竹叶,发出沙沙之声。令狐冲看着手中那部曲谱,想起那日晚上刘正风和曲洋琴箫合奏,他二人得遇知音,创了这部神妙的曲谱出来。绿竹丛中这位婆婆虽能抚琴吹箫,曲尽其妙,可惜她只能分别吹奏,那绿竹翁便不能和她合奏,只怕这琴箫合奏的〈笑傲江湖之曲〉从此便音断响绝,更无第二次得闻了。

又想:“刘正风师叔和曲长老,一是正派高手,一是魔教长老,两人正邪殊途,势如水火,但论到音韵,却心意相通,结成知交,合创了这曲神妙绝伦的〈笑傲江湖〉。他二人携手同死之时,显是心中绝无遗憾,远胜于我孤另另的在这世上,为师父所疑,为师妹所弃,而一个敬我爱我的师弟,却又为我亲手所杀。”不由得悲从中来,眼泪一滴滴的落在曲谱之上,忍不住哽咽出声。

绿竹翁的声音又从竹丛中传了出来:“这位朋友,为何哭泣?”令狐冲道:“晚辈自伤身世,又想起撰作此曲的两位前辈之死,不禁失态,打扰老先生了。”说着转身便行。绿竹翁道:“小朋友,我有几句话请教,请进来谈谈如何?”

令狐冲适才听他对王元霸说话时傲慢无礼,不料对自己一个无名小卒却这等客气,倒大出意料之外,便道:“不敢,前辈有何垂询,晚辈自当奉告。”缓步走进竹林。

只见前面有五间小舍,左二右三,均以粗竹子架成。一个老翁从右边小舍中走出来,笑道:“小朋友,请进来喝茶。”

令狐冲见这绿竹翁身子略形佝偻,头顶稀稀疏疏的已无多少头发,大手大脚,精神却十分矍铄,当即躬身行礼,道:“晚辈令狐冲,拜见前辈。”

绿竹翁呵呵笑道:“老朽不过痴长几岁,不用多礼,请进来,请进来!”

令狐冲随着他走进小舍,见桌椅几榻无一而非竹制,墙上悬着一幅墨竹,笔势纵横,墨迹淋漓,颇有森森之意。桌上放着一具瑶琴,一管洞箫。

绿竹翁从一把陶茶壶中倒出一碗碧绿清茶,说道:“请用茶。”令狐冲双手接过,躬身谢了。绿竹翁道:“小朋友,这部曲谱,不知你从何处得来?是否可以见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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