眇目女子道:“姓余的,我劝你好好的献了出来。这剑谱又不是你的,在你手中已有这许多日子,你读也读熟了,背也背得出了,死死的霸着,又有何用?”
余沧海一言不发,气凝丹田,全神贯注。
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有人哈哈哈的笑了几声,走进一个眉花眼笑的人来。
这人身穿茧绸长袍,头顶半秃,却秃得晶光滑溜,一部黑须,肥肥胖胖,满脸红光,神情和蔼可亲,左手拿着个翡翠鼻烟壶,右手则是一柄尺来长的摺扇,衣饰华贵,是个富商模样。他进店后见到众人,一怔之下笑容立敛,但立即哈哈哈的笑了起来,拱手道:“幸会,幸会!想不到当世的英雄好汉,都聚集到这里了。当真三生有幸。”
这人向余沧海道:“什么好风把青城派余观主吹到河南来啊?久闻青城派‘松风剑法’是武林中一绝,今日咱们多半可以大开眼界了。”余沧海全神运功,不加理睬。
这人向眇目的男女拱手笑道:“好久没见‘桐柏双奇’在江湖上行走了,这几年可发了大财哪。”那眇目男子微微一笑,说道:“那里有游大老板发的财大。”这人哈哈哈连笑三声,道:“兄弟是空场面,左手来,右手去,单是兄弟的外号,便可知兄弟只不过面子上好看,内里却空虚得很。”
桃枝仙忍不住问道:“你的外号叫什么?”那人向桃枝仙瞧去,见桃谷六仙形貌奇特,却认不出他六人来历,嘻嘻一笑,道:“兄弟名叫游迅,有个挺难听的外号,叫作‘滑不留手’。大家说兄弟爱结交朋友,为了朋友,兄弟是千金立尽,毫不吝惜,虽然赚得钱多,金银却在手里留不住。”那眇目男子道:“这位游朋友,好像另外还有一个外号。”游迅笑道:“是么?兄弟怎地不知?”
突然有个冷冷的声音说道:“油浸泥鳅,滑不留手。”声音漏风,自是那少了一半牙齿的妇人在说话了。
桃花仙叫道:“那不得了,泥鳅已滑溜之极,再用油来一浸,又有谁能抓得他住?”
游迅笑道:“这是江湖上朋友抬爱,称赞兄弟的轻功造诣不差,好像泥鳅一般敏捷,其实惭愧得紧,这一点微末功夫,实在不足挂齿。张夫人,你老人家近来清健。”说着深深一揖。那中年妇人张夫人白了他一眼,喝道:“油腔滑调,给我走开些。”这游迅脾气极好,一点也不生气,向那乞丐道:“双龙神丐严兄,你那两条青龙可越来越矫捷活泼了。”那乞丐名叫严三星,外号本来叫作“双蛇恶乞”,但游迅却随口将他叫作“双龙神丐”,严三星本来极为凶悍,一听之下,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游迅也认得长发头陀仇松年、僧人西宝、道人玉灵,随口捧了几句。他嘻嘻哈哈,片刻之间,便将剑拔弩张的局面弄得和缓了不少。
忽听得桃叶仙叫道:“喂,油浸泥鳅,你却怎地不赞我六兄弟武功高强,本事了得?”游迅笑道:“这个……这个自然要赞的……”岂知他一句话没说完,双手双脚已给桃根、桃干、桃枝、桃叶四仙抓在手中,将他提了起来,却没使劲拉扯。
游迅急忙赞道:“好功夫,好本事,如此武功,古今罕有!”桃谷四仙听得游迅接连大赞三句,自不愿便将他撕成了四块。桃根仙、桃枝仙齐声问道:“怎见得我们的武功古今罕有?”游迅道:“兄弟的外号叫作‘滑不留手’,老实说,本来是谁也抓不到的。可是四位一伸手,便将兄弟手到擒来,一点不滑,一点不溜,四位手上功夫之厉害,当真是古往今来,罕见罕闻。兄弟此后行走江湖,定要将六位高人的名号到处宣扬,以便武林中个个知道世上有如此了不起的人物。”桃根仙等大喜,当即将他放下。
张夫人冷冷的道:“滑不留手,名不虚传。这一回,岂不是又叫人抓住再放了?”游迅道:“这是六位高人的武功太过了得,令人大为敬仰,只可惜兄弟孤陋寡闻,不知六位前辈名号如何称呼?”桃根仙道:“我们兄弟六人,名叫‘桃谷六仙’。我是桃根仙,他是桃干仙。”将六兄弟的名号逐一说了。游迅拍手道:“妙极,妙极。这‘仙’之一字,和六位的武功再配合没有,若非如此神乎其技、超凡入圣的功夫,那有资格称到这一个‘仙’字?”桃谷六仙大喜,齐道:“你这人有脑筋,有眼光,是个大大的好人。”
张夫人瞪视余沧海,喝道:“那辟邪剑谱,你到底交不交出来?”余沧海仍不理会。
游迅说道:“啊哟,你们在争辟邪剑谱?据我所知,这剑谱可不在余观主手中啊。”张夫人问道:“那你知道是在谁的手中?”游迅道:“此人大大的有名,说将出来,只怕吓坏了你。”头陀仇松年大声喝道:“快说!你倘若不知,便走开些,别在这里碍手碍脚!”游迅笑道:“这位师父遮莫多吃了些烧猪烤羊,偌大火气。兄弟武功平平,消息却十分灵通。江湖上有什么秘密讯息,要瞒过兄弟的千里眼、顺风耳,可不大容易。”
桐柏双奇、张夫人等均知此言倒是不假,这游迅好管闲事,无孔不入,武林中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事确实不多,眇目女子道:“你卖什么关子?快说!”张夫人道:“辟邪剑谱到底是在谁手中?”
游迅笑嘻嘻的道:“各位知道兄弟的外号叫作‘滑不留手’,钱财左手来,右手去,这几天实在穷得要命。各位都是大财主,拔一根寒毛,也比兄弟的腿子粗。兄弟好容易得到一个要紧消息,正是良机千载难逢。常言道得好,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好消息嘛,自当卖给财主。兄弟所卖的不是关子,而是消息。”
张夫人道:“好,咱们先把余沧海杀了,再逼这游泥鳅说话。上罢!”她“上罢”二字一出口,只听得叮叮当当几下兵刃迅速之极的相交。张夫人等七人一齐离开了长凳,各挺兵刃和余沧海拆了几招。七人一击即退,仍团团围住了余沧海。只见西宝和尚与头陀仇松年腿上鲜血直流,余沧海长剑交在左手,右肩上道袍破碎,不知是给谁重重的击中了一下。
张夫人叫道:“再上!”七人又一齐攻上,叮叮当当的响了一阵,七人又再后退,仍将余沧海围在垓心。
只见张夫人脸上中剑,左边自眉心至下颏,划了一道长长口子。余沧海左臂上却给砍了一刀,左手已没法使剑,将长剑又再交到右手。玉灵道人一扬狼牙锤,朗声说道:“余观主,咱二人是三清一派,劝你投降了罢!”余沧海哼了一声,低声咒骂。
张夫人也不去抹脸上鲜血,提起短刀,对准了余沧海,叫道:“再……”
张夫人一个“上”字尚未出口,忽听得有人喝道:“且慢!”一人几步抢进圈中,站在余沧海身边,说道:“各位以七对一,未免太不公道,何况那位游老板说过,辟邪剑谱确实不在余沧海手中。”这人正是林平之。他自见到余沧海后,目光始终没离开过他片刻,眼见他双臂受伤,张夫人等七人这次再行攻上,定然将他乱刀分尸,自己与这人仇深似海,非得手刃此獠不可,决不容旁人将他杀了,当即挺身而出。
张夫人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要陪他送死不成?”林平之道:“陪他送死倒不想。我见这事太过不平,要出来说句公道话。大家不用打了罢。”仇松年道:“将这小子一起宰了。”玉灵道人道:“你是谁?如此胆大妄为,给人强出头。”
林平之道:“在下华山派林平之……”
桐柏双奇、双蛇恶乞、张夫人等齐声叫道:“你是华山派的?令狐公子呢?”
令狐冲抱拳道:“在下令狐冲,山野少年,怎称得上‘公子’二字?各位识得我的一个朋友么?”一路之上,许多高人奇士对他尊敬讨好,都说是由于他的一个朋友之故,令狐冲始终猜想不出,到底什么时候交上了这样一位神通广大的朋友,听这七人如此说,料想又是冲着这位神奇朋友而卖他面子了。
果然张夫人等七人一齐转身,向令狐冲恭恭敬敬的行礼。玉灵道人说道:“我们七人得到讯息,日夜不停的赶来,便是要想一识尊范。得在此处拜见,真好极了。”
余沧海受伤着实不轻,眼见挺身而出替他解围的居然是林平之,不禁大为奇怪,但随即便明白了他用意,见围住自己的七人都在跟令狐冲说话,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腿上并未受伤,突然倒纵而出,抢入小饭店后进,从后门飞也似的走了。
严三星和仇松年齐声呼叫,却显然已追赶不及。
“滑不留手”游迅走到令狐冲面前,笑道:“兄弟从东方来,听得不少江湖朋友提到令狐公子的大名,心下好生仰慕。兄弟得知几十位教主、帮主、洞主、岛主要在五霸冈上和公子相会,这就忙不迭的赶来凑热闹,想不到运气真好,却抢先见到了公子。放心,不要紧,这次带上五霸冈的灵丹妙药,没一百种也有九十九种,公子所患的小小疾患,何足道哉,何足道哉!哈哈哈,很好,很好!”拉住了令狐冲的手连连摇晃,显得亲热无比。
令狐冲吃了一惊,问道:“什么数十位教主、帮主、洞主、岛主?又是什么一百种灵丹妙药?在下可全不明白了。”
游迅笑道:“令狐公子不必过虑,这中间的原由,兄弟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信口乱说。公子爷尽管放心,哈哈哈,兄弟要是胡说八道,就算公子爷不会见怪,落在旁人耳中,姓游的有几个脑袋?游迅再滑上十倍,这脑袋瓜子终于也非给人揪下来不可。”
张夫人阴沉沉的道:“你说不敢胡说八道,却又尽提这事作甚?五霸冈上有什么动静,待会令狐公子自能亲眼见到。我问你,那辟邪剑谱,到底是在谁的手里?”
游迅佯作没听见,转头向着岳不群夫妇,笑嘻嘻道:“在下一进门来,见到两位,心中一直嘀咕:这位相公跟这位夫人相貌清雅,气度不凡,却是那两位了不起的武林高人?两位跟令狐公子在一起,那必是华山派掌门、大名鼎鼎的‘君子剑’岳先生夫妇了。”
岳不群微微一笑,说道:“不敢。”
游迅道:“常言道:有眼不识泰山。小人今日是有眼不识华山。最近岳先生一剑刺瞎一十五名强敌,名震江湖,小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好剑法!好剑法!”他说得真切,有如亲眼目睹。岳不群哼了一声,脸上闪过一阵阴云。游迅又道:“岳夫人宁女侠……”
张夫人喝道:“你啰里啰唆的,有个完没有?快说!是谁得了辟邪剑谱?”她听到岳不群夫妇的名字,竟似浑不在意下。
游迅笑嘻嘻的伸出手来,说道:“给一百两银子,我便说给你听。”
张夫人呸的一声,道:“你前世就没见过银子?什么都是要钱,要钱,要钱!”
桐柏双奇的眇目男子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向游迅投了过去,道:“一百两只多不少,快说!”游迅接过银子,在手中掂了掂,说道:“这就多谢了。来,咱们到外边去,我跟你说。”那眇目男子道:“为什么到外边去?你就在这里说好了,好让大家听听。”众人齐道:“是啊,是啊!干么鬼鬼祟祟的?”游迅连连摇头,说道:“不成,不成!我要一百两银子,是每人一百两,可不是将这个大消息只卖一百两银子。如此大贱卖,世上焉有此理?”
那眇目男子右手一摆,仇松年、张夫人、严三星、西宝僧等都围将上来,霎时间将游迅围在垓心,便如适才对付余沧海一般。张夫人冷冷的道:“这人号称滑不留手,对付他可不能用手,大家使兵刃。”玉灵道人提起八角狼牙锤,在空中呼的一声响,划了个圈子,说道:“不错,瞧他的脑袋是不是滑不留锤。”众人瞧瞧他锤上的狼牙尖锐锋利,闪闪生光,再瞧瞧游迅的脑袋细皮白肉,油滋乌亮,都觉他的脑袋不见得前程远大。
游迅道:“令狐公子,适才贵派一位少年朋友,片言为余观主解围,公子却何以对游某人身遭大难,犹似不闻不见?”
令狐冲道:“你如不说辟邪剑谱的所在,在下也只好插手要对老兄不大客气了。”
说到这里,心中一酸,情不自禁的向岳灵珊瞧了一眼,心想:“连你,也冤枉我取了小林子的剑谱。”
张夫人等七人齐声欢呼,叫道:“妙极,妙极!请令狐公子出手。”
游迅叹了口气,道:“好,我说就是,你们各归各位啊,围着我干什么?”张夫人道:“对付滑不留手,只好加倍小心些。”游迅叹道:“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我游迅为什么不等在五霸冈上看热闹,却自己到这里送死?”张夫人道:“你到底说不说?”
游迅道:“我说,我说,我为什么不说?咦,东方教主,你老人家怎地大驾光临?”他最后这两句说得声音极响,同时目光向着店外西首直瞪,脸上充满了不胜骇异之情。
众人一惊之下,都顺着他眼光向西瞧去,只见长街上一人慢慢走近,手中提了一只菜篓子,乃是个市井菜贩,怎么会是威震天下的东方不败东方教主?众人回过头来,游迅却已不知去向,这才知道是上了他的大当。张夫人、仇松年、玉灵道人都破口大骂,情知他轻功了得,为人又极精灵,既已脱身,就再难捉得他住。
令狐冲大声道:“原来那辟邪剑谱是游迅得了去,真料不到是在他手中。”众人齐问:“当真?是在游迅手中?”令狐冲道:“那当然是在他手中了,否则他为什么坚不吐实,却又拚命逃走?”他说得声音极响,到后来已感气衰力竭。
忽听得游迅在门外大声道:“令狐公子,你干么要冤枉我?”随即走进门来。
张夫人等大喜,立即又将他围住。玉灵道人笑道:“你中了令狐公子的计也!”游迅愁眉苦脸,道:“不错,倘若这句话传将出去,说道游迅得了辟邪剑谱,游某人今后那里还有一天安宁日子好过?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要找游某的麻烦。我便有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住。令狐公子,你真了得,只一句话,便将滑不留手捉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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