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听那姓齐的所说人名中,有天河帮帮主“银髯蛟”黄伯流,长鲸岛岛主司马大,还有几人,也都是当日在五霸冈上会过的,心下更无怀疑,他们所要救的定然便是盈盈,斗然得到她的讯息,甚是欢喜,但想到她为少林派所扣押,而她曾杀过好几名少林弟子,又不禁担忧,问道:“少林派为什么要扣住这位……这位任大小姐?”
那姓齐的道:“这可不知道了。多半是少林派的和尚们吃饱了饭没事干,故意找些事来跟大伙儿为难。”
定闲师太道:“请二位回去拜上贵帮主,便说恒山派定闲、定逸和这位朋友路过九江,没来拜会史帮主,多有失礼,请史帮主包涵则个。我们明日乘船西行,请二位大度包容,别再派人来凿沉我们的船只。”她说一句,二人便说一句:“不敢。”
定闲师太向令狐冲道:“月白风清,少侠慢慢领略江岸夜景。恕贫尼不奉陪了。”携了定逸之手,缓步回舟。
令狐冲知她有意相避,好让自己对这二人仔细再加盘问,但一时之间,心乱如麻,竟想不出更有什么话要问,在岸边走来走去,又悄立良久,只见半钩月亮映在江心,大江滚滚东去,月光颤动不已,猛然想起:“今日已是十一月下旬。他们下月十五要去少林寺,为时已然无多。少林派方证、方生两位大师待我甚好。这些人为救盈盈而去,势必和少林派大动干戈,不论谁胜谁败,双方损折必多。我何不赶在头里,求方证方丈将盈盈放出,将一场血光大灾化于无形,岂不甚好?”
又想:“定闲、定逸两位师太伤势已痊愈了大半。定闲师太外表瞧来跟寻常老尼无异,其实所知既博,见识又极高超,实是武林中一位了不起的高人。由她率众北归,只要不再遇到嵩山派这样的大批强敌,该不会有什么应付不了的危难。只是我怎生向她们告辞才好?”这些日来,和这些尼姑、姑娘们共历患难,众人对他既恭敬,又亲切,于他被逐出师门、为小师妹所弃之事,虽从不提及,但神情之间,显然犹似她们自身遭此不幸一般。华山众同门中,除陆大有外,反无人待他如此亲厚,突然要中途分手,颇感难以启齿。
只听得脚步声细碎,两人缓缓走近,却是仪琳和郑萼,走到离令狐冲二三丈外,叫了声:“令狐师兄。”便停住了脚步。令狐冲迎将上去,说道:“你们也给惊醒了?”仪琳道:“令狐师兄,掌门师伯吩咐我们来跟你说……”推了推郑萼,道:“你跟他说。”郑萼道:“掌门师伯要你说的。”仪琳道:“你说也是一样。”
郑萼说道:“令狐师兄,掌门师伯说道,大恩不言谢,今后你不论有什么事,恒山派都供你驱策。你如要去少林寺救那位任大小姐,大家自当尽力效命。”
令狐冲大奇,心想:“我又没说要去相救盈盈,怎地定闲师太却恁地说?啊哟,是了!群雄在五霸冈上聚会,设法为我治病,都是瞧在盈盈的份上。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定闲师太焉有不知?”想及此事,不由得脸上一红。
郑萼又道:“掌门师伯说道,此事最好不要硬来。她老人家和我师父两位,此刻已过江去了,要赶赴少林寺,去向方丈大师求情放人,请令狐师兄带同我们,缓缓前去。”
令狐冲听了这番话,登时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举目向长江中眺望,果见一叶小舟,挂起了一张小小白帆,正自向北航去,心中又感激,又觉惭愧,心想:“两位师太是佛门中有道大德,又是武林高人。她们肯亲身去向少林派求情,原是再好不过,比之我这浪迹江湖、素行不端的一介无名小卒,面子是大上百倍了。多半方证方丈能瞧着二位师太的金面,肯放了盈盈。”想到此处,心下登时一宽。
回过头来,只见那姓易、姓齐的兀自在油篓子中探头探脑,不敢爬将出来,心想这二人一片热心,为的是去救盈盈,自己可将他们得罪了,颇觉过意不去,迈步上前,拱了拱手,说道:“在下一时鲁莽,得罪了白蛟帮‘长江双飞鱼’两位英雄,实因事先未知其中缘由,还请恕罪。”说着深深一揖。
“长江双飞鱼”突然见他前倨后恭,大感诧异,急忙抱拳还礼,这一手忙脚乱,无数菜油飞溅出来,溅得令狐冲身上点点滴滴的都是油迹。
令狐冲微笑着点了点头,向仪琳和郑萼道:“咱们走罢!”
回到舟中,恒山派众弟子竟绝口不提此事,连仪和、秦绢这些素来事事好奇之人,居然也不向他问一句话,自是定闲师太临去时已然嘱咐,免得令他尴尬。令狐冲暗自感激,但见到好几名女弟子似笑非笑的脸色,却又不免颇为狼狈,寻思:“她们这副模样,心中可咬定盈盈是我的情人了。其实我和盈盈之间清清白白,并无什么逾规越礼之事。但她们不问,我又如何辩白?”眼见秦绢眼中闪着狡狯的光芒,忍不住道:“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你……你们可别胡思乱想。”
秦绢笑道:“我胡思乱想什么了?”令狐冲脸上一红,道:“我猜也猜得到。”秦绢笑道:“猜到什么?”令狐冲还未答话,仪和道:“秦师妹,别多说了,掌门师叔吩咐的话,你忘了吗?”秦绢抿嘴笑道:“是,是,我没忘记。”
令狐冲转过头来,避开她眼光,只见仪琳坐在船舱一角,脸色苍白,神情甚为冷漠,不禁心中一动:“她心中在想什么?为什么她不和我说话?”怔怔的瞧着她,忽然想到那日在衡山城外,自己受伤之后,她抱了自己在旷野中奔跑时的脸色。那时她又关切,又激动,浑不是眼前这般百事不理的模样。为什么?为什么?
仪和忽道:“令狐师兄!”令狐冲没听见,并没答应。仪和大声又叫:“令狐师兄!”令狐冲一惊,回头应道:“嗯,怎么?”仪和道:“掌门师叔说道,明日咱们或改行陆道,或仍走水路,悉听令狐师兄的意思。”
令狐冲心中只盼改行陆道,及早得知盈盈的讯息,但斜眼一睨,见仪琳长长的睫毛下闪动着泪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说道:“掌门师太叫咱们缓缓行去,那么还是仍旧坐船罢。谅来那白蛟帮也不敢对咱们怎地。”秦绢笑道:“你放心得下吗?”令狐冲脸上微微一红,尚未作答,仪和喝道:“秦师妹,小孩儿家,少说几句行不行?”秦绢笑道:“行!有什么不行?阿弥陀佛,我可不大放心。”
次晨舟向西行,令狐冲命舟子将船靠近岸旁航行,以防白蛟帮来袭,但直至湖北境内,一直没任何动静。此后数日之中,令狐冲也不和恒山弟子多说闲话,每逢晚间停泊,便独自一人上岸饮酒,喝得醺醺而归。
这一日舟过夏口,折而向北,溯汉水而上,傍晚停泊在小镇鸡鸣渡旁。他又上岸去,在一家冷酒铺中喝了几碗酒,忽想:“小师妹的伤不知好了没有?仪真、仪灵两位师姊送去恒山灵药,想来必可治好她剑伤。林师弟的伤势又不知如何?倘若林师弟竟致伤重不治,她又怎样?”想到这里,心下不禁一惊:“令狐冲啊令狐冲,你直是个卑鄙小人!你虽盼小师妹早日痊愈,内心却又似在盼望林师弟伤重而死?难道林师弟死了,小师妹便会嫁你不成?”自觉无聊,连尽了三碗酒,又想:“劳德诺和八师弟不知是谁杀的?那人为什么又去暗算林师弟?师父、师娘不知近来若何?”
端起酒碗,又一饮而尽,小店之中无下酒物,随手抓起几粒咸水花生,抛入口中,忽听背后有人叹了口气,说道:“唉!天下男子,十九薄幸。”
令狐冲转过面来,向说话之人瞧去,摇晃的烛光之下,但见小酒店中除自己之外,便只店角落里一张板桌旁有人伏案而卧。板桌上放了酒壶、酒杯,那人衣衫褴褛,身形猥葸,不像是如此吐属文雅之人。当下令狐冲也不理会,又喝了一碗酒,只听得背后那声音又道:“人家为了你,给幽禁在不见天日之处。自己却整天在脂粉堆中厮混,小姑娘也好,光头尼姑也好,老太婆也好,照单全收。唉,可叹啊可叹!”
令狐冲知他说的是自己,却不回头,寻思:“这人是谁?他说‘人家为了你,给幽禁在不见天日之处’,说的是盈盈吗?为什么盈盈是为了我而给人幽禁?”
只听那人又道:“不相干之辈,倒是多管闲事,说要去拚了性命,将人救出来。偏生你要做头子,我也要做头子,人还没救,自己伙里已打得昏天黑地。唉,这江湖上的事,老子可真没眼瞧的了。”
令狐冲拿着酒碗,走过去坐在那人对面,说道:“在下多事不明,要请老兄指教。”
那人仍伏在桌上,并不抬头,说道:“唉,有多少风流,便有多少罪孽。恒山派的姑娘、尼姑们,这番可当真糟糕之极了。”
令狐冲更是心惊,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令狐冲拜见前辈,还望赐予指点。”突然见到那人凳脚旁放着一把胡琴,琴身深黄,久经年月,心念一动,已知此人是谁,当即俯身便拜,说道:“晚辈令狐冲,有幸拜见衡山莫师伯。”
那人抬起头来,双目如电,冷冷的在令狐冲脸上一扫,正是衡山派掌门“潇湘夜雨”莫大先生。他哼了一声,道:“师伯之称,可不敢当。令狐大侠,这些日来可快活哪!”
令狐冲躬身道:“莫师伯明鉴,弟子奉定闲师伯之命,随同恒山派诸位师姊师妹回归恒山。弟子虽然无知,却决不敢对恒山师姊妹们有丝毫失礼。”莫大先生叹了口气,道:“请坐!唉,你怎不知江湖上人言纷纷,众口铄金?”令狐冲苦笑道:“晚辈行事狂妄,不知检点,连本门也不能容,江湖上的闲言闲语,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莫大先生冷笑道:“你自己甘负浪子之名,旁人自也不来理你。可是恒山派数百年的清誉,竟败坏在你手里,你也毫不动心吗?江湖上传说纷纭,说你一个大男人,混在恒山派一群姑娘和尼姑中间。别说几十位黄花闺女的名声给你损了,甚至连……连那几位苦守戒律的老师太,也给人作为笑柄,这……这可太不成话了。”
令狐冲退开两步,手按剑柄,说道:“不知是谁造谣,说这些无耻荒唐的言语,请莫师伯示知。”莫大先生道:“你想去杀了他们吗?江湖上说这些话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杀得干净么?哼,人家都羡慕你艳福齐天,那又有什么不好了?”
令狐冲颓然坐下,心道:“我做事总是不顾前,不顾后,但求自己问心无愧,却没想到累了恒山派众位上下的清誉。这……这便如何是好?”
莫大先生叹了口气,温言道:“这五日里,每天晚上,我都曾到你船上窥探……”令狐冲“啊”的一声,心想:“莫师伯接连五晚来船窥探,我竟半点不知,可算是十分无能。”莫大先生续道:“我见你每晚总是在后梢和衣而卧,别说对恒山众弟子并没分毫无礼的行为,连闲话也不说一句。令狐世兄,你不但决不是无行浪子,实是一位守礼君子。对着满船妙龄尼姑、如花少女,你竟绝不动心,不仅是一晚不动心,而且是数十晚始终如一。似你这般男子汉、大丈夫,当真是古今罕有,我莫大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翘,右手握拳,在桌上重重一击,说道:“来来来,我莫大敬你一杯。”说着便提起酒壶斟酒。
令狐冲道:“莫师伯之言,倒教小侄好生惶恐。小侄品行不端,以致不容于师门,但恒山派同道的师姊师妹,却如何可以得罪?”莫大先生呵呵笑道:“光明磊落,这才是男儿汉的本色。我莫大如年轻二十岁,教我晚晚陪着这许多姑娘,要像你这般守身如玉,那就办不到。难得啊难得!来,干了!”两人举碗一饮而尽,相对大笑。
令狐冲见莫大先生形貌落拓,衣饰寒酸,那里像是一位威震江湖的一派掌门?偶尔眼光一扫,锋锐如刀,但这霸悍之色一露即隐,又成为一个久困风尘的潦倒汉子,心想:“恒山掌门定闲师太慈祥平和,泰山掌门天门道长威严厚重,嵩山掌门左冷禅阴鸷险刻,我恩师是位彬彬君子,这位莫师伯外表猥葸平庸,似是个市井小人,实则武功惊人,可骇可怖。五岳剑派的五位掌门人,其实个个是十分深沉多智之人。我令狐冲草包一个,可跟他们差得远了。”
莫大先生道:“我在湖南,听到你和恒山派的尼姑混在一起,甚是诧异,心想定闲师太是何等样的人物,怎能容门下做出这等事来?后来听得白蛟帮的人说起你们行踪,便赶了下来。令狐老弟,你在衡山群玉院中胡闹,我莫大当时认定你是个儇薄少年。你后来仗义助我刘正风师弟,我心中对你生了好感,只想赶将上来,善言相劝,不料却见到后一辈英侠之中,竟有你老弟这样了不起的少年英雄。很好,很好!来来来,咱们同干三杯!”说着叫店小二添酒,和令狐冲对饮。
几碗酒一下肚,一个寒酸落拓的莫大先生突然显得逸兴遄飞,连连呼酒,只是他酒量和令狐冲差得甚远,喝得几碗后,便已满脸通红,醉态可掬,说道:“令狐老弟,我知你最喜喝酒。莫大无以为敬,只好陪你多喝几碗。嘿嘿,武林之中,莫大肯陪他喝酒的,却也没几个。那日嵩山大会,座上有个大嵩阳手费彬。此人飞扬跋扈,不可一世,莫大越瞧越不顺眼,当时便一滴不饮。此人居然还口出不逊之言,他臭妹子的,你说可不可恼?”
令狐冲笑道:“是啊,这种人不自量力,横行霸道,终究没好下场。”
莫大先生道:“后来听说此人突然失了踪,下落不明,不知到了何处,倒也奇怪。”
令狐冲心想,那日在衡山城外,莫大先生施展神妙剑法杀了费彬,他当日明明见到自己在旁,此刻却又如此说,自是不愿留下了形迹,便道:“嵩山派门下行事令人莫测高深,这费彬嘛,说不定是在嵩山那一处山洞中隐居了起来,正在勤练剑法,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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