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掌之人一掌既出,第二掌跟着便要击落,见了这等情景,第二掌拍到半路,硬生生的收回,叫道:“殷姑娘,你……你没受伤么?”见她手臂伤口喷出毒血,这人也是江湖上的大行家,知是打错了人,好生不安,暗忖自己这一掌有裂石破碑之劲,看来张翠山内脏已尽数震伤,只怕性命难保,忙从怀中取出伤药,想给张翠山服下。
张翠山摇了摇头,见殷素素伤口中流出来的血色已转殷红,放开手掌,回过头来笑道:“你这一掌的力道真不小。”那人大吃一惊,心想自己掌底不知击毙过多少成名的武林好手,怎么这少年不避不让的受了一掌,竟如没事人一般,说道:“你……你……”瞧他脸色,伸手指去搭他脉搏。张翠山心想:“索性跟他开开玩笑。”暗运内劲,腹膜上顶,霎时间心脏停止了跳动。那人一搭上他手腕,只觉他脉搏已绝,更吓了一跳。
张翠山接过殷素素递来的手帕,给她包扎伤口,又道:“毒质已随血流出,姑娘只须服食寻常解毒药物,便已无碍。”殷素素道:“多谢了。”侧过头来,脸一沉,道:“常坛主不得无礼,见过武当派的张五侠。”那人退后一步,躬身施礼,说道:“原来是武当七侠的张五侠,怪不得内功如此深厚,小人常金鹏多多冒犯,请勿见怪。”
张翠山见这人五十来岁年纪,脸上手上的肌肉凹凹凸凸、盘根错节,便抱拳还礼,说道:“在下张翠山,见过常坛主。”
常金鹏向张翠山见礼已毕,随即恭恭敬敬的向殷素素施下礼去。殷素素大剌剌的点一点头,不怎么理会。张翠山暗暗纳罕,只听常金鹏说道:“玄武坛白坛主约了海沙派、巨鲸帮和神拳门的人物,明天一早在钱塘江口王盘山岛上相会,扬刀立威。姑娘身子不适,待小人护送姑娘回临安府去。王盘山岛上的事,谅来白坛主一人料理,也已绰绰有余。”
殷素素哼了一声,道:“海沙派、巨鲸帮、神拳门……嗯,神拳门的掌门人过三拳也去吗?”常金鹏道:“听说是他亲自率领神拳门的十二名好手弟子,前去王盘山赴会。”殷素素冷笑道:“过三拳名气虽大,不足当白坛主一击,还有什么好手?”
常金鹏迟疑了一下,道:“听说昆仑派有两名年轻剑客,也去赴会,说要见识见识屠……屠……”说到这里,眼角向张翠山一掠,却不说下去了。殷素素冷冷的道:“他们要去瞧瞧屠龙刀吗?只怕是眼热起意……”张翠山听到“屠龙刀”三字,心中一凛,只听殷素素又道:“嗯,昆仑派的人物倒不可小觑了。我手臂上的伤本来很厉害,多亏张五侠给我治好了。这么着,咱们去瞧瞧热闹,说不定须得给白坛主相助一臂之力。”转头向张翠山道:“张五侠,真正多谢了!咱们就此别过,我坐常坛主的船,你坐我的船回临安去罢!你武当派犯不着牵连在内。”
张翠山道:“我三师哥之伤,似与屠龙刀有关,详情如何,还请殷姑娘见示。”殷素素道:“这中间的细微曲折之处,我也不大了然,他日还是亲自问你三师哥罢!”
张翠山见她不肯说,心知再问也是徒然,暗想:“伤我三哥之人,其意在于屠龙宝刀。常坛主说要在王盘山扬刀立威,似乎屠龙刀是在他们手中,那些恶贼倘若得讯,定会赶去。”说道:“发射这三枚梅花小镖的恶人,你说会不会也上王盘山去呢?”
殷素素抿嘴一笑,却不答他问话,说道:“你定要去赶这份热闹,咱们便一块儿去罢!”转头对常金鹏道:“常坛主,请你的船在前引路。”常金鹏应道:“是!”弯着腰退出船舱,便似仆役厮养对主人一般恭谨。殷素素只点了点头。张翠山却敬重他这份武功修为,站起身来,送到舱口。
殷素素望了望他长袍后心给常金鹏击破的碎裂之处,待他回入船舱,说道:“你除下长袍,我给你补一补。”张翠山道:“不用了!”殷素素道:“你嫌我手工粗劣吗?”
张翠山道:“不敢。”说了这两个字,默不作声,想起她一晚之间连杀龙门镖局数十口老小,这等大奸大恶的凶手,自己原该出手诛却,可是这时非但和她同舟而行,还助她起镖疗毒,虽说是酬谢她护送师兄之德,但总嫌善恶不明,王盘山岛上的事务一了,须得立即分手,再也不能跟她相见了。
殷素素见他脸色难看,已猜中他心意,冷冷的道:“不但都大锦和祝史两镖头,不但龙门镖局满门和那两个少林僧,还有那慧风和尚,也都是我杀的。”张翠山道:“我早疑心是你,只是想不到你用什么手段。”殷素素道:“那有什么希奇?我潜在湖边水中听你们说话。那慧风突然发觉咱们两人相貌不同,想要说出口来,我便发银针从他口中射入,你在路上、树上、草里寻我的踪迹,却那里寻得着?”张翠山道:“这么一来,少林派便认定是我下的毒手了。殷姑娘,你当真好聪明,好手段!”他这几句话中充满了愤激。殷素素假作不懂,盈盈站起,笑道:“不敢,张五侠谬赞了!”
张翠山怒气填膺,大声喝道:“姓张的跟你无怨无仇,你何苦这般陷害于我?”
殷素素微笑道:“我也不是想陷害你,只少林、武当号称当世武学两大宗派,我想让你们两派斗上一斗,且看到底是谁强谁弱?”
张翠山悚然而惊,满腔怒火暗自潜息,却大增戒惧,心道:“原来她另有重大奸谋,不只陷害我一人而已。倘若我武当派和少林派当真为此相斗,势必两败俱伤,成为武林中一场浩劫。”殷素素摺扇轻挥,神色自若,说道:“张五侠,你扇上的书画,可否供我开开眼界?”
张翠山正要回答,忽听得前面常金鹏船上有人朗声喝道:“是巨鲸帮的船吗?那一位在船上?”右首江面上有人叫道:“巨鲸帮少帮主,到王盘山岛上赴会。”常金鹏船上那人叫道:“天鹰教殷姑娘和朱雀坛常坛主在此,另有名门贵宾。贵船退在后面罢!”右首船上那人粗声粗气的道:“若是贵教教主驾临,我们自当退让,是旁的人,那也不必了!”
张翠山心中一动:“天鹰教是什么教派?眼见他们这等声势,力量可当真不小。想是此教崛起未久,我们少到江南一带走动,是以不知。巨鲸帮倒久闻其名,可不是什么好脚色。”推开船窗向外望去,见右首那船船身造成一头鲸鱼之状,船头上白光闪闪,数十柄尖刀镶成巨鲸的牙齿,船尾弯翘,便似鲸鱼的尾巴。这艘巨鲸船帆大船轻,行驶时比常金鹏的船快得多。
常金鹏站到船头,叫道:“麦少帮主,殷姑娘在这儿,你这点小面子也不给吗?”巨鲸船舱中钻出一个黄衣少年,冷笑道:“陆地上以你们天鹰教为尊,海面上该算我们巨鲸帮了罢?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让你们先行?”张翠山心想:“江面这般宽阔,数百艘大船也可并行,何必定要他们让道,这天鹰教也未免太横。”
只见巨鲸船上又加了一道风帆,抢得更加快了,两船越离越远,再也没法追上。常金鹏“哼”的一声,说道:“巨鲸帮……屠龙刀……也……屠龙刀……”大江之上,风急浪高,两船相隔又远,不知他说些什么。
那麦少帮主听他连说了两句“屠龙刀”,觉得事关重大,命水手侧过船身,渐渐和常金鹏的座船靠近,大声问道:“常坛主你说什么?”常金鹏道:“麦少帮主……咱们玄武坛白坛主……那屠龙刀……”张翠山微觉奇怪:“怎么他说话断断续续?”
眼见巨鲸船靠得更加近了,相距已不过数丈,猛听得呼的一声,常金鹏提起船头巨锚掷将出去,锚上铁链呛啷啷连响,对面船上两名水手长声惨叫,大铁锚已钩在巨鲸船上。麦少帮主喝道:“你干什么?”常金鹏手脚快极,提起左边的大铁锚又掷了出去。两只铁锚击毙了巨鲸船上三名水手,同时两艘船也已连在一起。
麦少帮主抢到船边,伸手去拔铁锚。常金鹏右手挥动,炼声呛啷,一个圆圆的大西瓜飞了出去,砰的一声猛响,打在巨鲸船的主桅之上。张翠山才知这大西瓜是常金鹏所用兵器,料是纯钢铸成,瓜上漆成绿沉沉地,黑暗中也瞧不清楚,但知共有一对,系以钢链,便和流星锤无异。只见两个西瓜奇大特重,每个似不下五六十斤,若非膂力惊人,如何使得它动?
常金鹏右手的钢西瓜击出,巨鲸船的主桅喀喇喇响了两声,他拉回右手钢西瓜,跟着左手钢西瓜又击了出去,待到右手钢西瓜再次进击,那主桅喀喇、喀喇连响,从中断为两截。巨鲸船上众海盗惊叫呼喝。常金鹏双瓜齐飞,同时击在后桅之上,后桅较细,一击便断。
这时两船相隔两丈有余,那麦少帮主眼睁睁的瞧着两根桅杆一一断折,竟无法可施,只有高声怒骂。常金鹏喝道:“有天鹰教在此,水面上也不能任你巨鲸帮称雄!”右臂扬处,钢瓜又呼的一声飞出,这一次却击在巨鲸船的船舷上,砰的一声,船旁登时破了一个大洞,海水涌入,船上众水手大声呼叫。
麦少帮主抽出分水蛾眉刺,双足一点,纵身跃起,便往常金鹏的船头扑来。常金鹏待他跃到最高之时,左手钢瓜飞出,迳朝他迎面击去,这一招甚是毒辣,钢瓜到时,正是他人在半空,一跃之力将衰未衰。麦少帮主叫声:“啊哟!”伸蛾眉双刺在钢瓜上一挡,急使劲力,盼借力翻回,猛觉胸口气塞,眼前一黑,翻身跌回自己船中。
常金鹏双瓜此起彼落,霎时间在巨鲸船上击出了七八个大洞,跟着提起锚炼,运劲回拉。喀喇喇几声响,巨鲸船船板碎裂,两只铁锚拉回自己船头。
天鹰教船上众水手不待坛主吩咐,扬帆转舵,向前直驶。
张翠山见到常金鹏击破敌船的威势,暗自心惊:“我若非得恩师传授,学会了借力卸力之法,他那巨灵神掌般的一掌击在我背心,却如何经受得起?这人于瞬息间诱敌破敌,不但武功惊人,而且阴险毒辣、工于心计,实是邪教中极厉害的人物。”回眼看殷素素时,只见她神色自若,似乎这类事司空见惯,毫不放在心上。
只听得雷声隐隐,钱塘江上夜潮将至。巨鲸帮帮众虽人人精通水性,但这时已在江海相接之处,江面阔达数十里,距离南北两岸均甚遥远。巨鲸帮帮众听到潮声,大叫呼救。常金鹏和殷素素的两艘座船向东疾驶,浑不理会。
张翠山探首窗外,向后望去,见那艘巨鲸船已沉没了一小半,待得潮水一冲,登时便要粉碎。他耳听得惨叫呼救之声,心下不忍,但知殷素素和常金鹏都是心狠手辣之辈,若请他们停船相救,谅不蒙允,徒然自讨没趣,只得默然不语。
殷素素瞧了他神色,微微一笑,纵声叫道:“常坛主,咱们的贵客张五侠大发慈悲,你把巨鲸船上那些家伙救起来罢!”这一着大出张翠山的意外。只听得前面船上常金鹏应道:“谨遵贵客之命!”船身侧过,斜抢着向上游驶去。
常金鹏大声叫道:“巨鲸帮帮众们听着,武当派张五侠救你们性命,要命的快游下来罢!”诸帮众顺流游下。常金鹏的座船逆流迎上,抢在潮水头里,将巨鲸船上自麦少帮主以下救起了十之八九,但终于有八九名水手葬身在波涛之中。
张翠山心下大慰,喜道:“多谢你啦!”殷素素冷冷的道:“巨鲸帮杀人越货,那船中没一个人手上不是染满了血腥,你救他们干么?”张翠山茫然若失,答不出话来。巨鲸帮恶名素着,是水面上四大恶帮之一,他早闻其名,却不料今日反予相救。
只听殷素素道:“若不将他们救上船来,张五侠心中更要骂我啦:‘哼!这年轻姑娘心肠狠毒,甚于蛇蝎,我张翠山悔不该助她起镖疗毒!’”这句话正好说中了张翠山的心事,他脸上一红,只得笑道:“你伶牙俐齿,我怎说得过你?救那些人,是你自己积的功德,可不跟我相干。”
就在这时,潮声如雷,震耳欲聋,张翠山和殷素素所乘江船猛地给抛了起来,说话声尽皆掩没。张翠山向窗外看时,只见巨浪犹如一堵透明的高墙,巨鲸帮的人若不获救上船,这时势必尽数给淹没在惊涛骇浪之中了。
殷素素走到后舱,关上了门,过了片刻出来,又已换上了女装。她打个手势,要张翠山除下长袍。张翠山不便再峻拒,只得脱下。他只道殷素素要替自己缝补衫背的破裂之处,那知她提起她自己刚换下来的男装长袍,打手势叫他穿上,却将他的破袍收入后舱。
张翠山身上只有短衫中衣,只得将殷素素的男装穿上了。那件袍子本就宽大,张翠山虽比她高大得多,却也不显得窄小,袍子上一缕缕淡淡的幽香送入鼻端。张翠山心神一荡,不敢向她看去,恭恭敬敬坐着,装作欣赏船舱板壁上的书画,但心事如潮,和船外船底的波涛一般汹涌起伏,却那里看得进去?殷素素也不来跟他说话。
忽地一个巨浪涌来,船身倾侧,舱中烛火登时熄了。张翠山心想:“我二人孤男寡女,坐在黑舱之中,虽说我不欺暗室,却怕于殷姑娘的清名有累。”推开后舱舱门,走到把舵的舟子身旁,瞧着他稳稳掌着舵柄,穿波越浪下驶。
半个多时辰之后,上涌的潮水反退出海,顺风顺水,舟行更速,破晓后已近王盘山岛。那王盘山在钱塘江口的东海之中,是个荒凉小岛,山石嶙峋,向无人居。两艘船驶近岛南,相距尚有数里,只听得岛上号角之声呜呜吹起,岸边两人各举大旗,挥舞示意。座船渐渐驶近,只见两面大旗上均绣着一头大鹰,双翅伸展,甚是威武。
两面大旗之间站着一个老者。只听他朗声说道:“玄武坛白龟寿恭迎殷姑娘。”声音漫长,绵绵密密,虽不响亮,却气韵醇厚。片刻间座船靠岸,白龟寿亲自铺上跳板。殷素素请张翠山先行,上岸后和白龟寿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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