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寻思:“我自到中土,人人立时向我打听义父的下落,威逼诱骗,无所不用其极,以致我吃尽了苦头。从今以后,‘张无忌’这人算是死了,世上再没人知道金毛狮王谢逊的所在了。就算日后再遇上比朱长龄更厉害十倍之人,也不怕落入他圈套,以致无意中害了义父。”要取名字,登时想到了胡青牛,随口道:“我叫阿牛。”那少女微微一笑,问道:“姓什么?”张无忌心道:“我说姓张、姓殷、姓谢都不好,‘张’和‘殷’两个字的切音是‘曾’字。”便道:“我姓曾。姑娘贵姓?”
那少女身子一震,道:“我没姓。”隔了片刻,缓缓的道:“我亲生爹爹不要我,见到我就会杀我,我怎能姓爹爹的姓?我妈妈是我害死的,我也不能姓她的姓。我生得丑,你叫我丑姑娘便了。”张无忌惊道:“你……你害死你妈妈?那怎么会?”
那少女叹了口气,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亲生的妈妈是我爹爹原配,一直没生儿养女,爹爹便娶了二娘。二娘生了我两个哥哥,爹爹就很宠爱她。妈后来生了我,偏生又是个女儿。二娘恃着爹爹宠爱,我妈常受她欺压。我两个哥哥又厉害得很,帮着他们亲娘欺侮我妈。我妈只有偷偷哭泣。你说,我怎么办呢?”张无忌道:“你爹爹该当秉公调处才是啊。”那少女道:“就因我爹爹一味袒护二娘,我才气不过了,一刀杀了二娘。”
张无忌“啊”的一声,大是惊讶。他想武林中人斗殴杀人,原也寻常,可是连这个村女居然也动刀子杀人,却颇出意料之外。
那少女道:“我妈见我闯下了大祸,护着我立刻逃走。但我两个哥哥跟着追来,要捉我回去。我妈阻拦不住,为了救我,便抹脖子自尽了。你说,我妈的性命不是我害的么?我爸爸见到我,不是非杀我不可么?”她说着这件事时声调平淡,丝毫不见激动。
张无忌却听得心中怦怦乱跳,自忖:“我虽不幸父母双亡,可是我爹爹妈妈生时何等恩爱,对我多么怜惜,比之这位姑娘的遭遇,我却又幸运万倍了。”想到这里,对那少女同情之心更甚,柔声道:“你离家很久了么?这些时候便独个儿在外边?”那少女点点头。张无忌又问:“你想到那儿去?”那少女道:“我也不知道,世界很大,东面走走,西面走走。只要不碰到我爹爹和哥哥,也没什么。”
张无忌心中突兴同病相怜之感,说道:“等我腿好之后,我陪你去找那位……那位大哥。问他到底对你怎样。”
那少女道:“倘若他又来打我咬我呢?”张无忌昂然道:“哼,他敢碰你一根寒毛,我决计不和他干休!”那少女道:“要是他对我不理不睬,话也不肯说一句呢?”
张无忌哑口无言,心想自己武功再强,也不能硬要一个男子来爱他心所不喜的女子,呆了半晌,道:“我尽力而为。”那少女突然哈哈大笑,前仰后合,似是听到了最可笑不过的笑话。
张无忌奇道:“什么好笑?”那少女笑道:“丑八怪,你是什么东西?人家会来听你的话么?再说,我到处找他,不见影踪,也不知这会儿他是活着还是死了。你尽力而为,你有什么本事?哈哈,哈哈!”
张无忌一句话本已到了口边,但给她这么一笑,登时胀红了脸,说不出口。那少女见他嗫嗫嚅嚅,便停了笑,问道:“你要说什么?”张无忌道:“你笑我,我便不说了。”那少女冷冷的道:“哼,笑也笑过了,最多不过是再给我笑一场,还会笑死人么?”张无忌大声道:“我对你是一片好心,你不该如此笑我。”那少女道:“我问你,你本来要跟我说什么话?”
张无忌道:“你孤苦伶仃,无家可归,我跟你也是一般。我爹爹妈妈都死了,也没兄弟姊妹。我本想跟你说,那个恶人倘若仍然不理你,咱们不妨一块作个伴儿,我也可陪着你说话解闷。但你既说我不配,我自然不敢说了。”那少女怒道:“你当然不配!那个恶人比你好看一百倍,聪明一百倍。我在这儿跟你歪缠,尽说些废话,真是倒霉。”说着将掉在雪地中的羊腿烧鸡一阵乱踢,掩面疾奔而去。
受了这么一顿好没来由的排揎,张无忌却不生气,心道:“这姑娘真可怜,她心中挺不好过,原也难怪。”
忽见那少女又奔回来,恶狠狠的道:“丑八怪,你心里一定不服气,说我相貌这般丑陋,居然还瞧你不起,是不是?”张无忌摇头道:“不是的。你相貌不很好看,我才跟你一见投缘,倘若你没变丑,仍像从前那样……”
那少女突然惊呼:“你……你怎知我从前不是这样子的?”张无忌道:“今日你的脸,比上次我见到你时又肿得厉害了些,皮色也更黑了些。那不会生来便这样的。”那少女惊道:“我……我这几天不敢照镜子。你说我越来越难看了?”
张无忌柔声道:“一个人只要心地好,相貌美丑有什么干系?我妈跟我说,越是美貌的女子,良心越坏,越会骗人,叫我要加意小心提防。”那少女那有心思理会他妈妈说过什么话,急道:“我问你啊,你上次见我时,我还没变得这般丑怪,是不是?”
张无忌知道倘若答应了一个“是”字,她必伤心难受,只怔怔的望着她,心中充满了同情怜悯。那少女见到他脸上神色,早料到他所要回答的是什么话,掩面哭道:“丑八怪,我恨你,我恨你!”狂奔而去。这一次却不再回转了。
张无忌又躺了两天。晚上有头野狼边爬边嗅,走近身来。张无忌一拳便将狼打死了。这野狼觅食不得,反而做了他肚中的食料。
过了数日,他腿伤已愈合大半,大约再过得十来天便可起立行走,心想那村女这一去之后从此不会再来,只可惜连她名字也不知道,又想:“她容貌何以会越变越丑,倒令人猜想不透。”想了半日难以明白,也就不再去想,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
睡到半夜,睡梦中忽听得远处有几人踏雪而来。他立时便惊醒了,坐起身来,向脚步声来处望去。这晚新月如眉,淡淡月光之下,见共有七人走来,当先一人身形婀娜,似乎便是那村女。待那七人渐渐行近,这人果然是那容貌丑陋的少女,可是她身后的六人却散成扇形,似是防她逃走。张无忌微觉惊讶,心道:“难道她给爹爹和哥哥们追上了?”
他转念未定,那少女和她身后六人已然走近。张无忌一看之下,这一惊更加非同小可,原来那六人他无一不识,左边是武青婴、武烈、卫璧,右边是何太冲、班淑娴夫妇,最右边是个中年女子,面目依稀相识,却是峨嵋派的丁敏君。
张无忌大奇:“她怎么跟这些人都相识?难道她也是武林中人,识破了我本来面目,便引他们来拿我,逼问我义父的下落?”想到此处,心下更无怀疑,不禁气恼之极:“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却也来加害于我!”寻思:“眼下我双足不能动弹,这六人没一个是弱者,说不定这村女的武功也强。我姑且屈服敷衍,答应带他们去找我义父。待得双腿养好了伤,再慢慢想法子跟他们算帐。”
若在五年之前,他只是将性命豁出去不要而已,任由对方如何加刑威逼,总咬紧牙关不说,但此时一来年纪大了,心智已开,二来练成九阳真经后内功既长,自能神清心定,遇到危难时能沉着应付。只是没想到那村女居然也会背负自己,愤慨之中,不自禁的有些伤心,索性躺在地下,曲臂作枕,不去理会这七人。
那村女走到他身前,向着他静静瞧了半晌,隔了良久,慢慢转过身去。张无忌听到她叹息一声,声音极轻,却充满了哀伤之意。他心下冷笑:“你心中打的不知是什么恶毒主意,却又何必假惺惺的可怜我?”
只见卫璧将手中长剑一摆,冷笑道:“你说临死之前,定要去和一个人见上一面,我道必是个貌如潘安的英俊少年,却原来是这么个丑八怪,哈哈,好笑啊好笑!这人和你果然是天生一双,地生一对。”
那村女毫不生气,只淡淡的道:“不错,我临死之前,要来再瞧他一眼,因为我要明明白白的问他一句话。我听了之后,方能死得瞑目。”
张无忌大奇,全不明白两人的话是何意思。那村女对着他说道:“我有一句话问你,你须得老老实实回答。”张无忌道:“是我自己的事,自可明白相告。是旁人的事,可没这么容易就说。”料想那村女要问谢逊的所在,他已打好了主意跟他们敷衍,没把言语说得决绝了,似有商量余地。
那村女道:“旁人的事,要我操什么心?我问你:那一天你跟我说,咱两人都孤苦伶仃,无家可归,你愿意跟我作伴。你这句话确是出于真心么?”
张无忌一听,大出意料之外,当即坐起,见她眼光中又露出那哀伤的神色,便道:“我自是真心的。”那村女道:“你当真不嫌我容貌丑陋,愿意和我一辈子厮守?”张无忌一怔,这“一辈子厮守”五个字,他心中可从来没想到过,但见到她这般凄然欲泣的神情,大感不忍,便道:“什么丑不丑,美不美,我半点也不放在心上,你如要我陪伴你说笑谈心,只要你不嫌弃,我自然也很喜欢。但你如想骗我说……”
那村女颤声问道:“那么你是愿意娶我为妻了?”张无忌身子一震,半晌说不出话来,喃喃道:“我……我没想过……娶妻子……”
何太冲等六人同时哈哈大笑。卫璧笑道:“连这么一个丑八怪的乡巴佬也不要你,我们便不杀你,你活在世上有什么味儿?还不如就在石头上撞死了罢。”
张无忌听了六人的讥笑和卫璧的说话,登时便知那村女和这六人并非一路,似乎卫璧等人立时便要杀她,想到那村女并非引人来加害自己,心中感到一阵温暖。只见她低下了头,泪水一滴滴的流了下来,显是心中悲伤无比,只不知是为了命在顷刻,是为了容貌丑陋,还是为了卫璧那利刃般的讽刺讥嘲?他心中大为感动,想起自己父母双亡之后,颠沛流离,不知受了人家多少欺侮,这村女茕茕弱质,年纪比自己小,身世比自己更加不幸,这时候不知何以巴巴的来问这句话,焉可令她伤心落泪、受人折辱?又何况她这般相问,自是诚心委身。“我一生之中,除了父母、义父、以及太师父、众位师伯叔,有谁是这般真心的关怀过我?我日后好好待她,她也好好待我,两个人相依为命,有什么不好?”见她身子颤抖,便要走开,当即伸手握住了她右手,大声道:“姑娘,我诚心诚意,愿娶你为妻,只盼你别说我不配。”
那少女听了这话,眼中登时射出极明亮的光采,低低的道:“阿牛哥哥,你这话不是骗我么?”张无忌道:“我自然不骗你。从今而后,我会尽力爱护你,照顾你,不论有多少人来跟你为难,不论有多么厉害的人来欺侮你,我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你周全。我要让你心里快活,忘了从前的种种苦处。”
那村女坐下地来,倚在他身旁,又握住了他另一只手,柔声道:“你肯这般待我,我真快活。”闭上双眼,道:“你再说一遍给我听,我要每个字都记在心里。你说啊,你要怎样待我?”张无忌见她欢喜之极,也自欣慰,握着她一双小手,只觉柔腻滑嫩,温软如绵,说道:“我要让你心里快活,忘了从前的苦处,不论有多少人欺侮你,跟你为难,我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你周全。”
那村女脸露甜笑,靠在他胸前,柔声道:“从前我叫你跟着我去,你非但不肯,还打我、骂我、咬我……现下你跟我这般说,我真欢喜。”张无忌听了这几句话,心中登时凉了,原来这村女闭着眼睛听自己说话,却把他幻想作她心目中的情郎。
那村女只觉得他身子一颤,睁开眼来,只向他瞧了一眼,她脸上神色登时便变了,显得又失望,又气愤,但随即带上几分歉疚和柔情。她定了定神,说道:“阿牛哥哥,你愿娶我为妻,似我这般丑陋的女子,你竟不嫌弃,我很感激。可是早在几年之前,我的心早就属于旁人了。那时候他尚且不睬我,这时见我如此,更加连眼角也不会扫我一眼。这个狠心短命的小鬼啊……”她虽骂那人为“狠心短命的小鬼”,可是骂声之中,仍充满不胜眷恋低徊之情。
武青婴冷冷的道:“他肯娶你为妻了,情话也说完啦,可以起来了罢?”
那村女慢慢站起身来,对张无忌道:“阿牛哥哥,我快死了。就是不死,我也决不能嫁你。但是我很喜欢听你刚才跟我说过的话。你别恼我,有空的时候,便想我一会儿。”这几句话说得很温柔,很甜蜜。张无忌忍不住心中一酸。
只听得班淑娴嘶哑着嗓子道:“我们已如你所愿,让你跟这人见面一次。你也当言而有信,将那人的下落说了出来。”那村女道:“好!我知道那人曾经藏在他家里。”说着伸手向武烈一指。武烈脸色微变,哼了一声,喝道:“瞎说八道!”
卫璧怒道:“快老老实实说出来,你杀我表妹,到底是受了何人指使?”张无忌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颤声道:“杀了朱……朱九真姑娘?”卫璧瞪了他一眼,恶狠狠的道:“你也知朱九真姑娘?”张无忌道:“雪岭双姝大名鼎鼎,谁没听见过?”
武青婴嘴角边掠过一丝笑意,向那村女大声道:“喂,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
那村女道:“指使我来杀朱九真的,是昆仑派何太冲夫妇,峨嵋派的灭绝师太。”
武烈大喝:“你妄想挑拨离间,又有何用?”呼的一掌,向那村女拍去。他这一喝威风凛凛,掌随声出,掌力只激得地下雪花飞舞。那村女闪身避过,身法奇特。
张无忌心下一片混乱:“她……她当真是武林中人。她去杀了朱九真,那自是为了我。我说受了朱姑娘的骗,给她所养的恶犬咬得遍体鳞伤,我可没要她去杀人啊。我只道她因为相貌变丑,家事变故,以致脾气古怪,那知竟也动不动便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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