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空相在厅上踱来踱去,显得甚为不耐,时时侧耳倾听,当是耽心敌人攻上山来。过不多时,那道人快步走出,躬身道:“俞三师叔有请。俞三师叔言道,请大师恕他不能出迎。”这时那道人的神态举止比先前更加恭谨,想是俞岱岩听得“空”字辈的少林僧驾临,已嘱咐他必须礼貌加倍周到。空相点了点头,随着他走向俞岱岩卧房。
张无忌寻思:“三师伯四肢残废,耳目只有加倍灵敏,我到他窗外窃听,只怕为他发觉。”走到离俞岱岩卧房数丈之处,便停住了脚步。
过了约莫一盏茶时分,那道人匆匆从俞岱岩房中出来,低声叫道:“清风、明月!到这边来。”便有两个道僮走到他身前,叫了声:“师叔!”那道人道:“预备软椅,三师叔要出来。”两名道僮答应了。
张无忌在武当山上住过数年,那知客道人是俞莲舟新收的弟子,他不相识,却识得清风、明月两个道僮,知道俞岱岩有时出来,便坐了软椅由道僮抬着行走。见二僮走向放软椅的厢房,悄悄跟随在后,一等二僮进房,突然叫道:“清风、明月,认得我么?”二僮吓了一跳,凝目瞧他时,依稀有些面熟,一时却认不出来。张无忌笑道:“我是无忌小师叔啊,你们忘了么?”二僮登时忆起旧事,心中大喜,叫道:“啊,小师叔,你回来啦!你的病好了?”三人年纪相若,当年常在一处玩耍。
张无忌道:“清风,让我来假扮你,去抬三师伯,瞧他知不知道。”清风踌躇道:“这个……不大好罢!”张无忌道:“三师伯见我病愈归来,喜出望外,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责骂你?”二僮素知自张三丰祖师以下,武当六侠个个对这小师叔极其宠爱,他病愈归山,那是天大喜事,他要开个小小玩笑,逗俞岱岩病中一乐,自无伤大雅。
明月笑道:“小师叔怎么说,就怎么办罢!”清风笑嘻嘻的脱下道袍、鞋袜,给张无忌换上了。明月帮他挽起个道髻。片刻之间,已宛然便是个小道僮。
明月道:“你要冒充清风,相貌不像,就说是观中新收的小道僮,清风跌伤了腿,由你去替他。”张无忌笑道:“好极了……”只听那道人在房外喝骂:“两个小家伙,嘻嘻哈哈的捣什么鬼,半天不见人过来。”张无忌和明月伸了伸舌头,抬起软椅,迳往俞岱岩房中。
两人扶起俞岱岩坐入软椅。俞岱岩脸色郑重,也没留神抬他的道僮是谁,说道:“到后山小院,见祖师爷爷去!”明月应道:“是!”转过身去,抬着软椅前端,张无忌抬了后端。俞岱岩只瞧见明月的背影,更瞧不见张无忌。空相随在软椅之侧,同到后山。那知客道人不得俞岱岩召唤,便不敢同去。
张三丰闭关静修的小院在后山竹林深处,修篁森森,绿荫遍地,除了偶闻鸟语之外,竟半点声息也无。明月和张无忌抬着俞岱岩来到小院之前,停下软椅。俞岱岩正要开声求见,忽听得隔门传出张三丰苍老的声音道:“少林派那一位高僧光临寒居,老道未克远迎,还请恕罪。”呀的一声,竹门推开,张三丰缓步而出。空相脸露讶色,他听张三丰竟知来访的是少林僧人,大感诧异,但随即料想必是那知客道人已遣人先行禀报。俞岱岩却知师父武功越来越精深,从空相的脚步声中,已可测知他的武学门派、修为深浅。
张无忌的内功远在空相之上,由实返虚,不论举止、眼光、脚步、语声,处处深藏不露,张三丰反听不出来。他见太师父虽红光满面,但须眉俱白,比之当年分手之时,着实已苍老了几分,心中又欢喜,又悲伤,忍不住眼泪便要夺眶而出,忙转过了头。
空相躬身合什,道:“小僧少林空相,参见武当前辈张真人。”张三丰合什还礼,道:“不敢,大师不必多礼,请进说话。”五人一起进了小院。但见板桌上一把茶壶,一只茶杯,地下一个蒲团,壁上挂着一柄木剑,此外一无所有。桌上地下,积满灰尘。
空相道:“张真人,少林派惨遭千年未遇的浩劫,魔教突施偷袭,本派自方丈空闻师兄以下,或殉寺战死,或力屈遭擒,仅小僧一人拚死逃脱。魔教大队人众正向武当而来,今日中原武林存亡荣辱,全系于张真人一人之手。”说着放声大哭。
张无忌心头大震,他明知少林派已遇上灾劫,却也万万想不到竟会全派覆没。
饶他张三丰百年修为,猛地里听到这个噩耗,也大吃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定了定神,才道:“魔教竟如此猖獗,少林寺高手如云,不知如何竟会遭了魔教毒手?”
空相道:“空智、空性两位师兄率同门下弟子,和中原五大派结盟西征,围攻光明顶。留寺僧众,日日静候好音。这日山下报道,远征人众大胜而归。方丈空闻师兄得讯大喜,率同合寺弟子,迎出山门,果见空智、空性两位师兄带领西征弟子,回进寺来,另外还押着数百名俘虏。众人到得大院之中,方丈问起得胜情由。空智师兄唯唯否否。空性师兄忽地叫道:‘师兄留神,我等落入人手,众俘虏尽是敌人……’方丈惊愕之间,众俘虏抽出兵刃,突然动手。本派人众一来措手不及,二来多数好手西征陷敌,留守本寺的力道弱了,大院子的前后出路均已让敌人堵死,一场激斗,终于落得个一败涂地,空性师兄当场殉难……”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
张三丰心下黯然,说道:“魔教如此歹毒,行此恶计,又有谁能提防?”
空相伸手解下背上的黄布包袱,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层油布,再打开油布,赫然露出一颗首级,环眼圆睁,脸露愤怒之色,正是少林三大神僧之一的空性大师。张三丰和张无忌都识得空性面目,一见之下,不禁“啊”的一声,一齐叫了出来。
空相泣道:“小僧舍命抢得空性师兄的法体。张真人,你说这大仇如何得报?”说着将空性的首级恭恭敬敬放在桌上,伏地拜倒。张三丰凄然躬身,合什行礼。
张无忌想起光明顶上比武较量之际,空性神僧慷慨磊落,豪气过人,实不愧为堂堂少林的一代宗师,不意惨遭奸人戕害,落得身首分离,甚是难过。
张三丰见空相伏地久久不起,哭泣甚哀,便伸手相扶,说道:“空相师兄,少林武当本是一家,此仇非报不可……”他刚说到这个“可”字,冷不防砰的一声,空相双掌一齐击上他小腹。
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张三丰武功之深,虽已到了从心所欲、无不如意的最高境界,但那能料到这位身负血仇、远来报讯的少林高僧,竟会对自己忽施袭击?在一瞬之间,他还道空相悲伤过度,以致心智迷糊,昏乱之中将自己当作了敌人,但随即知道不对,小腹上所中掌力,竟是少林派外门神功“金刚般若掌”,但觉空相竭尽全身之劲,将掌力不绝的催送过来,见他脸白如纸,嘴角却带狞笑。
张无忌、俞岱岩、明月三人蓦地见此变故,也都惊得呆了。俞岱岩苦在身子残废,不能上前相助师父一臂之力。张无忌年轻识浅,在这一刹那间,还没领会到空相竟是意欲立毙太师父于掌底。两人只惊呼了一声,便见张三丰左掌挥出,啪的一声轻响,击在空相的天灵盖上。这一掌其软如绵,其坚胜铁,空相登时脑骨粉碎,如一堆湿泥般瘫了下来,一声也没哼出,便即毙命。
俞岱岩忙道:“师父,你……”刚说了一个“你”字,便即住口。只见张三丰闭目坐下,片刻之间,头顶冒出丝丝白气,猛地里口一张,喷出几口鲜血。
张无忌大惊,知太师父受伤着实不轻,倘若他吐出的是紫黑瘀血,凭他深厚无比的内功,三数日即可平复,但他所吐的却是鲜血,又是狂喷而出,那么脏腑已受重伤。霎时之间,他心中迟疑难决:“是否立即表明身分,相救太师父?还是怎地?”
便在此时,只听得脚步声响,有人到了门外,听他步声急促,显是十分慌乱,却不敢贸然进来,也不敢出声。俞岱岩道:“是灵虚么?什么事?”灵虚道人道:“禀报师父,魔教大队到了宫外,要见祖师爷爷,口出污言秽语,说要踏平武当派……”
俞岱岩喝道:“住口!”他生怕张三丰分心,激动伤势。
张三丰缓缓睁眼,说道:“少林派的金刚般若掌果然非同小可,看来非得静养三月,伤势难愈。”张无忌心想:“原来太师父所受之伤,比我所料的更重。”只听张三丰又道:“明教大举上山。唉,不知远桥、莲舟他们平安否?岱岩,你说该当如何?”
俞岱岩默然不答,心知山上除师父和自己之外,其余三四代弟子的武功都不足道,出而御敌,只徒然送死,今日之事,惟有自己舍却一命,和敌人敷衍周旋,让师父避地养伤,日后再复大仇,朗声道:“灵虚,你去跟那些人说,我便出来相见,让他们在三清殿上等着。”灵虚答应着去了。
张三丰和俞岱岩师徒相处日久,心意相通,听他这么说,已知其意,说道:“岱岩,生死胜负,无足介怀,武当派的绝学却不可因此中断。我坐关十八月,于一套太极拳和太极剑,终于前后贯通、一气呵成,此刻便传了你罢。”
俞岱岩一呆,心想自己残废已久,那还能学什么拳法剑术?何况此时强敌已经入观,怎有余暇传习武功,只叫了声:“师父!”便说不下去了。
张三丰淡淡一笑,说道:“我武当开派以来,行侠江湖,多行仁义之事,以大数而言,决不该自此而绝。我这套太极拳和太极剑,跟自来武学之道全然不同,讲究以静制动、后发制人。你师父年过百龄,纵使不遇强敌,又能有几年好活?所喜者能于垂暮之年,创制这套武功出来。远桥、莲舟、松溪、梨亭、声谷都不在身边,第三四代弟子之中,除青书外并无杰出人材,何况他也不在山上。岱岩,你身负传我生平绝艺的重任。武当派一日的荣辱,有何足道?只须这套太极拳能传至后代,我武当派大名必能垂之千古。”说到这里,神采飞扬,豪气弥增,竟似浑没将压境强敌放在心上。
俞岱岩唯唯答应,已明白师父要自己忍辱负重,以接传本派绝技为第一要义。
张三丰缓缓站起身来,双手下垂,手背向外,手指微舒,两足分开平行,接着两臂慢慢提起至胸前,左臂半环,手掌与脸面对成阴掌,右掌翻过成阳掌,说道:“这是太极拳的起手式。”跟着一招一式的演了下去,口中叫着招式的名称:揽雀尾、单鞭、提手上势、白鹤亮翅、搂膝拗步、手挥琵琶、进步搬拦锤、如封似闭、十字手、抱虎归山……
张无忌目不转睛的凝神观看,初时还道太师父故意将姿式演得特别缓慢,使俞岱岩可以看得清楚,但看到第七招“手挥琵琶”之时,只见他左掌阳、右掌阴,目光凝视左手手臂,双掌慢慢合拢,竟是凝重如山,却又轻灵似羽。张无忌突然之间领悟:“这是以慢打快、以静制动的上乘武学,想不到世间竟会有如此高明的功夫。”他武功本就极高,一经领会,越看越入神,但见张三丰双手圆转,每一招都含着太极式的阴阳变化,精微奥妙,实开辟了武学中从所未有的新天地。
约莫一顿饭时分,张三丰使到上步高探马,上步揽雀尾,单鞭而合太极,神定气闲的站在当地,虽在重伤之后,一套拳法练完,精神反见健旺。他双手抱了个太极式的圆圈,说道:“这套拳术的诀窍是‘虚灵顶劲、涵胸拔背、松腰垂臀、沉肩坠肘’十六个字,纯以意行,最忌用力。形神合一,是这路拳法的要旨。”再行细细解释。
俞岱岩一言不发的倾听,心知时势紧迫,无暇发问,虽中间不明白之处极多,但只有硬生生的记住,倘若师父有甚不测,这些口诀招式总是由自己传了下去,日后再由聪明才智之士去推究其中精奥。张无忌所领略的可就多了,张三丰的每一句口诀、每一记招式,都令他有初闻大道、喜不自胜之感。
张三丰见俞岱岩脸有迷惘之色,问道:“你懂了几成?”俞岱岩道:“弟子愚鲁,只懂得三四成,但招式和口诀都记住了。”张三丰道:“那也难为你了。若莲舟在此,当能懂得五成。唉,你五师弟悟性最高,相信仓卒之间,他能懂得六七成。可惜他不幸早亡,我若有三年功夫,好好点拨于他,当可传我这门绝技。”张无忌听他提到自己父亲,心中不禁酸痛。
张三丰道:“这拳劲首要在似松非松,将展未展,劲断意不断……”正要往下解说,只听得前面三清殿上远远传来一个苍老悠长的声音:“张三丰老道既缩头不出,咱们把他徒子徒孙先行宰了。”另一个粗豪的声音道:“好啊!先一把火烧了这道观再说。”又有一个尖锐的声音道:“烧死老道,那是便宜了他。咱们擒住了他,绑到各处门派中游行示众,让大家瞧瞧这武学泰斗老而不死的模样。”
后山小院和前殿相距二里有余,但这几个人的语声都清楚传至,足见敌人有意炫示功力,而功力确亦不凡。
俞岱岩听到这等侮辱师尊的言语,心下大怒,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张三丰道:“岱岩,我叮嘱过你的言语,怎么转眼便忘了?不能忍辱,岂能负重?”俞岱岩道:“是,谨奉师父教诲。”张三丰道:“你全身残废,敌人不会对你提防,千万戒急戒躁。倘若我苦心创制的绝艺不能传之后世,那你便是我武当派的罪人了。”俞岱岩只听得全身出了一阵冷汗,知道师父此言的用意,不论敌人对他师徒如何凌辱欺侮,总之是要苟免求生,忍辱传艺。
张三丰从身边摸出一对铁铸的小小罗汉,交给俞岱岩道:“这空相说道少林派已经殒灭,也不知是真是假,此人是少林派高手,连他也投降敌人,前来暗算于我,那么少林派必遭大难无疑。这对铁罗汉是百年前郭襄郭女侠赠送于我的。你日后送还给少林传人。就盼从这对铁罗汉身上,留传少林派的一项绝艺!”说着大袖一挥,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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