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略一沉吟,说道:“本人今日忝代教主,常自想起本教两位人物的恩情。一位是常遇春常大哥,另一位是蝶谷医仙胡青牛先生,他老人家已死于金花婆婆之手。我想,本教这次大会,便在淮北蝴蝶谷中举行。”
周颠拍手道:“甚好,甚好!这个‘见死不救’,昔年我每日里跟他斗口,人倒也不算坏,只是有些阴阳怪气,与杨左使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见死不救,自己死时也没人救他,正是报应。我周颠倒要去他墓前磕上几个响头。”
当下群豪各无异议,言明三个月后的八月中秋,明教各路首领齐集淮北蝴蝶谷聚会。
次日清晨,五行旗和天鹰旗下各掌职信使,分头自武当山出发,传下教主号令:诸路教众,凡香主以上,概于八月中秋前赶赴淮北蝴蝶谷,参见新教主,共商大事,其副手则留于当地,主理教务。
其时距中秋日子尚远,张无忌见俞岱岩和殷梨亭尚未痊可,深恐伤势反覆,以致功亏一篑,便暂留武当山照料俞殷二人,暇时则向张三丰请教太极拳剑的武学。韦一笑、彭莹玉、说不得诸人,则各处游行,探听赵敏一干人的下落。
杨逍奉教主之命留在武当,但为纪晓芙之事,对殷梨亭深感惭愧,平日闭门读书,轻易不离室门一步。如此过了两月有余,这日午后,张无忌来到杨逍房中,商量来日蝴蝶谷大会,有那几件大事要向教众交代。他以年轻识浅,忽当重任,常自有战战兢兢之意,唯惧不克负荷,误了大事,杨逍深通教务,因此张无忌要他留在身边,随时谘询。
两人谈了一会,张无忌顺手取过杨逍案头的书来,见封面写着“明教流传中土记”七个字的题签,下面注着“弟子光明左使杨逍恭撰”一行小字。张无忌道:“杨左使,你文武全才,真乃本教的栋梁。”杨逍谢道:“多谢教主嘉奖。”
张无忌翻开书来,但见小楷恭录,事事旁征博引。书中载得明白,明教源出波斯,本名摩尼教,于唐武后延载元年传入中土,其时波斯人拂多诞持明教《三宗经》来朝,中国人始习此教经典。唐大历三年六月二十九日,长安洛阳建明教寺院“大云光明寺”。此后太原、荆州、扬州、洪州、越州等重镇,均建有大云光明寺。至会昌三年,朝廷下令诛杀明教教徒。自此之后,明教便成为犯禁的秘密教会,历朝均受官府摧残。明教为图生存,行事不免诡秘,终于摩尼教这个“摩”字,为人改作“魔”字,世人遂称之为魔教。
张无忌读到此处,不禁长叹,问道:“杨左使,本教教旨乃去恶行善,原和释道并无大异,何以自唐代以来,历朝均受惨酷屠戮?”杨逍道:“释家虽说普渡众生,但僧众出家,各持清修,不理世务。道家亦然。本教则聚集乡民,不论是谁有甚危难困苦,诸教众一齐出力相助。官府欺压良民,什么时候能少了?什么地方能少了?遇到有人遭官府冤屈欺压,本教势必和官府相抗,到后来动刀动枪,也没法了。”张无忌点了点头,说道:“只有朝廷官府不去欺压良民,土豪恶霸不敢横行不法,到那时候,本教方能真正兴旺。”杨逍拍案而起,大声道:“教主之言,正说出了本教教旨的关键所在。”张无忌道:“杨左使,你说当真能有这么一日么?”
杨逍沉吟道:“但盼真能有这么一天。宋朝本教方腊方教主起事,也不过是为了想叫官府不敢欺压良民。”他翻开那本书来,指到明教教主方腊在浙东起事、震动天下的记载。张无忌看得悠然神往,掩卷道:“大丈夫固当如是。虽然方教主殉难身死,却终是轰轰烈烈的干了一番事业。”两人心意相通,都不禁血热如沸。
杨逍又道:“本教历代均遭严禁,但始终屹立不倒。南宋绍兴四年,有个官员叫做王居正,对皇帝上了一道奏章,说到本教之事,教主可以一观。”说着翻到书中一处,抄录着王居正那道奏章。
张无忌看那奏章中写道:“伏见两浙州县有吃菜事魔之俗。方腊以前,法禁尚宽,而事魔之俗犹未至于甚炽。方腊之后,法禁愈严,而事魔愈不可胜禁。……臣闻事魔者,每乡每村有一二桀黠,谓之魔头,尽录其乡村姓氏名字,相与诅盟为魔之党。凡事魔者不肉食,而一家有事,同党之人皆出力以相赈恤。盖不肉食则费省,费省故易足。同党则相亲,相亲则相恤而事易济……”张无忌读到这里,说道:“那王居正虽仇视本教,却也知本教教众节俭朴实,相亲相爱。”接下去又看奏章:“……臣以为此先王导其民使相亲相友相助之意。而甘淡薄,教节俭,有古淳朴之风。今民之师帅,既不能以是为政,乃为魔头者窃取以瞽惑其党,使皆归德于其魔,于是从而附益之以邪僻害教之说。民愚无知,谓吾从魔之言,事魔之道,而食易足、事易济也,故以魔头之说为皆可信,而争趋归之。此所以法禁愈严,而愈不可胜禁。”
他读到这里,转头向杨逍道:“杨左使,‘法禁愈严,而愈不可胜禁’这句话,正是本教深得民心的明证。这部书可否借我一阅?也好让我多知本教往圣先贤的业绩遗训。”杨逍道:“正要请教主指教。”(按:以上所述明教事迹均为史实,详见吴晗〈明教与大明帝国〉一文。)
张无忌将书收起,说道:“俞三伯和殷六叔伤势大好了,我们明日便首途蝴蝶谷去。我另有一事要和杨左使相商,是关于不悔妹子的。”
杨逍只道他要开口求婚,心下甚喜,说道:“不悔的性命全出教主所赐,属下父女感恩图报,非只一日。教主但有所命,无不乐从。”
张无忌于是将杨不悔那日如何向自己吐露心事的情由,一一说了。杨逍一听之下,错愕万分,怔怔的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才道:“小女蒙殷六侠垂青,原是杨门之幸。只是他二人年纪悬殊,辈份又异,这个……这个……”说了两次“这个”,却接不下去了。
张无忌道:“殷六叔也不过四十岁,方当壮盛。不悔妹子叫他一声叔叔,也不是真有什么血缘之亲,师门之谊。他二人情投意合,倘若成了这头姻缘,上代的仇嫌尽数化解,正是大大的美事。”
杨逍原本生性豁达,又为纪晓芙之事,每次见到殷梨亭总抱愧于心,暗想不悔既倾心于他,结成了姻亲,便赎了自己前愆,从此明教和武当派再也不存芥蒂,于是长揖说道:“教主玉成此事,足见关怀。属下先此谢过。”
当晚张无忌传出喜讯,群豪纷纷向殷梨亭道喜。杨不悔害羞,躲在房中不肯出来。
张三丰和俞岱岩得知此事,起初也颇惊奇,但随即便为殷梨亭欢喜。说到婚期,殷梨亭道:“待大师哥他们回山,众兄弟完聚,那时再办喜事不迟。”
次日张无忌偕同杨逍、殷天正、殷野王、铁冠道人、周颠、小昭等人,辞别张三丰师徒,首途前往淮北。杨不悔留在武当山服侍殷梨亭。当时男女之防虽严,但武林中人,也不理会这些小节。
明教一行人晓行夜宿,向东方行去,一路上但见田地荒芜,民有饥色。江淮沿海本为殷实富庶之区,眼前却饿殍遍野,生民之困,已到极处。群豪慨叹百姓惨遭劫难,却又知蒙古人如此暴虐,霸居中土之期必不久长,正是天下英雄揭竿起事的良机。
这一日来到界牌集,离蝴蝶谷已然不远,正行之间,忽听得前面喊杀之声大震,两支人马正在交兵。群豪纵马上前,穿过一座森林,只见千余名蒙古兵分列左右,正在进攻一座山寨。寨上飘出一面绘着红色火焰的大旗,正是明教的旗帜。寨中人数不多,似有不支之势,但兀自健斗不屈。蒙古兵矢发如雨,大叫:“魔教的叛贼,快快投降!”
周颠道:“教主,咱们上吗?”张无忌道:“好!先去杀了带兵的军官。”杨逍、殷天正、殷野王、铁冠道人、周颠五人应命而出,冲入敌阵,长剑挥动,两名元兵的百夫长首先落马,跟着统兵的千夫长也给殷野王砍死。元兵群龙无首,登时大乱。
山寨中人见来了外援,大声欢呼。寨门开处,一条黑衣大汉手挺长矛,当先冲出,元兵当者辟易,无人敢撄其锋。只见那大汉长矛闪处,便有一名元军遭刺,倒撞下马。众元兵惊呼连连,四下奔逃。
杨逍等见这大汉威风凛凛,有若天神,无不赞叹:“好一位英雄将军。”此时张无忌早已看清楚那大汉的面貌,正是常自想念的常遇春大哥,只是剧斗方酣,不即上前相见。明教人众前后夹攻,元军死伤了五六百人,余下的不敢恋战,分头落荒而走。
常遇春横矛大笑,叫道:“是那一路的兄弟前来相助?常某感激不尽。”
张无忌叫道:“常大哥,想煞小弟也。”纵身而前,紧紧握住了他手。
常遇春躬身下拜,说道:“教主兄弟,我既是你大哥,又是你属下,真高兴得不知如何才好。”两人久别重逢,洒泪相见。
原来常遇春一支队伍,属五行旗中巨木旗该管,张无忌接任教主等情由,已得掌旗使闻苍松示知。这些日子来他率领本教兄弟,日夜等候张无忌到来,不料元军却来攻打。常遇春见己寡敌众,本拟故意示弱,将元军诱入寨中,一鼓而歼,张无忌等突然赶到应援,他便乘势开寨杀出。他在明教中职位不高,当下向杨逍、殷天正等一一参见。群豪以他是教主的结义兄弟,都不敢以长上自居,执手问好,相待尽礼。
常遇春邀请群豪入寨,杀牛宰羊,大摆酒筵,说起别来情由。这几年来淮南淮北水旱相继,百姓苦不堪言。常遇春无以为生,便啸聚本教兄弟,做那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勾当,山寨中粮食金银多了,便去赈济贫民。元军几次攻打,都奈何他不得。
众人在山寨中歇了一晚,次日和常遇春一齐北行,料得元军新败,两三月内决不敢再行来攻。
数日后到了蝴蝶谷外。先到的教众得知教主驾到,列成长队,迎出谷来。其时巨木旗下执事人等,早已在蝴蝶谷中搭造了许多茅舍木屋,以供与会的各路教众居住。韦一笑、彭莹玉、说不得等均已先此到达,报称并未探查到那赵姑娘的讯息。
张无忌接见诸路教众后,备了祭品,分别到胡青牛夫妇及纪晓芙墓前致祭,想起当日离谷时何等凄惶狼狈,今日归来却云荼灿烂,风光无限,当真恍若隔世。
再过三日便是八月十五,蝴蝶谷中筑了高坛,坛前烧起熊熊大火。张无忌登坛宣示和中原诸门派尽释前愆、反元抗胡之意,又颁下教规,重申行善去恶、除暴安良的教旨。教众一齐凛遵,各人身前点起香束,立誓对教主令旨,决不敢违。
是日坛前火光烛天,香播四野,明教之盛,远迈前代。年老的教众眼见这片兴旺气象,想起数十年来本教四分五裂、几致覆灭的情景,忍不住喜极而泣。
午后属下教众报道:“洪水旗旗下弟子朱元璋、徐达诸人求见。”张无忌大喜,亲自迎出门去。朱元璋、徐达率同汤和、邓愈、花云、吴良、吴祯诸人恭恭敬敬的站在门外,见到张无忌出来,一齐躬身行礼,说道:“参见教主!”张无忌时常念着那日徐达奋身相救之情,见到众人,喜之不尽,当即还礼,左手携着朱元璋,右手携着徐达,同进室内,命众人坐下。众人告了罪,才行就座。
这时朱元璋已然还俗,不再作僧人打扮,说道:“属下等奉教主传令,赶来蝴蝶谷,本应早到候驾,但途中遇上了一件十分蹊跷之事,属下等跟踪追查,以致误了会期,还请教主恕罪。”张无忌问道:“却不知遇上了何事?”
朱元璋道:“六月上旬,我们便奉到教主令旨,大伙儿好生欢喜,兄弟们商议,该当备什么礼物庆贺教主掌教才是。淮北是苦地方,没什么好东西的,幸得会期尚远,大伙儿便一起上山东去闯闯。我们生怕给官府认了出来,因此扮作了赶脚的骡车夫,属下算是个车夫头儿。这天来到河南归德府,接了几个老西客人,要往山东荷泽。正行之间,忽然有伙人赶了上来,抡刀使枪,十分凶狠,将我们车中的客人都赶了下去,叫我们去接载别的客人。那时花兄弟便要跟他们放对,徐兄弟向他使个眼色,叫他瞧清楚情由,再动手不迟。那伙人将我们九辆大车赶到一处山坳之中,那里另外还有十多辆大车候着,只见地下坐着的都是和尚。”张无忌问道:“都是和尚?”
朱元璋道:“不错。那些和尚个个垂头丧气,委靡不振,但其中好些人模样不凡,有的太阳穴高高凸起,有的身裁魁梧。徐兄弟悄悄跟我说,这些和尚都是身负高强武功之人。那伙凶人叫众和尚坐在车里,由我们赶车,押着我们一路向北。属下料想其中必有古怪,暗地里叫众兄弟着意提防,千万不可露出形迹。一路上我们留神那伙凶人的说话,可是这群人诡秘得紧,在我们面前一句话也不说,后来吴良兄弟大着胆子,半夜里到他们窗下去偷听,连听了四五夜,这才探得了些端倪,原来这些和尚竟都是河南嵩山少林寺的。”张无忌本已料到了几分,但还是“啊”的一声。
朱元璋接着道:“吴良兄弟又听得其中一人说:‘主人当真神机妙算,令人拜服。少林、武当等六派高手,尽入掌中,自古以来,还有谁能做得到这一步?’另一人说:‘这还不算希奇。一箭双雕,却把魔教的众魔头也牵连在内。’我们七人假装出恭,在茅厕里悄悄商量,都说此事既牵连本教在内,碰巧落在我们手上,总须查个水落石出,也好禀报教主知晓。”张无忌道:“各位计较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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