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韩林儿怒道:“张教主宅心仁厚,很重义气,上天必然福佑。他年纪还轻得很,再活一百年也不希奇。”陈友谅叹道:“可是世上人心难测啊。听说他遭奸人陷害,以致为朝廷擒杀。其实那也不奇,凡见过张无忌之人,都知他活不过三八二十四岁那一关……”
忽然老柏上青影一晃,一人窜下地来,喝道:“张无忌在此,是谁在咒我短命横死!”语声未歇,身子已窜进殿中。站在殿门口的掌棒龙头张开大手往那人后颈抓去。那人轻轻巧巧的一侧身,已然避开。
但见他方巾青衫,神态潇然,面莹如玉,眼澄似水,正是穿了男装的赵敏。
张无忌陡见赵敏现身,心头大震,又惊又怒,又爱又喜,禁不住轻噫一声。大殿上群丐都在全神提防赵敏,谁也没听到他这声惊噫。
丐帮众人都不识得张无忌,只知明教教主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年,武功极高,见赵敏避开掌棒龙头这一抓时身法轻灵,确属一流高手,均以为确是明教教主到了,无不凛然。
但陈友谅见她相貌太美,年纪太轻,话声中又颇有娇媚之音,和江湖上所传张无忌的形貌颇有不同,喝道:“张无忌早死了,那里又钻出一个假冒货来?”
赵敏怒道:“张无忌好端端的活着,干么你口口声声的咒他?张无忌命好福大,长命百岁,等这儿的人个个死绝了,他还在世上享福呢!”
张无忌听她说这几句话时语带悲音,似乎想到将自己抛弃荒岛,良心不免自咎自责,但转念又想:“这等阴狠忍心之人,讲什么良心自责?张无忌啊张无忌,你对她恋恋不舍,心中尽生些一厢情愿的念头。”
陈友谅道:“你到底是谁?”赵敏道:“我便是明教教主张无忌。你干么捉拿我手下兄弟,快快将他放了,有什么事,冲着我本人来便是。”
忽听得旁边一人冷笑道:“赵敏姑娘,旁人不识你,我宋青书难道不识?启禀帮主:这女子是汝阳王察罕特穆尔的女儿。她手下高手甚多,须得提防。”
执法长老撮唇呼哨,喝道:“掌棒龙头,你率领众兄弟赴庙外布防,以备敌人攻入。”掌棒龙头应声而出,霎时之间,东南西北,四下里都是丐帮弟子的呼哨之声。
赵敏见了这等声势,脸上微微变色,双手一拍,墙头飘下二人,正是玄冥二老鹿杖客、鹤笔翁。执法长老喝道:“拿下了!”便有四名七袋弟子分扑鹿鹤二老。玄冥双老武功高强,只三招之间,四名七袋弟子均已受伤。那白须白发的传功长老站起身来,呼的一刀直向鹤笔翁砍去,风生虎虎,威猛已极。
鹤笔翁挥鹤嘴笔还击过去。当的一声巨响,兵刃相交,硬碰硬的拆到三招之后,传功长老已相形见绌。那边厢鹿杖客使动鹿角杖,双战执法长老和掌钵龙头二人,一时难分高下。掌棒龙头回进殿来,见传功长老脸红如血,一步步后退,不禁暗自骇异,心想传功长老功力深厚,乃本帮第一高手,怎地不敌这老儿?眼见他喘息声响,白须飘动,已现狼狈之态,虽知他对敌之时不喜旁人相助,但到此地步,终不能任由他命丧敌手,于是举起铁棒,向鹤笔翁脚下横扫过去。
赵敏当玄冥二老到来之时,便欲退走,却给陈友谅挥长剑挡住。赵敏在万安寺中学得六大门派武功的精髓,反手唰唰唰三剑,一招华山剑法,一招昆仑剑法,第三招是崆峒派剑招绝学,待得第四招使出,竟是峨嵋派的“金顶九式”。陈友谅大惊,竟招架不来。赵敏长剑圈转,直刺他心口,忽地当的一声响,左首一剑横伸而来,将她这一剑格开,出招的却是宋青书。
大殿上众人相斗,张无忌隐身在古松之上,看得招招清楚。但见宋青书施展武当剑法,又稳又狠,确已得了宋远桥真传。陈友谅从旁夹攻。赵敏所习绝招虽多,终究驳杂不纯,何况以一敌二,已遮拦多而进攻少。
张无忌暗暗心焦,又感奇怪:“她为何只使一柄寻常长剑?若将倚天剑取出来,对方兵刃立断,便可闯出重围。”但见她衣衫单薄,身形苗条,腰间显然并未藏着倚天剑。张无忌焦急了一会,不禁又即自责:“张无忌,这蒙古姑娘是害死你表妹的凶手,何以你反而为她担忧?不但对不起表妹,可也对不起义父和芷若啊!”
众人斗得片刻,丐帮又有几名高手加入,赵敏手下却无旁人来援。鹿杖客见情势不佳,叫道:“郡主,师弟,咱们退到庭院之中,乘机走罢。”赵敏道:“很好。这姓陈的毁谤张公子,说他横死短命,我气他不过,你们重重的治他一下子。”玄冥二老齐道:“遵命。请郡主先退,这小子交给我们便是了。”赵敏又道:“那韩林儿对张公子很忠心,你们设法救他出来。”鹿杖客道:“郡主请先行一步,救人之事,咱兄弟俩俟机而行。”他三人在强敌围攻之中,商议退却救人,竟将对方视若无物。
大殿中斗得甚紧,丐帮帮主史火龙站在殿角,始终不作一声。传功、执法二长老听得赵敏和玄冥二老对答之言,连下号令,命属下拦截。
突然之间,鹿杖客和鹤笔翁撇下对手,猛向史火龙冲去,这一下身法奇快,眼见史火龙难以抵挡,那知陈友谅当赵敏和二老讲话之时,料到二老要以进为退,施此一着,已先绕到史火龙身旁。玄冥二老掌力未到,陈友谅已在史火龙肩头一推,将他推到了弥勒佛像之后。玄冥二老掌力击出,噗的一声轻响,佛像泥屑纷飞,摇摇欲坠。鹤笔翁抢上一步,再补上两掌,一尊大佛像半空中倒将下来。群丐齐声惊呼,跃开相避。
赵敏乘着这阵大乱,已跃入庭院。宋青书和掌棒龙头剑棒齐施,追击而至,蓦地里庙门边三条杆棒卷到,齐往赵敏脚下扫去。赵敏既要挡架宋青书长剑和掌棒龙头铁棒,又要闪避脚下三条杆棒,避开了两条,却避不过第三条,左胫一痛,已遭一棒击中,站立不定,向前摔倒。宋青书倒转剑把,往赵敏后脑砸去,要将她砸晕了生擒活捉。
眼见剑柄距她后脑已不到半尺,忽然掌棒龙头手中的铁棒伸过来在剑柄上一撩,将宋青书长剑荡开,一条人影飞起,跃出墙外。宋青书转过身来,问掌棒龙头道:“干么放她逃走?”掌棒龙头怒道:“你撩我铁棒干么?”宋青书道:“是你用棒荡开我剑柄,还说……”掌棒龙头喝道:“多争无益,快追!”
两人一齐跃出墙去,只见墙角边躺着一名七袋弟子,摔得腿骨折断,爬不起来。掌棒龙头问道:“那妖女逃向何方去了?”在墙外守卫的七名丐帮弟子齐道:“没有啊,没见到有人。”掌棒龙头怒道:“刚才明明有人从这里跃出来,你们眼睛都瞎了么?”一名六袋弟子伸手扶起那跌断腿骨的七袋弟子,说道:“适才便是这位大哥跃墙而出,没再见到有第二人。”掌棒龙头搔了搔头皮,问那七袋弟子:“你干么跃出墙去?”那七袋弟子哼哼唧唧的道:“我……我是给人抓着摔出来的。那妖女好怪异的手法。”
掌棒龙头转头对着宋青书,满脸怒色的喝道:“适才你用剑柄撩我铁棒,是何用意?你才入本帮,便来干吃里扒外这一套了?”宋青书又惊又怒,说道:“弟子正要用剑柄砸那妖女,龙头大哥却用棒挡开了我剑柄,才给那妖女逃走了。”掌棒龙头怒道:“岂有此理!我挡开你剑柄干什么?我在本帮数十年,身为掌棒龙头,难道反来相助外人?我再问你,你干么不用剑尖刺她,却要倒转剑柄,假意砸打?哼哼,我老眼未花,须瞒不过去。”
宋青书在武当派中虽是第三辈少年弟子,但武当门下都知他是未来掌门人,纵然俞莲舟、张松溪等几位师叔,对他亦颇客气,从没半句重语。他一向高傲惯了,明知掌棒龙头在帮中身分比自己这新入帮的六袋弟子高得太多,但此事明明曲在彼方,不肯便此忍气吞声,说道:“‘吃里扒外’四字,可不是胡乱说的。小弟适才这一剑柄砸下去,明明是你用棒挡开的,这里众目昭彰,未必就没旁人目睹。”
掌棒龙头听他言下之意,反冤枉自己吃里扒外、放走赵敏,他本就性如烈火,大声喝道:“你这小子不敬长上,仗着武当派的来头么?”说着呼的一棒,便往宋青书头顶砸落,暴怒之下,这一棒劲力甚为刚猛。
宋青书一口气忍不下去,举剑挡架。剑棒相交,当的一声,迸出几星火花。宋青书只感虎口隐隐作痛。掌棒龙头喝道:“姓宋的,你胆敢犯上作乱,是敌人派来本帮卧底的么?”说着第二棒又击了下去。
庙门中突然抢出一人,伸剑在铁棒上一搭,将这一招荡开,说道:“龙头大哥,请莫生气。”此人正是八袋长老陈友谅,问道:“赵敏那小妖女呢?”掌棒龙头气呼呼的指着宋青书道:“是他放了!”宋青书忙道:“不,是龙头大哥放的!”
两人正自争辩不已,玄冥二老已从庙中呼啸而出,四下不见赵敏,知她已然脱身。两人一声长笑,四掌齐出,登时有四名丐帮弟子中掌倒地,待得传功长老、执法长老等人追到,玄冥二老的长笑之声已在十余丈之外,再也追不上了。
原来当时张无忌见宋青书倒转长剑击向赵敏后脑,这一击可轻可重,轻则令她昏晕,下手稍重,却立时取了她性命,当下更不思索,从古松上纵身而下,使出挪移乾坤之法,在掌棒龙头身后推动他手中铁棒,掠过去荡开宋青书长剑。他所习的乾坤大挪移心法本已神妙无方,这几个月来在荒岛上日长无事,再研习小昭所译的“圣火令秘诀”,两者一相参合,比之波斯三使的诡异武功更高明了十倍。此刻突然使出,虽以掌棒龙头和宋青书这等高手,竟也未能察觉。掌棒龙头只道宋青书格开了他铁棒,宋青书却明明见到掌棒龙头伸棒过来荡开他长剑。张无忌乘着他二人同时一惊的瞬间,左手反过来抓住一名七袋弟子,掷出墙外。掌棒龙头和宋青书见到一个人影越墙而出,认定是赵敏逃了出去,双双追出。张无忌却已抱起赵敏,跃上了殿顶。
青天白日之下,本来无所遁形,但群丐一窝蜂的跟着掌棒龙头和宋青书追出庙门,虽有许多人眼睛一花,似有什么东西在头顶越过,然大殿中弥勒佛像倒下后尘沙飞扬,烟雾弥漫,群丐纷纷拥出,庙门前后乱成一团。武功高的在围攻玄冥二老,功力较弱的惊惶失措,竟没一人察觉。
赵敏危急中得人相救,身子给抱在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之中,犹似腾云驾雾般上了庙顶,转过头来,耀眼阳光之下,只见那人浓眉俊目,正是张无忌。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喜之下,叫道:“是你!”
张无忌伸手按住她嘴巴,四下一瞥,见弥勒庙前后左右拥满了丐帮弟子,若要救了赵敏就此脱身,原亦不难,但既知丐帮正密谋对付明教,武当派的宋师哥又入了丐帮,不将事情打听明白,就此脱身而去,未免可惜。他又见到宋青书和掌棒龙头争吵,掌棒龙头已目露凶光,丐帮中颇有奸险之辈,说不定宋青书竟遭了他们毒手;何况韩林儿忠心耿耿,务须救出,见大殿中尘沙飞扬,索性涉险入殿,觅地躲藏。他向前窜出,从屋檐旁扑下,双足钩住屋檐,跟着两腿回缩,滑到了左侧一座佛像之后。只见殿中只剩下几名给佛像压伤的丐帮弟子躺在地下呻吟,韩林儿却不知已给带往何处。
张无忌游目四顾,一时找不到躲藏之所。赵敏向着一只大皮鼓一指,那鼓高高安在一只大木架上,离地丈许,和右侧的巨钟相对。张无忌登时省悟,贴墙绕到皮鼓之后,右手食指在鼓上横划而过,嗤的一声轻响,蒙在鼓上的牛皮裂开一条大缝。他左足搭上木架横撑,食指再竖直划下,两划交叉成一十字。他抱着赵敏,从十字缝中钻进。
皮鼓虽大,两人躲入其中,却也转动不得。赵敏靠在张无忌身上,娇喘细细。巨鼓制成已久,满腹尘泥,张无忌在灰尘和秽气之中闻到赵敏身上阵阵幽香,爱恨交迸,有千言万语要向她责问,苦于置身处非说话之所,但觉赵敏柔软的身子靠在自己怀中,根根柔丝,擦到脸上。他心中一惊:“我救她已是不该,如何再可和她如此亲昵?”伸手将她头一推,不许她将头靠在自己肩上。赵敏恼了,手肘往他胸口撞去。张无忌借力打力,将她撞来的劲道反弹转去,赵敏吃痛,忍不住便叫。他早就料到,伸手按住她嘴。
只听得执法长老的声音在下面响起:“启禀帮主:敌人已逃走无踪,属下无能,未得擒获,请帮主降罪。”史火龙道:“罢了!敌人武功甚高,大家都是亲见。操他奶奶的,是大伙儿倒霉,跟长老毫不相干。”执法长老道:“多谢帮主。”
接着掌棒龙头指控宋青书放走敌人,宋青书据理而辩,双方各执一辞,殿中充满火气。史火龙道:“陈兄弟,你瞧当时实情如何?”陈友谅道:“启禀帮主:掌棒龙头是本帮元老,所言自无虚假。但宋兄弟诚心加盟本帮,那姓赵的妖女又是他对头,亦不会有意卖放。依兄弟愚见,这姓赵的妖女武功怪异,想是她借力打力,以龙头大哥的铁棒,荡开了宋兄弟手中长剑。混乱中双方不察,致起误会。”
张无忌心下暗赞:“这陈友谅果然厉害,他不见当时情景,却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只听史火龙道:“此话极为有理。两位兄弟,大家都为本帮效力,不必为此小事伤了和气。”掌棒龙头气愤愤的道:“就算他……”陈友谅不待他说完,便即插口道:“宋兄弟,龙头大哥德高望重,就算责备错你了,也当诚心受教。你快向龙头大哥赔罪。”宋青书无奈,只得上前施了一礼,说道:“龙头大哥,适才小弟多有得罪,还请原恕。”掌棒龙头满腔怒气,给堵住了发作不出,只得哼了一声,说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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