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为大义,在茶水中下毒,出手欲擒稚子,四面埋伏,还借用摄魂图攻我心神。”
虚怀古似乎想说些什么,终究只是叹息一声。
“夏侯啊~”
他左边衣袖中一条雪白色弧光从地面纵起,宛如流星击水,复向长空,那黑毛如烟两眼如灯的九尾妖猫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吼,身躯剧烈的扭动了一下,化作一缕青烟散开。
面上盈满了得意笑容的夏侯脸色一僵,手里平举着的图画刺啦一声撕成两半,一条血色的细痕从下巴贯穿至额头,扑通一声从楼上坠落下来。
“你不是重伤了……”他趴在地上,嘴巴开合了两下,断了气。
酒楼的第二层也陆续传来几个人倒地的声音。
虚怀谷转过身来,看着匆忙奔逃回家的百姓,略显黯然的摇了摇头,带着那个七八岁的孩子快走了几步,消失在巷子口。
等城中捕快赶来的时候,只抬出了几具尸体,别的什么线索都没找到。
不久之后,在这座城市的北城门处,一个穿着粗布短打、戴着斗笠的胡茬汉子走来,他左手提着一个包袱,右边肩膀上坐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孩。
在城西那块地方发生的命案,并没有惊动这里的百姓,他们在照常的生意,叫卖着各种新鲜的吃食。
坐在汉子肩膀上的小孩脸色平静,小小年纪就有一种成熟稳重的气度,但是在听到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时,他的小肚子里却传出一声轻响。
咕。
汉子抬了一下斗笠,转头看向小孩,道:“饿了?”
小孩儿惜字如金:“嗯。”
汉子转身来到街边的一个小摊,问道:“这梨怎么卖?”
“啊,这是自家种的大雪梨,又甜,汁水又多。”小贩拿起一个梨子来,道,“便宜的很,就两文钱一个。”
那梨子比成年人的拳头还大不少,饱满光亮,两文钱确实不贵,只是那汉子刚想摸钱,就回忆起荷包里的银子一路上已经用光,有些尴尬的停顿了一下,把左手包袱解开一角,道:“没钱,用这个衣服抵好吗?这是青府织的锦……”
小贩脸上笑容淡了很多,看也不看那包裹,把梨子放回板车上,道:“不好意思,小本生意,现钱交易。不买的话,请让一让,别挡了后面的人。”
汉子又抬头看自己的孩子,脸上有些抱歉的神色,小孩把双手的拇指插在腰带里面,脸上没什么表情,道:“走吧。”
父子二人转身离开。
“这梨两文钱一个啊。”
一身浅蓝色白纹长袍的金冠男子伸手拿起了刚才那个梨子,另一只手捏着一角白银,道,“这些银子够吗?”
小贩一喜,随即为难道:“我这里找不开。”
“那就别找了。”杨广抛下银子,带着那个梨跟上了那对父子,对着那个小孩笑了笑,晃动着手里的梨。
小孩看了他一眼,别过脸去,余光一瞥,看到那人把梨递到了自己面前。
杨广:“给你的。”
小孩没说话,汉子倒是停下了脚步,看着那颗梨,道:“兄台,我这包裹里的衣服……”
“我要你的衣服干什么?”杨广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转着手中的梨子,说道,“是非要给我一点报酬才肯接受梨子。那,来给我做导游如何?”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汉子,“我看你气宇轩昂,身手不凡,仅仅是一个梨当然是请不动,这样,除了吃住的费用由我报销之外,一天付你十两银子,你给我介绍一路上的景点。”
那汉子本来想要拒绝,又听到孩子的肚子咕噜一声。他犹豫了一下,道:“我居无定所,此次是想要去北岭元佛寺拜佛,对这一路上的名胜古迹未必有多了解。”
“号称‘天下武功出北岭’的元佛寺。”杨广说道,“闻名已久了,我也正想要去那里,既然顺路,那不正是说明你我有缘吗?”
杨广说完,也不等回答,直接把那只梨抛过去,汉子下意识的接住了,认真的与杨广对视一息,垂下目光,把梨子递给了自己的儿子,继续向前走,道:“如果兄台要我做导游的话,那么今天我们就要出城了。”
“没问题啊,我孑然一身,也没有什么其他事情要处理。”杨广与那人并肩而行,道,“既然接受了我的邀请,那先互相认识一下吧,我叫杨广。”
“我叫古城渊。”
古城渊,古沉冤。意思是沉冤未雪的虚怀古么。
三祖二尊虚君子的末位。
杨广道:“那你儿子叫什么?话说这是你儿子吧?”
小孩啃了一口梨,自己回答道:“古易。”
………………
东廷和南罗的交界处,是群山掩映的地形,因为这两大国度经常交战,没什么人愿意住到这里,但是,在边界山脉的尾端,靠近东廷腹地的方向上,有一座翠绿山峰与边镇相邻,却是热闹非凡,山上山下,山道边上,都搭建着许多竹屋茅屋。
山顶上住的人,服饰统一,男男女女,以年轻人为主,是一处宗派。而从山腰往下,住的人大多都是东廷人,也有少部分南罗人,在这里,堪称世仇的两国子民,却相处的还算是融洽。
因为他们大多都是到这里来求医之后,被神医折服,定居于此的,第一条规矩就是不许相互之间动手相争,他们自耕自织,以物易物,久而久之,形成了一处世外桃源般的小镇。
小镇外的林子里,一个属于山中宗派的少女,正抱着一只右前腿受伤的兔子给它上药。
那兔子本来昏昏沉沉的模样,在伤口被抹了药粉之后,两只耸拉着的耳朵陡然竖起来,后腿用力的蹬了两下。
少女一时不察,兔子脱手而出,飞快的奔向茂草之间,可是那少女急行几步,速度竟然比兔子还快,手一抄,兔子就又被她禁锢在怀抱之中。
“干什么干什么?”少女手指用力点着兔子的额头,“这是在给你上药啊!不好好让我包扎的话,你这条腿以后会没用的,遇到老虎野狼,就会直接被它们吃掉,啊呜一口。”
少女数落着兔子,前方传来一把苍老温和的嗓音。
“小姑娘,你给这只兔子上的药,药性过重了些,才刺激的它疼痛欲逃。”
少女抬头,看见一个鹤发童颜的道袍老人站在草丛之间,背后背着一个竹篓,手上拄着一把枯木杖。
“才不会呢。”少女有些不服气的说道,“我是按照师父的药方来配药的,专门治这种小兔子,一定是它不听话。”
“小瑛,一个药方怎么可能通用于所有的兔子?你手中这只兔子应该是饮食不良,身体要比一般同月份的兔子弱一些,你用这样的药,确实重了。”
少女听到这番话,惊呼一声,转头行礼道:“师父。”
被称为师父的也是一个老者,白发白须,身体清瘦,穿着一身粗布长袍,身上散发出很淡的草药味,不是那种微苦的感觉,而是带着一种近似久年梨木的香气,看起来是那种乡野隐士,但是一双手却格外的细腻红润,比那些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常年保养的双手更加漂亮。
这人看着那个老道士,眼中带着笑意,拱手说道:“仅凭着看一眼就能知道兔子的症状和用药的轻重,阁下想必在医术上有不凡的造诣,老夫忘情,还未请教。”
“只是一己拙见。”那老道士谦虚一句,还礼道,“贫道孙思邈。”
………………
南罗国东北角的一处荒漠中,忽然炸起了数十米高的沙尘大浪,仿佛一颗陨石砸在了沙漠之中。
“呸呸!”
漫天飞扬的沙土中,一条矮小的身影挥舞双袖,顿时凭空卷起“沉重”的大风,顷刻之间就把那些飞扬弥漫的沙土尘埃压下,露出一个范围颇广但不算太深的大坑。
大坑的中心处,李淳风双手一挥,身体飞起,把两条完全陷入沙子里的腿拔了出来,脸色发苦的抹了把脸,又呸出了一口黄沙。
“原来,来到新世界是以这样的方式吗,陛下为什么也不事先说一声。”李淳风抱怨着,天源力量运转,瞬间把身上沾到的所有沙子粉碎成了触碰眼球都不会有感觉的极小尘埃,又化出清风,扫清了这些尘埃,这才露出了喜悦的神色,开始打量这个新世界。
其实之前的穿越过程中,他也知道自己和杨广、孙思邈已经分开了,不过寻找同伴不用急在一时,看看新世界的风景才是首要的。
虽然这里黄沙滚滚,空气被灼热的阳光烤得扭曲,天空中万里无云,只有一轮不可直视的太阳,目光穷及百里都找不到一点绿色的痕迹。
但是,李淳风却敏锐地从这种粗糙的场景中察觉到了一点不寻常的元气波动。
他循着那非常微弱的感应,在黄沙之间行走,向东大约五十里之后,来到了一处沙丘的顶端。
在这个位置向南眺望的话,可以看到数十里之外的浅绿,凭李淳风的功力,可以清楚地感知到,那里不是海市蜃楼,而是一片真正的绿洲。
一片残破的绿洲,四处都有怪异的痕迹,像是遭受过破坏,一些青草上,居然覆盖着光滑的冰块,而冰块上则残留着平整的斩切痕迹。绿洲中心的一片地方,隆起了一片矮丘,看起来像是完全由琉璃组成,呈现出暗黄的色泽,反射阳光,带来一种深沉的燥意。
李淳风抵达那里的时候,挥手掀起了一阵大风,把浅浅的黄沙吹开后,那片琉璃矮丘展现出了全貌。
那是一个占地方圆约有两百米的圆锥体,高度只有不到十米,上上下下遍布着破损的痕迹,被人为凿出了很多洞窟。
因为琉璃通透,李淳风站在外面就能看到内部的景象,所以一眼扫过就能看到,基本上每一个洞窟的尽头,都是一个近似人形的凹陷,有的凹陷处,甚至还有清晰五官的模样。
就像是本来有很多人直接被凝固在这块巨大的琉璃内部,后来被另外的人敲破琉璃,把尸体挖了出去。
显而易见,这里应该发生过一场大战。
李淳风靠近了那座琉璃矮丘,双手轻轻地敲了敲。发现这种琉璃并不像是普通琉璃那样易碎,应该具有极高的密度,不过内部蕴含的那种气息已经非常微弱,制造出这块琉璃的那场大战,距离现在应该已经过去很久了。
爬上了琉璃矮丘之后,李淳风闭上了眼睛,仔细的感受着四周的气息,准备凭借着这些微弱的痕迹,在脑海中还原出一场未必准确,但肯定很精彩的战斗。
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就已经是一片绝妙的美景了。
少年站在琉璃的顶端,陷入了沉默,呼吸也渐渐微不可闻。
可沙漠和绿洲上的风没有止息的时候,沙子流动的声音变得剧烈了起来,呼呼的风声之中带来了一抹不该存在的湿意,本应该是属于大自然的平凡狂风,因为这一抹湿意,变得像是巨兽口鼻之间吞吐的气流。
远处因为高温而略微扭曲的空气,仿佛也感受到了某个庞然大物的存在,开始变得粘稠。
李淳风忽然睁开眼睛,目光穿透了那些扭曲空气映照出的怪诞影像,直指远处迈过沙丘的一道人影。
那人蓬头垢面,五官不清,衣衫褴褛,赤足而行。
古铜色的肌肤大片的暴露在灼热的空气中,伴随着脚下的动作而蠕动的肌肉群,仿佛令这些皮肤散发着比整片沙漠更热烈的气温。
这个人,就像是一个熊熊燃烧的移动火堆,为本来就酷热的沙漠带来了更加狂野的热浪,但他又像是一片积蓄了成千上万斤水气的雷云,在这些肆意横流的热浪之中增添上了潮湿的触感。
这个人大步的走来,身上最为令人注目的是缠绕在肩背之间的白色骨骼,那种白色的骨头,像是蛇类的脊椎,但是特别粗大,在有着非常明显的破损情况下,也仍然有常人的大腿一般粗细,无头无尾,无法推断出本来的长度。
他踏过那片沙丘的时候,就看到了站在琉璃矮丘顶上的李淳风,一刹那间,那双眼睛就在乱糟糟的头发遮盖之下绽放出了清晰、摄人的神采。
李淳风眉头一跳,忽然伸手往前方拍出一掌。
轰!!!
那个原本在数百米之外的粗犷身影凭空出现在李淳风身前。
这个过程就像是闪电一样,以李淳风的反应能力都没能够看清他的动作,只是在事先有所察觉,做出了正确的应对。
一个斗大的拳头砸在李淳风的手掌上,狂暴的气浪从两人之间爆发,一口气掀翻了这片残破绿洲上所有仅存的绿色,绿洲边缘的黄沙猛然掀起了十几米高,一直朝外推移了数百米,才渐渐降低,平复。
看起来万里无云的天空中,绽放出了一圈白色的气环,岿然不动的烈日刚好就在这一圈气环的中心。
轰隆隆隆……
黄沙大浪的声音在几百米之外反馈过来,衣衫褴褛的人刚才迈过的那道沙丘已经被推平,他们两个现在站立的那座琉璃矮丘,也用它本身无法承受的速度下沉,轰然一下,四分五裂。
李淳风和那个人各自踩在一块碎片上,分别划退了数十米,巨大的琉璃块在黄沙中犁出了一条既宽又长,几乎可以做护城河的深沟。
那个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人,似乎没有想到这一拳头会让琉璃矮丘破碎,他低头看了下自己脚踩着的那些碎片,一脸茫然的挠了挠自己的头发,抬头朝着李淳风大喊道:“你为什么要站在那上面?”
他发出这句大喊的时候,声音里面又毫无敌意了,完全无法跟刚才那股择人而噬的凶恶神态联系起来。
李淳风喉头涌出一股腥味,左手握住了酸痛欲裂的右掌,没好气的说道:“我为什么不能站在那上面,你又为什么要动手?”
那个人从琉璃碎片上跳下来,毫无仪态的蹲在碎片旁,继续用手抓着那头乱发,“我为什么要动手来着?我也不知道啊。但是,但是站在那上面的不应该是这个人。”
李淳风走近过来,听见这句话,道:“那你觉得谁应该站在那上面,你呀?”
“我,是我吗?”那个人脸上的迷茫更重了,他用手砸了砸脑壳,忽然放声大笑。
“对了,对了,是我才对。”
他猛然站起来,非常用力地站起来,仿佛一下子挺直了全身上下所有能跟身高有关的骨头,急速的回头看着李淳风大笑。
“除了我,还能有谁,还有谁能,有谁还能!”
李淳风被他这个转头的动作吓得心中一悚。
不是这个人突然动手,也不是他长得多么丑绝人寰,而是因为这个正在大笑的人脸上,竟然流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悲伤。
他仍然笑得豪气干云,眼中却是愁云惨淡,万里哀歌,悲伤的让人觉得眼泪根本不配来诠释这种感情。
越是雄壮,越是哀伤。
李淳风看着这样一张脸,心中油然而生了一种感触。
‘这是个疯子。’
少年这样想着。如果是一个正常人,绝对不能够承担这样的情绪,又有这样的表现。
这也肯定是一个有着很精彩的故事的疯子。
于是,李淳风问道:“你是谁?”
笑声立止。
“我……
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