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有宽袍博带的老者站在北岭元佛寺山门之下,仰望着前方层林叠嶂的郁郁宫殿,有感而发,“如此辉煌古寺,今日恐怕要多事了。”
成群结队的年轻人跟在这个老者身后,旁边也有年龄不等的各色人物走过,却不像这个老人如此闲情逸致,一个个急匆匆的,脸上也洋溢着一些兴奋喧嚣之情。
“易庄主,既然已经到了,怎么还不进去呢?”后方另有一队鲜衣怒马的江湖子行来,到了这座古寺山门之下也纷纷翻身下马,当头的一个,年纪看起来不小,不过长须长发浓密而有光泽,一望而知气血浑厚,武功高深,开口之时声若洪钟,“我还以为北七府以外的各派,应当是我们风云镖局来的最早,想不到名剑山庄来的比我们更快。”
“原来是三绝一声雷,伍镖头。”名剑山庄庄主一拱手,道,“只是老夫刚好有事在北七府,收到了英雄帖之后,又恰好是那事情办完的时候,所以即刻动身,略快了一分。”
他打量着那个伍镖头,往那老人旁边另一个脸色冷肃的老者打了个招呼,“屈奔雷,屈镖头。这一回英雄帖下,风云镖局居然派出了两位大镖头,足见重视了。”
伍镖头哈哈笑道:“我们两个算什么,人家的信上请的可是咱们总局主。”
名剑庄主脸色一惊,道:“莫非九大关刀龙放啸,龙老爷子也来了?”
风云镖局势力庞大,二十八分局遍布东廷国各府,其中,他们的总局主九大关刀龙放啸,居功至伟。
这位龙老爷子,昔年也是名震天下的人物,在烈火老祖、雷霆老祖还未成就人仙的时候,东廷武道上首推的,就是这位龙老爷子以及“腋下刀袖中剑”柳天残,不过这两位上一代的传奇,都已经年过两百,七八十年没在江湖上走动过了。
“总局主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们都不知道他在哪里,纵然是想把那封帖子送到他手上,也没有办法呀。”伍镖头摇摇头,“只好由我们两个来凑个数。”
名剑庄主说道:“想必虚君子送帖子的时候,也已经料到这一点,不过是为表敬重,标上了龙老爷子的名字,有两位同行,天下还有谁能说一句轻慢吗?”
“哈哈哈,过奖了。”伍镖头摆摆手,正色道,“听易庄主的语气,似乎也不相信关于虚怀古的那些流言?”
名剑庄主没有正面回答,道:“风云镖局又是什么意思呢?”
“什么意思?没意思。”伍镖头摸着脑袋,“我们这些粗人能有什么意思,不过,当年老爷子送过那人国之栋梁四个字。”
两个老者相视一笑,已经明白了各自的立场。
两人又闲谈几句之后,名剑山庄和风云镖局的人马就准备一同上山,忽然听到身后有悠然歌声传来,声音清朗,语调低婉。
“古庙兰亭今予路。一夜清霜,染尽湖边树。鹦鹉杯深君莫诉,他时相遇知何处。”
不少人回头看去,只见山下那条大路上,有许多衣着艳丽的男男女女,跨刀骑马,拱卫着中央一顶软轿。
那软轿大如床,四面仅有薄纱垂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其中数名美人依偎,有的温酒,有的切果,并刀如水分新橙,中间坐着一个看不清面貌的男人,左拥右抱,低婉的歌声就是从他口中传出。
“冉冉年华留不住……”
东廷各地书院广为分布,纵然是武林人士,也很少有看到如此放浪形骸的,尤其是在这北部地区,崇佛者众,礼教束缚,骤然往大路上看到这么一个异类,一个个都面色不豫,有一些已经低声议论谩骂起来。
然而这一队艳丽人马真正走过来的时候,那些赶往元佛寺的武林人士,却纷纷走避道旁,没有谁敢真正去冲撞这些奇装异服者。
但是在挤开了不少来看热闹的小门派之后,终究也有一些愣头青,或者自恃家底深厚的,要趁着这个机会彰显自家威风,在武林同道面前打出威名,就横马结队,在前方阻拦起来。
那些艳服之人骑在马上,不急不缓,视若无睹,只有软轿上,一名女子翻动了一个什么物什,探出一截如藕玉臂,把那东西插在了软轿的一角。
呼!
彩布迎风招展,分为五色,绘图如云。
“西海大盗,五色船主?!”这附近凡是有些见识的人,看到那五色幡,脸色皆变。
那些把马匹横着拦在路中间的人,见到这面五色幡,一个个也是惊慌失措,忙不迭的打马,让出道路来,因为动作太急,马匹互相撞击,有的发狂,等他们撤道路旁边的时候,形容之间大多狼狈。
五色船的人施施然路过了刚才他们设障的地方,每人都挺胸抬头,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路边的那些人。
山门之下,易庄主和伍镖头都看到了对方脸上的凝重和忌惮,不约而同地加快了一点上山的脚步。
风云镖局虽然不怕这些五色盗,可他们这一行,人数不占优,领头的只是两个镖头,也没有必要在这里做出头鸟。
“五色船主怎么会来这里?虚君子不可能给他也发帖子吧。”
众人心中疑惑的时候,站在北岭山脉中,元佛寺主峰对面一座山上的忘情老祖也有些疑惑。
“那个五色船主,我怎么感觉有些熟悉?”
这座山上此时除了忘情老祖之外,还有孙思邈,虚怀古父子,以及杨广。半山腰的位置上还围着来自纵横道以及其他几个门派的人,仔细看看的话就会发现,这些人全都是一副披麻戴孝的模样。
之前杨广跟梦神机交战,孙思邈察觉到了黄天大法的气息,就主动找了过去,在纵横道跟杨广汇合,然后就在今天一起来到了元佛寺外。
“是你的熟人吗?”孙思邈问道。
“五色船主年纪不大,也就是这十几年成名的,而我已经几十年没下山了。”忘情老祖摇头说道,“大概是我曾经什么时候见过他的父辈之类的吧?”
虚怀古在一边感叹道:“不过是一个武林大会,真的是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
“哈哈,是不是比你预想的更加热闹?”杨广拍拍虚怀古的肩膀,伸手一指远处,“等他们到了这里的气氛才会真正热闹起来,我们也就该动身了。”
虚怀古转头看过去,先从人群之中看到了烈火老祖的身影。
这个烈火老祖的气势实在是霸道,只要有人朝那个方向看,注意力总是会先集中到他身上,甚至对于一些眼力不足以看到那么远的人来说,也能够清楚的感觉到那边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过来。
不过虚怀古的目光只在烈火老祖身上停留了一瞬,就转到了他身边一个儒袍老者身上,定定的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嗯,这么一看就能确定了。”杨广用手掌在眉前搭了个檐,道,“那个人就是当时戴面具攻击纵横道的。”
虚怀古沉默片刻,道:“建阳书院,朱庆元。早年间出任同止府,敦礼义、厚风俗、劾吏奸、恤民隐,后,凭一己之力调停三府累世民众械斗之风,入都城,见王上,面奏三札:一札论正心诚意、格物致知之学,二札论外攘夷狄之复仇大义,反对和亲和议,三札论内修政事之道,反对宠信佞臣。水灾之中,力劝豪民发藏粟赈饥,如此种种贤良壮举,不胜枚举。连任三十年首席院长。”
“他,与我师相知相惜,纵然各自理念不同,却从来不损交情。本来,从小到大,他也是我极为敬重的长辈。”
远处,朱庆元若有所觉,抬头看过去。
虚怀古的目光此时已经上抬,落向空处,继续说道:“就算他因为我的血脉,要我退出首席院长的竞选,我也可以理解。可他当堂污蔑,斩杀昔日战友、正道名宿,只为陷害于我……”
“这就不能忍了。”杨广一拍手。
“有仇报仇,圣人教诲。”虚怀古袖子里传出一声宛如龙吟的金鸣,迈步走向元佛寺。
杨广看着他下山去,看着半山腰那些人跟着他一起走向元佛寺,单手负在身后,转身看向伏虎峰。
那里是元佛寺的重地,藏经阁所在。
“孙神医。”杨广背对着后面的人说道,“我感觉到李淳风那小子了,他身边有一道气息,很不稳定。劳烦你等一等他,与他汇合,先看看他身边有什么情况。”
虽然自己还没有任何感应,但是孙思邈没有半点质疑,道:“我明白了。”
杨广又道:“忘情神医,你是在这里一同等着,还是跟我先去看热闹呢?”
忘情老祖想了想,道:“空灵方丈也是我旧日友人,几十年未曾相见了,去跟他打个招呼吧。”
忘情老祖如果生在某个寻常机械信息时代的话,绝对是一个超级死宅。除了早些年为了某些珍稀药材在外奔波过,后来成了名,药材都有别人送,他就再也没下过忘情峰,甚至跟从前那些朋友连个书信往来都没有,堪称宅的典范。可如今既然到了元佛寺,再不去看看以前的老朋友,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元佛寺这场大会,定的开场时间是午时三刻,而从天蒙蒙亮开始就不断的有来自四方的武林人士到场。元佛寺的僧侣准备多日,登记、接待、安排座位做的有条不紊,选择的场地是元佛寺菩提院前方的大佛场。
这片地方,横有一千七百米,纵向一千二百米有余,若在念经做大法事的时候,足足可以容纳十数万人,四方有台阶,三面开阔,可以居高临下,遍览山景,一面是人工开凿过的石壁,直抵向山巅,上上下下,刻了300多篇经文,中间是一个有二十米见方的巨大“佛”字,刷着金漆,历经不知多少个百年风雨,仍然不见褪色的痕迹。
在这个广场的正中间,已经搭起了一方高台,四面围着香炉。
这个地方,就是专门准备给今天虚怀古申辩黑白的场所。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林中人大多血气阳刚,聚在一起的话也非要分出个上下高低来,今天前往元佛寺的,许多门派平时里就有纷争,不能直接在这寺院之中动手,就要争一个座次高低。
所以元佛寺的和尚们往往在同一排安排了许多座椅,保证那些应该大致处于同一个档次的掌门人,不必费心争夺前后。
越是靠近高台的座位,坐着的人越是位高权重。
烈火老祖和朱庆元,一开始就给安排了东面第一排的座位。
北面的首排座位是给空灵方丈他们准备的。
南面和西面的就大多是空出来,为一些不速之客做准备。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绝对是明智的。
谁也想不到会跑来参加东廷武林大会的五色船主,就给安排到了西面的座位上。
杨广和忘情老祖他们进来之后,当仁不让的坐在了南面的第一排。负责接待的僧人们,虽然不认识他们两个,但看着坐在他们两个旁边的虚怀古,也知道识趣的不上去打扰。
整整半天的时间,众人陆续入场,这片场地上吵嚷的简直堪比数万只鸭子放风,直到午时三刻到来,戒律院、菩提院、般若堂三大首座鬼仙,连同空灵方丈一起上了台,一声悠扬钟响,压下了场中的嘈杂,众人逐渐安静下来。
空灵方丈开口,道:“诸位,老衲空灵,忝为元佛寺方丈,今日先在此处谢过诸位,不远千里奔赴元佛寺参与这场大会。”
众人都鼓噪言道不必。
空灵方丈颔首,再道:“今日召开这一场群雄大会,所为何事?帖子上也都写的清清楚楚,不必赘言。不过也有一些急公好义的同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虽然没有收到帖子,也愿意来参与这场大会。老衲就简短的叙述一下原委。”
“不久之前,建阳书院院长,朱庆元老先生,不知从何处收到情报,指认知行书院院长虚君子为南罗国间谍,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虚君子不愿束手就擒,离开都城北上。在他逃亡途中,巨灵山庄庄主,天文道道主,牛魔武馆馆主,纵横道的罗夫人、房长老,这几位正道之中的擎天之柱,架海玉梁,纷纷遭了奸人毒手,至于他们门下的众多青年才俊,有为之士,英年早逝者也不在少数。”
空灵方丈这番话说出来,下面就又有了一点议论的声音,有人高声嚷道。
“这几件事情在江湖中掀起了轩然大波,纵然是深山老林里的野人也有所耳闻,那害死了多位正道前辈的凶手,不正是虚怀古这南罗狗种吗?”
说话的人隐藏在人群之中,似乎是用了些手段,声音飘忽不定的,让人找不出他的位置。
他这几句话说出来之后,人群中又有很多人高声附和。
然而,坐在南边第一排的虚怀古,八风吹不动,似乎根本就没有把这些人的言语放在心上。
坐在另一边的朱庆元也面不改色,无视了不少人对他这另一当事人的打量。
这个时候,高台上的元佛寺众人安抚了几句,让下方的人再次安静下来,空灵方丈继续说道。
“这几件凶案,实则疑点重重,并不能因为虚君子有了南罗谍子的嫌疑,就把这些凶案全部栽在他身上,这不但会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也让几位正道中的名宿,在天之灵难以安息。”
“今天这场大会共有两件事情,一是要辨清虚怀古到底是不是南罗的谍子,第二件事情就是要找出真正的凶手。”
空灵方丈话都说到这里了,那些围观群众们也都把视线转向了虚怀古,有轻蔑有嘲讽有忐忑也有信任,等着他上台,为自己做一番申辩。
然而,虚怀古还是没有动身的意思,在高台上,空灵大师的话也没有讲完。
“第二件事情,老衲暂且不能有什么定论,至于第一件事情,老衲倒是有话要说。”
空灵大师扫视四周,双手合十,低宣了一声佛号,在周围成千上万武林人士的疑惑之中,斩钉截铁的说道,“知行书院院长,虚君子虚怀古,确是南罗王族之人无疑。”
此言一出,现场一片哗然。场中讨论的声音顿时激烈了数十倍,甚至有不少性急的人已经对虚怀古破口大骂,而另一些人眉头紧皱,还有一部分人,却反而在这个时候感觉到了不安。
朱庆元浓眉蹙起,紧紧的盯着高台上的空灵方丈。
“他不但是南罗王族之人,更是当初的雷霆老祖之子。”
空灵方丈自顾自地说着,也不顾下方众人的反应更加激烈,只是默默运起了佛门狮子吼的功夫,每一个字都清晰传到在场所有人的耳中,更如同雷鼓敲响。
“虽则如此,老衲却也能保证,虚怀古绝非南罗谍子。”
虚怀古绝非南罗谍子!
绝非南罗谍子!!
非南罗谍子!!!
空灵方丈的声音在场中回荡,朱庆元豁然转头,目光穿过人高台与香炉的缝隙,与虚怀古的一双眼神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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